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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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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季唤青睡在隔壁房间。
当贺春流听到隔壁房间发出啪一声拉灭顶灯的轻微声响时,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微微地乱了一拍。
他听到季唤青铺开被子的声音,轻轻叹气的声音,还有在床上微微翻身的动静。
……睡不着吗?
贺春流轻轻躺进被子里的时候,还是被被子里的温度冰了一下。他动了动,闭着眼睛试图规避黑暗,安静地数着自己的呼吸。
他们都没有睡觉关门的习惯。贺春流知道季唤青喜欢晚睡。因此他有意提前熄了灯。季唤青知道贺春流能看见他这儿的灯光,也就不会睡得太晚,以免第二天早上起来要被贺春流有意无意的批评。
贺春流想起季唤青也曾经抗议,说我睡得晚早上也没有起不来。
当时他一下笑了,怀着不揭人短的宽容心情,回想着他比季唤青这一个月来究竟早起了多少次。
只是实际上他很喜欢叫季唤青起床。季唤青没有多大的起床气,每次被迫醒来最多只是一点点不耐烦,掺杂着一点点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柔软。他很喜欢看他刚醒的时候相当炸毛的样子。尤其是冬天,他乱糟糟的头发和他加绒的睡衣总是能安稳又固执地乱糟糟成一片。有的时候天气太冷,贺春流自己也起不来,就允许自己给自己放个10分钟的假,跟季唤青一起再赖床十分钟,然后起床做饭,最后负责把还缩在被子里的人叫醒。
季唤青爱喝放糖的豆浆。他自己爱喝不放糖的。有一次他无意间把两碗豆浆的位置放错了,喝了两口才反应过来,抬头去看季唤青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无声无息地喝了好几口。他笑了笑,说我豆浆碗放错位置了。季唤青恍然大悟,说我还在想为什么今天的糖一点都不甜。
他忍不住大笑,说你是不是没睡醒。
季唤青端着碗笑了笑,说,体验一下老年人的品味。
现在天气已经足够凉了,晚上不开空调也盖的住厚厚的被子。只是还穿不上加绒的睡衣。
季唤青的父母还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如果知道了,说不定就不会这么放心地让季唤青住在自己家里。
贺春流微微叹了口气。他听到隔壁房间里一些细碎的声响,不知道是季唤青睡着的时候无意识的动作还是根本没有睡。他其实有点困了,只是暂时舍不得睡,在逐渐适应的黑暗里试图找到最舒适的发呆姿势,无意间轻轻地发出与之如出一辙的细碎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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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唤青第一次来贺春流家借宿的时候——他后来经常开玩笑说是被他骗过来的。季唤青不允许贺春流多作回忆,他就识趣地没有多提。只是偶尔在那些缺少睡眠的夜晚,他抬头看着找不到的星星,总能在黑夜里想起那次季唤青被寂寥裹住的影子。有时贺春流自己心情不好,一个人找一个安静的午后尽情地流泪。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季唤青恰好来敲他家的门。他不想装作不在,走过去开了门,转身进洗手间洗了脸,拿完毛巾看着镜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哭的格外明显。季唤青肯定看到了。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他那天走得格外匆忙。贺春流倚着门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已经没有力气再多哭一遍,反而觉得有一点点想笑,心想:
从此他们都有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季唤青后来跟他说,他那些时候不敢问,很想留下来,也不知道找什么理由。
他问,你经常哭吗。
贺春流回答,还好,说不上经常。
季唤青顿了顿,说,嗯,我也是。
18岁的季唤青说这些话的时候很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就要转移话题。贺春流笑着看了看他,在微凉的秋风里很好脾气地就坡下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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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唤青念的大学离自己家有点远,离贺春流家倒是比较近。有时放假学校弄得比较晚,或者季唤青父母没空给他做饭,就经常留宿在他家里。
他解释说不麻烦的。季唤青陪着他,也好做个伴。
后来他反省,觉得自己说这些话的企图有点卑鄙。
因为当时申棠很怜爱地揉揉他的头,说我们春流,也还是小孩子。
他心想,啊,我们都是小孩子。
小孩子都喜欢任性。
他也任性。
只是小孩子不会掩藏感情,他藏的很好,掩埋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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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季唤青从门口钻进来,说要给他展示厨艺,花了10分钟做了一道完全称得上好吃的肉末茄子。
他有点震惊,说你会做饭啦。
季唤青相当骄傲地叉腰,说刚学会。尝尝。
他从前不爱买茄子,因为自己做不好,顺便觉得茄子不好吃。
原来他错怪了茄子。是做茄子的人的问题。
茄子没有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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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季唤青无论换谁做,都不爱吃胡萝卜。
说实话贺春流也不是特别爱吃,爱吃到顿顿非它不可。只是听谁说胡萝卜对眼睛好,有意无意地总会做一两次。
季唤青跟他争辩,说你想想看,就好像逼着你吃一个你最不爱吃的东西。
贺春流思索良久,慎重地开口:“我没有什么特别不爱吃的。”
季唤青气急,拍着桌子恨铁不成钢:“那很喜欢的东西?很讨厌的东西?这总有吧?就相当于你把喜欢的东西扔掉,把不喜欢的东西抱在怀里。”
这次他沉默很久,直到季唤青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贺春流抬头,说,没有。你说得很好。
他垂眸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丝,盖到季唤青饭碗里。
在季唤青相当震惊的目光下,贺春流镇定自若地笑了:“你说的那个喜不喜欢,跟你眼前这个菜有本质区别。这个对身体好。稍微吃一点。”
季唤青的抗争相当坚定:“不行。”
贺春流在那天之后,减少了做胡萝卜的频率,但依旧坚持不懈,保持一个月至少做三次。
用他的话说,季唤青不是不能吃,就是不爱吃。多少吃一点。总能有好处。
用学术的角度思考,季唤青来的频率越低,吃到胡萝卜的概率就越小。
在季唤青以再也不来他家为威胁之后,胡萝卜终于从贺春流家的餐桌上消失了。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再说起这个胡萝卜,贺春流忽然若有所思:“其实你以前有句话说的很对。”
季唤青相当警醒:“什么话?!我不吃。”
贺春流笑了,抬手顺了顺季唤青的头发:“逼着你吃胡萝卜,就好像把喜欢的东西亲手扔掉,把不喜欢的东西抱在怀里。”
季唤青问:“这句话怎么了?”
贺春流摇头,笑了:“没事。以后我不做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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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下雨了。他重新盖好被子,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感冒。
今天不想起床。他决定允许自己多睡半个小时。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整个人都有点烫。他知道自己应该是生病了。就好像那天他从外面淋雨回来,院子里的花都和他一起变得沉重,他也没力气去把它们搬到屋檐下躲雨。
隔壁房间好像是刚醒,摸索着开了灯,把他的房间也照亮了。
贺春流稍微躲了一下灯光,往被子里缩了缩,用额头抵住发凉的手掌。
他又睡着了。再次醒来的时候季唤青正坐在他床边,对着光看水银柱的温度。
他看到他醒,笑了笑说:“还好。就是有一点发烧。”
贺春流点了点头,用手盖住脸笑了一下,说:“很久没生病过了。”
季唤青正在找药,随口接了一句:“怎么,很期待?”
他笑着不想回答,说:“再睡一会。”
季唤青拉开窗帘看了看。外面雨下得很大,水泥马路都完全变成深色。不同颜色的伞在街上慢慢流动。他看了一会,贺春流忽然在他背后出声:“你早上想吃什么。”
季唤青有点惊讶,回过头笑了:“还有心思管我。”
贺春流摇摇头,闭着眼睛转了个面,朝着门的方向睡了。
他过去摸摸,还是有点烫。
贺春流闭着眼睛的时候显得很安静。季唤青知道他还没睡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在他心里蔓延,相当柔和也有点酸涩。
他说不清。就好像高三时忽然读懂一首古诗词的含义,于是过往今生,像雨天开花,全都坠满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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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的秋冬其实比北京更冷一点,是一种南方地区特有的湿冷,从袖口裤管子里钻进去。厨房里生了火,比其他地方都要热。穿着长袖睡衣在里面捣鼓,多站一会还是会出汗。
季唤青一个人跟菜篮子里的几颗土豆无辜地对视,有点烦恼地叹了一口气。
他不太会做饭。实际上上次那道肉末茄子完全是超常发挥。上一次他在自己家里做的时候酱油倒多了,一盘深色的不明物体不怀好意地在桌子上张牙舞爪,最后还是没有人愿意吃。
土豆丝切不匀。他搓了搓脸,心想要不干脆全部蒸熟做成土豆饼。
忽然他听到有人叫他。季唤青抬头,看到贺春流笑眯眯地靠着厨房门,说你在做什么呢。
他有点不好意思,把那一堆土豆丝用身体挡住,说:“我在尝试。”
贺春流笑了,走过来拿过菜刀,说:“你先出去,我来做。”
他从季唤青手里拿过刀的时候,季唤青感觉到他的手还是很冷。他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说:“好像还在发烧。”
贺春流抵着台面笑了笑:“发不发烧不影响我做菜水平。”
季唤青态度很坚决:“不行。你去休息。今天吃面。”
两碗面条的水平也属于超常发挥。季唤青尝了一口,对自己相当满意。
贺春流执意要跟他坐对角线。季唤青偷偷看他一眼,发现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吃面,决定自己也把那一堆失败的土豆丝抛之脑后。
忽然贺春流抬起头笑了,说:“一会我把那几个土豆做掉吧。你皮都削了。”
季唤青被面汤呛了一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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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窝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先起来洗碗。季唤青连续换了几个台,最近收视率很高的电视剧他没有多大兴趣看,回头才发现贺春流已经裹着毯子睡着了。
他睁大眼睛,有一点不知所措地调低了电视音量,站起来在原地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只给他掖了掖被角。
雨还没有停。房间里刚刚煮过饭,热气还没有完全散掉,温度要比外面暖和得多。车子压过路上的积水,发出很响的声音。他轻轻地关上窗户,盯着贺春流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一点儿说不出的高兴。
小的时候季唤青偶尔生病,是那种喝药都要保证有糖才肯喝的小孩子。在那些相当漫长的日子里,柔软的床铺就是他的整个世界。有时贺春流会来看他,有模有样地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牵着他的手给他讲今天外面发生的趣事。他听着听着就会睡着,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慢慢黑下去,妈妈在外面指挥爸爸到小店买瓶味精。
雨水打湿了窗外的树木。有一些叶子已经转黄,悄无声息地落到已经铺满落叶的地面。
……下次来他家借宿会是什么时候呢?
他煮了一壶茶,茶水和他的内心一起安静地冒着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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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贺春流坐在屋檐下看雨。季唤青踩着水从他家门口匆匆跑过。
光阴在静默间流转,汇成岁月的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