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顷刻花开

5、以命还命

　　獍。出生即食母的凶兽，不是一个豕人可以对付的。韩矢，也不行。
　　但他毫不犹豫地走过去。
　　獍一直守在主人身边，看见韩矢的逼近，它尽职尽守地咆哮起来，这是它第一次显出真正发怒的样子。
　　但獍柔的脸色惊恐起来，她紧紧抱住獍，慌张地喊起来：“不！”
　　韩矢的脚步坚定，而他的手也伸到腰际，眼看就要走到獍柔身前，獍从獍柔怀里一跃而起，闪电般向韩矢的面上袭去。这一突袭不可谓不快，但与传说中它所应有的能力相比之下显然还有太远的距离。韩矢的冰刃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光芒，我只觉眼前一晃，再看时獍已翻身落在一边，它小小的身体不停颤抖，虽然方才并未出声，腹上却已挨了一刀，血不断地流出来，那血，竟也是罕见的碧色。
　　韩矢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补上一刀去，獍柔再也无法忍受地大叫。但这已阻止不了獍的命运了。
　　獍没有死。
　　獍柔固然不能阻止，但，我可以。
　　与獍柔的喊声几乎同时的，我伸出一指去，指向的还是獍。只是这一次这一指，将獍指向的不是死，而是生。
　　小小的火球裹住了獍，从韩矢的刀锋下弹跳起来，悬在了半空之中。然后我示意韩矢住手。已经不必要再做什么，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
　　我细细地看惊魂未定的獍柔，停了很久，终于叹息一般唤出她的名字。“獍碧。”
　　她好象被针刺了一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不，我叫獍柔。”她的声音也失去了冷静。
　　“三千年里不会有另一只獍出现了，獍碧，你我都知道。我原该在听到獍的名字时就想到是你的，”我稍稍停一下，“我以为你死了。”
　　獍柔，或者说应该称她的本名獍碧，她不再反驳我，脸上显出凄然的微笑来，“獍碧是死了。”
　　“凉是这样告诉我的。利用异兽獍的血施了血咒，力量反噬了施术者的你。他所说不错，血咒的确是会反噬施术者的，但他不熟悉餍的法术，即使是最强大的血咒也有施术者逃过一死的先例。”
　　“我没有那种幸运。”獍碧用她幽怨的目光看我，她召回了獍，抱在臂弯里，用脸颊蹭它光滑的毛。“獍碧是死了的人。”
　　我不再与她辩，“我想你知道我是谁。我叫皇貘黛，皇名月与晴姬的女儿，綮弱是作为我的哥哥，在皇家被抚养长大的。”我看她眼睛，她的唇，她单薄的身体，不，一点也不似弱，这个看上去这么普通的女子，弱的母亲，不，弱不似她，也许弱唯一似她的是沉默时的样子。我抬起头，“也许你知道，弱死了。”
　　獍碧依然沉默着，她静静拍抚着獍。
　　“你大概并不在乎弱。”我瞥一眼她怀里有点烦躁的獍，“但是，为什么你叫它‘凉’？”
　　她仍不说什么。
　　“飞鸟凉也死了。”我的手上还残留着朱雀的冰凉温度，“不久以前的事，我想你还不知道吧？”
　　“凉……”她用力按下想抬头的獍。仍然一脸淡漠的迷茫。
　　一把火从心里冲上来，我走近一步去，“你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你明不明白？你的儿子、丈夫都是怎样死去的？你还活着，为什么却象死了一样地活着，你为什么不去到他们的身边，你记不记得你是凉的妻子，你是弱的母亲！”
　　她慢慢转开视线不与我相对，侧脸上是不动声色的悲伤，一滴眼泪滚过她脸颊，她也没有拭去。“貘黛，你说的没错，我是象死了一样地活着，我死了，虽然还有身体，虽然还看得见日升日落，死了就是死了，死人和活人是不会一样的。”
　　“这个身体不是你的吗？魂系？”我冲口而出，这是我唯一知道的让死者魂灵留在人世的餍族法术。
　　“不。”又一大颗泪珠滚落。獍碧深深吸一口气，抬头面对我。“三十年前，我看着自己的血漫红大地，知道自己即将死去，但我坦然而安心。我的孩子将在另一个母亲的抚养下长大，我爱的人回去了他的祖国，我知道我已经可以安心地死去，但是……如果可以不用死去呢？如果还可以活着……我……我真想再活下去……”
　　她的痛哭失声让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轻轻吐出一个名字。“满玉。”
　　我不欠你的，满玉，我何止不欠你！
　　獍还在挣扎，我从未见它如此狂躁，獍终于按不住它，獍一跃而起，轻巧地落在一旁，它在主人脚下低鸣，却似乎害怕着什么的样子不敢走近去。它的皮毛上不自然的碧色已经消失。
　　如今那碧色出现在獍碧的身上——她的胸口不知何时划开的伤口中涌出浅绿的液体。而她的长发，也正一点点漫成美丽的银色。
　　“不！”我只觉遍体生凉。
　　“以血还血，以命还命。我曾经用它施血咒，它却还留在我身边，忠心不渝，现在，我还它了。”
　　我看着她慢慢倾倒，抢过去扶住，“不，你不要死，你不要死！”这最后一个和弱有所关联的人，她竟也要死去！
　　“我再也不想被那个人控制了，可我活着，是逃不了的……”
　　“他死了。满玉他死了！你不要死！飞涟、飞涟！”我感觉她生命的消逝，恐慌更甚，飞涟，他该知道这毒是怎么回事，他一定能救獍碧！
　　韩矢低声回我：“飞涟还在昏迷之中，情况也很不好。”
　　我竟忘了，飞涟根本是自身难保了。
　　“别这样，貘黛。”獍碧死灰一般的脸上现出一抹红色，“我只不过回到凉和弱的身边去。”她略略顿一下，“对弱，我从来没有尽过一点责任呢，我大约不是个好母亲吧，真的，我都不知道长大的他是什么样子呢。他……和凉象吗？”
　　“恩。”我重重点下头去，“很象的，弱更瘦一些，不过，他很强哦，弱，他比皇家任何一个人都更强。”
　　“是吗？”獍碧的嘴角淡淡噙一丝微笑，“凉当年也很孤傲呢，也很瘦，总穿着白衣服，一句话也不说。”
　　“弱也是……弱也爱穿白衣服，弱也常常一句话也不说……”我用力摇晃着獍碧，“我很想他，”一下，两下，继续摇晃她，“你告诉弱，我很想他！你告诉弱我很想他！你告诉他……”
　　却再也没有一点回应。
　　强忍着的泪再也忍不住地一直掉下来，好象干涸掉的眼睛也变成天镜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