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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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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霭沉沉。
想不到竹林深处还有这样的精舍,依山傍水,似是仙居。
舍内一灯如豆,醺黄的烛光微微跳动,在古琴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古琴前卧着个白衣男子,粗瓷杯绕在指间,细细啜着杯中薄酒。身侧,辟疆剑在幽暗中熠熠生辉,有如当年主人驰骋沙场般时的神采飞扬。
竹帘轻挑……
来者一身戎装,意气风扬。
他的身侧同样悬挂着一把光华流转的长剑,锐气逼人,竟比那白衣男子的剑更胜几分张扬。
来者不是所等的人。
白衣男子皱眉:“……又把杀气带回来了,长川。”
戎装男子答非所问:“她不会来了。”
萧楚刚要伸手倒酒,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一口打断:“——不说这个,来,喝酒。”
长川几步跨上软榻,将爵中酒水一饮而尽。
“近来怎么样?”萧楚漫不经心拈着空杯。
长川身子微侧,腰间的光华本就不可避免,此刻更如日月映耀人间,辟疆剑顿时弹出轻微的剑鸣,盛气凌人。
萧楚厌色微露,“又杀了多少?”
长川微笑,笑容或谦卑或嘲讽:“……远远不及当年你的数目。”
萧楚脸色一冷,明显抽搐了一下,身旁的辟疆剑与主心意相通,光华渐渐黯淡收敛,色泽渐归于纯黑。
他长吁一口气,眼神迷惘:“罢手、罢手吧……”他似乎自言自语。
夜已三更。
偏头看了看那醉得稀里糊涂的同伴,他携琴拂袖而起。这酒的确不如少年时那般醉人了,愈喝便愈是清醒,愈喝愈能触到心口深处依旧倘血的创伤。
寥落寒空下,他抱琴在竹林间行走,桐花簌簌飘落。
……这个时候,你也该来了吧?十年前擦身而过,而现在一面也不可见了吗?
十年前,白苹洲。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老船夫悠悠吟唱,驭船穿过迷雾缭绕的蒹葭丛——此刻正是清晨,白露未晞,滴滴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样古老凄凉的语调,从水的这头渡到那一边,再从那一边渡回这一头,使那正襟危坐的锦衣人也不由微微动容。
老船夫瞥了渡客一眼,捕捉到他神色里的彷徨和焦急。暗笑。
忽然,仿佛是从天外之天倾泻而下,天籁般的琴音,穿破千万重迷雾在鷁首回漾,与歌谣遥遥相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锦衣人觅声远眺,微微露出一份狂喜和失措。
在他引颈而望时,长袖一抖,闪出一片令人胆寒的雪光来。
——辟疆剑!
御赐之剑。
老船夫认真打量起这位渡客来——如鹰般犀利的双眸,英挺的脸刚毅的线条,眉宇之间透出沉稳矫健……
确是那位鼎鼎大名的,平定边疆战乱封万户侯的萧将军。
萧楚。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老船夫叹道。
空灵的琴音渐隐于那瓦郁郁葱葱的芦苇。此刻,船忽地向右调转避开了暗流。锦衣人警觉转头,犀利地盯着老船夫。
“水流太急,顺流避避。”老船夫解释。
锦衣人脸微微一沉,一把抓住老船夫的手。
“我有急事……!”
一股深厚的内力顿时涌来,老船夫屈服了,他熟稔的拨动船篙,小船艰难地迈开步伐逆流而上。湍急的水流猛烈地推挤着小船,一时之间竟吃不住力连连倒退。
“嗬——”老船夫低喝一声,甩开膀子用力一摇——小船纹丝不动!
船夫擦擦汗准备再来。却蓦地感到一股剜人的剑气从后面扑来,热浪翻腾。轰然一声,激流被剑气所创,四散奔涌,小船稍稍前进。
河水更加汹涌澎湃,强大的反冲力迎面冲来,一击之下竟然将小船倒推数十步!
老船夫眼睁睁的看着湍急的水流前赴后继,剑气与水流的撞击使整个小船面临着解体的威胁,“够了!”
锦衣人权利弊,终于归剑于鞘中。有些不甘心地坐在船的最前端,仿佛一到彼岸就要离开。
远方——依旧是茫茫一片!
萧瑟晨风吹起遍地凉意,寒彻心扉。船夫调转船头小船在激流上飞快奔走,如离弦之箭。而它的方向确乎离目的地越来越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突然绕出几声呜咽的萧声。
萧楚骤然站起,担忧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一瞬之后,他脸上的笑容隐退,剑眉蹙起,眉目间攒成了深深的皱痕。
琴声中隐约有刀剑之声!
小船被湍急的河流连连撞击,愈发如脱疆的野马。老船夫不得不连连稳住小船。
——瘴气更重!——萧声愈近!
萧楚气息微定,凭剑而起。
琴声戛然而止,细碎急促的回音反复撞击。前方浮凸起一小块水中陆地,掩映在密杂的蒹葭从中,杀意重重。
萧楚凌空虚砍一记,锐利的剑气劐破霜冷空气,向那水中陆地横掠而去!
一击之下,水中陆地上气氛骤然一紧。仿佛战场上的鸣锣点兵。
“将军?!”
一只利箭自蒹葭丛中飞脱,萧楚欲闪身相避,骤然间又似乎被什么所扼,目瞪前方。
血战中一袭青衣犹为显眼:搏杀于千军万马中,也不曾让过须眉。这一瞬她也望见了萧楚,只是微微一愣,同时她左手剑挑,径直切断临近士兵咽喉。喷出的血溅了她一脸,而她秀眉不挑,惧色全无。
因了那须臾间的犹豫,那支箭狠狠扎入萧楚心口。萧楚凭空倒退几步,口中喷出一股血雾。
而他——居然在半空中再度蓄力,负痛跳起!
如鹰般落在水上陆地上,萧楚横剑当胸。对着混战的士兵吼道:“将军在此,谁私自下令追杀的余党!全给我住手!”
如火如荼的战斗氛围稍稍凝滞,血肉搏杀的士兵对这命令迟疑不决,而手中的剑却不敢怠慢,惨叫声愈发悲切。
“聋了吗?!”辟疆剑上寒光流转,剑鸣属引,萧楚吼道:“辟疆在此,何为不听?”
“将军!”只见人群中一个下级士官跃出,脸上血迹余温犹热,“右丞相有令,追杀余党,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杀一人者,赏十金,杀十人者,赏百金,杀百人者,位列下品!”
萧楚一口回绝:“那又何如!”
长川一剑指向萧楚心口,眼神悲哀。
萧楚怒气更重,“丞相三朝老臣,岂是你们说杀便杀?”
“将军,我不能让你再干傻事,”长川横牙一咬,“出剑!”
萧楚低叹一声,眼神倏而雪亮。手中辟疆剑精光大盛,横空劈来,虎啸震耳。长川长剑相隔,顺着萧楚力道连连后退,待到已是强弩之末时用力一折,风水惊变,电光火石一片,声析江河,势崩雷电,强烈的震动几近把薄薄的剑刃震碎!
萧楚右手轻挑,全然不同方才的势若白虹,却是九曲灵活,掣曳流电。
长川应时而变,叮叮格挡,只见白光凌乱。
来往拆了数时招,萧楚清啸一声,辟疆剑心有灵犀般隔空轻弹,剑气如虹直击长川身后,只见一声惨叫,一个欲横刀夺命的士兵双手捂眼,黑血如注,趴在地上哇哇乱叫。
一旁余党见状,不肯善罢,长剑欲下,忽觉虎口发麻,长剑脱手,细看却是与长川拆招的萧楚。
一心三用,不愧是战神。
“将军!请不要自相残杀!”长川一剑递出,血光盈盈。
“杀了左丞相,朝中尽在右丞相鼓掌之中!”萧楚十指用力,竟然代刃捉剑止住长川来势,“干傻事的是你!”
长川一顿,不语,蓦然,剑锋翻转,几近砍断萧楚十指,细血如雨。
“得罪!”
萧楚眼神悲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向长川胸口。一击之下,长川哇的吐出一口血来,连退数步,再也起身不能。
“——住手!”转身面对众人,萧楚低声道。辟疆剑精光大盛,无言自威。方才纠缠不休的众人顿了顿,竟然都被这一种深沉含蓄的力量所震撼。锦衣男子低眉,冰冷的剑柄倒转紧贴于眉心:这是停战的标志。
“丞相请回,”萧楚静静道,声音虽低但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军退避三舍,乃当日盟约,不得有误。违者,杀无赦。”他笑得冷傲可怖:“在这里,千军万马都是由我萧某调遣!你们的主人是谁,还不知道吗?”
语气中分明有了分庭抗礼之势。
衣衫褴褛的左丞相不可思议的看着那饮誉战神的威武将军,当年睥睨天下十步一杀,今却又停战示和,与权贵作对。
杀人救人,究竟有何意图?
他长眉傲然一挑,并不致谢。一行人枕戈待旦,小心翼翼离去。
那抱琴的女子略一迟顿,回过头来打量了锦衣人一眼。
众人惊呼未出,只见那青衣女子横琴而出,十根弦同时迸裂,余音穿石裂云,却是极伤情之音。
萧楚默然,单手接琴。
“以琴为证,十年后来取你性命。”
他猛然抬头,却见那一袭青衣已远,渐渐消失在那一片茫茫白雾丛丛蒹葭中。他伸手,只抓到虚无的空气,冰冷入骨,无论溯游从之抑或溯游从之,竟都无处可寻。
长川再次醒来,他发誓自己一定是在梦里——一个太过美好的梦境!湍急的河流上,老船家的歌声依然悠悠入耳:“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那样清秀灵动,却凄清委婉的景色。
周围景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新做的木船正在永定河上行驶得飞快。
光怪陆离中,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披衣而坐,远眺河面。
世事沉浮,没想到自白苹之变后,边疆再度告急,金戈铁马风云再起。
杀人是救人,救人也亦是杀人,这些纷纷扰扰如雾里看花,扰乱人心。
主客相搏,山川震眩。人们只见他出剑时的睥睨与光彩,却不知出剑之前他心中数重纠葛。
他将为何而战?
铁血交加的回忆里,只有那从蒹葭、那在蒹葭丛中弹琴的女子是唯一干净的记忆。
她是当朝宰相独女,经过永定河到积香寺庙祈愿。一大群家丁如同供奉着掌上明珠般簇拥着那绝色丽人。彼岸的他只能看到她的侧影。
是这样么?日诗中的男子溯洄从之又溯游从之也无法追寻到所爱的人。
他们地位之悬殊,又岂是一条河流的距离?
于是他弃笔从戎,满怀热诚,为了她的安宁与幸福,为了天下的和平与稳定。
——竭尽全力
而她只知道他是杀人饮血的恶魔!
那年初见,他隔岸看她巧笑倩兮,顾盼生辉。数年后白苹州上她兵刃相接,立下不共戴天之誓。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一次次浴血奋战,只是一寸寸将他们之间生生地拉得更远。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他归隐山林,再不理朝政再不理沙场。可是她,还没有回来。
琴依然是当时模样,只是晚风吹不起曾经的余音袅袅。桐花开尽,只留他一人怅惘低徊。
乱世之中,哪里有什么誓言能兑现。
即便是血海深仇。
他低叹,在乱花影中独自归去。
蒹葭何在?伊人何去?
桃源之外,战火仍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