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灯火阑珊之间》叶知寒

16、第16章

　　政策法规科的门是关着的。我走得很慢，所以没看见王悦进门。
　　站在门口，我调整了情绪，伸手敲了敲门，然后转动门把手，推门走了进去。
　　科室里所有人都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我一进门，四个人八双眼睛齐刷刷的看向我，这眼光有如万箭穿心，令我再没有勇气迈出下一步。
　　科长李静坐在科室最里面的桌子里，见我进了门，用犹如冰山一般的语气说：“把门关上，找个位子坐下。”
　　我在如死一般寂静的氛围中关上门，只听门锁“啪嗒”一声扣上，令我产生一种坠入地狱的感觉。
　　这道门仿佛把环境隔开了，外面是一片祥和的温柔世界，里面是血雨腥风的刀山火海。
　　这惨淡的人生啊，真是太悲惨了。
　　我走到陈芳菲的工位上坐下，将手机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刚一落座，李科长清了清喉咙，“乔琳来了，科室人员到齐了，我们开个短会。我先强调一点，大家都是工作人员，都是普通人，不是什么明星，也不是什么领导，架子不要那么大，还要三催四请的才来开会。那么喜欢摆架子，有本事去领导面前摆啊，有本事当个大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想怎么摆架子就怎么摆架子。”
　　我知道，这番话说的是我。科室里所有人低着头，有的人看着桌面，有的人看着地面，有的人看着前方，仿佛都入定了一般。
　　大概她们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对我这个轮岗过来的新人而言，这番话确实有些刺耳。办公室里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话，就算是局领导对我们工作人员也是谦和有礼、客客气气的。
　　我内心冷笑，到底是谁在摆架子？
　　李科长抬高声音说：“我再强调最重要的一件事情，那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你们是干部，既然是干部，首要的就是服从，服从领导安排，服从组织安排，不能讲个人条件。作为干部，必须以工作为主，个人的事情等工作忙完了再去做。”
　　我心说：“我是来工作的，又不是来卖命的。你这番话，比资本家还狠。”
　　“有的人啊，可能自由散漫惯了，也可能是没人教没人带，因此不懂规矩。我再次强调，一切行动听指挥，喊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要讨价还价，一切以大局为重。什么叫做大局？单位的事情、组织的事情就是大局。敬业精神，责任意识，都是极其重要的。在这里，我定个规矩，以后我打电话喊加班，不管你在干什么，收到信息半个小时后要出现在科室里。”
　　我用眼光扫射着三位同事，只见每个人眼神里饱含着怨恨。我想，应该不是冲我来的吧。这应该是他们科室内部矛盾挤压悠久产生的情绪。
　　李科长接着说：“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意见，就像陈芳菲，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就不认我这个科长了，这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以后自然有人收拾她。陈芳菲刚工作的时候什么也不懂，不是我手把手的教，言传身教的带，她怎么会成长得这么快？你们哪一个不是我带出来的？俗话说严师出高度，我对你们严厉一点是为你们好。你们是不知道，当个科长有多难。真正的高处不胜寒啊。等你们以后当了科长就知道了。”
　　我心想，接下来应该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顺带着PUA我们一下。
　　果不其然，李科长开始追忆往昔：“我当年工作的时候，那条件可比你们差多了，既没人带，也没人教，全都是自己学的。要不是我积极主动，不耻下问，早就被边缘化了。当年我啊……”
　　李科长开始从她工作开始，一直讲到她如何排除万难当科长。工作的时候那股劲头，就算家里烧没了，也要累死在岗位上，让领导看到她的敬业。
　　摊上这么一个媚上欺下的科室长，也算是我为上辈子做错的事情还债了。
　　听着李科长噼里啪啦的追忆往事，感叹人生，我整个人精神脱壳，神游太空。
　　晚上下班吃什么？杨云涛不会又点外卖吧？今天一定不喝酒了？怎么才星期二，还有三天才是星期五。周末不会要加班吧？如果拒绝加班的话，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好呢？
　　不知道想了多久，只见墙壁上时钟指向了十二点二十，已经过了饭点了，但李科长啰啰嗦嗦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人家黄河之水天上来，你这无聊口水从哪里来？
　　李科长讲得正欢的时候，突然间，王悦的手机响了。手机里悠悠的传出一个颇有些暧昧的声音。
　　“吃饭啦，吃饭啦，宝贝吃饭啦。中午一定要好好吃饭哦，亲亲宝贝不要饿坏啦！吃饱了才有力气哦，很大力哦~”
　　王悦急忙拿起桌上的手机，在屏幕上按啊按的，那暧昧邪乎的声音依旧没有停下来，还是在一遍一遍的播放着。
　　“怎么回事？”
　　大概是这段话太过于邪魅妖艳，与李科长宣扬的正能量相抵触，她严厉的责问王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男朋友录的闹钟。他说监督我一日三餐。”王悦说着，闹钟依旧没停，“咦，怎么回事，怎么关不了啊。”
　　那番话一直回荡在办公室里，破坏了积极热烈的讲话氛围。
　　李科长喉咙里哼了一声，“已经中午了，那就先吃饭吧。”
　　我内心欢呼雀跃，政策法规科果然和外部谣传的一样，要各种斗智斗勇才能活下来。
　　李科长停止了长篇大论，我见她们几个人并没有多开心的样子，几乎都是面无表情的起身走向科室外面，神情比之前还要怨毒。
　　“吃了饭大家休息一会儿，下午我们接着开。组织纪律方面的问题，一定要说透！”
　　我的心坠落谷底，这他娘的到底是个什么事儿？难怪她们几个这副表情，可能已经习以为常了，但又无可奈何。
　　李科长指着我说：“乔琳，下午你就别去办公室了。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科室的人了。你要抓紧向科室其他同事学习，尽快上手。今天开这个会的主要目的就是欢迎你！”
　　王悦临出门的时候对我说：“恭喜你！”
　　我紧握着拳头，恨不得转过身来给李科长鼻子一拳，这不是挑起内部矛盾吗？有用这种方式欢迎人的吗？
　　出了科室的门，我紧跟上王悦，“工作时间全部拿来做思想工作了，业务工作怎么办？”我隐隐的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王悦冷笑一声，“白天做思想工作，晚上做业务工作。刚才我不是恭喜你了吗？”
　　“恭喜我什么？”
　　“恭喜晚上加班啊！”
　　我惊吓得当成愣在原地。
　　整个下午，我们一件具体的工作都没做，全都是李科长一个人在进行思想教育。
　　从她本人的经历，讲到工作理念，在谈到人生规划，最后落到懂规矩知进退上。
　　说直白点，就是要坚决维护她在科室里一言堂的权威。
　　从我工作以来，确实是没有见过这种自私自利到极点的人。她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利，为了给下属洗脑，为了让下属服从自己，用一天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就开个浪费时间的会来讲各种道理。
　　坐在科室里面，我都有点怀疑人生了。我到底是来工作的，还是来当学生听她讲人生大道理的。
　　如果这些道理真的可以指导人生的话，那一定是失败的人生。
　　在下午四点过的时候，李科长终于把话题聊得差不多了，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整个会议在她那句“好了，今天我就不讲那么多了，你们自己下来消化消化，看怎么做好接下来的工作”中结束了。
　　我像逃命一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办公室，整个人瘫软在工位上。
　　被洗了一天的脑，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说出任何的话，我大脑的负担太重了，迫切需要污水净化器，将我大脑连乌七八糟的那些东西排出来，清洗净化干净。
　　小张见我有气无力的躺平，惊讶的问道：“琳姐，你脸色这么苍白？政策法规科工作强度这么大？”
　　“等我喝口水缓一缓。”我伸出手来拿过桌面上的被子，喝了一口早就凉透了的开水，随即又躺在了电脑椅上。
　　我用水润了润喉咙，好似病人一般缓缓的对小张摆了摆手，“可别提了，一件正事没干，听李科长叨了一天，她一个人讲了一天。我真是长见识了。”
　　小张极其惊讶，夸张得整张脸如花儿绽放，“不会吧，你们那小小的政策法规科竟整这么大的事情，李科长开讲座呢？”
　　“统一思想！”我说，“中心思想就是坚决落实李科长说过的每一句话。”
　　“佩服佩服！”小张竖起大拇指。
　　其他同事正要附和点什么的时候，李科长恰好从办公室门口经过，随即停下了脚步。
　　“乔琳，有几件重要的工作要处理，你马上过来，我们分一分，把这些工作处理一下。”
　　声音传到我耳朵边的时候，李科长人已经走得远了。
　　我抬头看墙壁上的时钟，已经四点五十了，还有十分钟该下班了。这个时候布置工作，铁定加班。
　　办公室所有同事用同情且带遗憾的眼光看着我。特别是小张，他重重的叹了口气，“我对你的遭遇表示万分同情，对你无法享受下班生活表示遗憾，对这种下班前布置工作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
　　我已经没有力气喊他滚开了，我唯一的力气用在了支撑起身体上，拿了笔记本出了办公室的门。
　　走在单位的走廊上，我双脚千斤重，每迈出一步好似踩在流沙上，既留不下脚印，也走不踏实。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我既不想干大事，也不想当领导，更没有向上攀爬的欲望，只想当个做好本职工作的普通人，为什么要让我劳筋骨，饿肚子，加班啊？
　　办公室到政策法规科几米远的距离，我思想翻腾得如惊涛骇浪一般。
　　走进科室，所有人已经把笔记本摊开了，等着李科长布置工作。
　　李科长见我进来，清了清嗓子说：“刚才张局把我喊到办公室，布置了几项工作，这几项工作很急，明天一大早必须呈给领导。大家今天只有辛苦一下了，加个班。来，我们把这几个工作分一分。”
　　说是几项工作，其实就是一项工作。
　　张局要在市委常委会上解读一个最新的政策，需要把政策解读成文稿，然后再做个PPT就行了。
　　李科长布置完工作之后，我问道：“常委会什么时候开？”
　　“常委会什么时候开，那是市委办的事情，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如果常委会这周不开的话，那事情就不怎么着急？我们就没有必要今天晚上必须做出来吧？如果下周开，我们可以明天来做啊。”
　　许多事情讲究轻重缓急，我在办公室工作久了，基本上对某些事情能够有个预判，能在一定范围推测出事情完成的时间线。这是我自己总结的工作经验。因此，我才有底气提出我自己的意见。
　　“今日事今日毕，领导今天布置的工作，你放到明天做？这是抓落实的态度吗？这是执行力吗？这种工作态度和工作作风，你以后要改改。我们科室的风格就是，领导今天布置的工作，今天必须完成，再晚都要完成。”
　　在李科长教训我的时候，王悦几个人已经动起来了。有的上网查阅资料，有的开始下载PPT模板，有的开始拟定文稿大纲。
　　交给我的工作是结合政策拟定下一步重点工作，李科长让我不要回办公室写，就在这里写。
　　我只能坐在陈芳菲的工位上，打开电脑对着电脑发呆。
　　在李科长的各种指导下，工作的效率极低。所有工作就是一卡门——卡在们中间，进出不得。
　　文稿的框架被她否定再否定，她也不提出具体的意见建议，只是让我们再思考思考。
　　等到文稿框架定了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
　　PPT模板也是一样的，她不提出具体意见建议，各种“不行不行这不行”，让我们好好地想一下领导的PPT风格是什么。
　　我们哪知道领导的PPT风格？在PPT风格上，我们又卡了一个多小时。
　　她神情十分纠结，觉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不知道是真纠结，还是故意折磨人。
　　在晚上八点左右的时候，她拿起手机对着加班的我们一阵猛拍，然后提着包包说她有点事情去处理，让我们忙完了把东西发给她审核。
　　连一句辛苦了都没有，她就消失在漆黑的走廊里。
　　“要不要喊点外卖吃，我饿死了！”我问王悦她们。
　　她们面无表情的坐在位子上做自己的事情，没有搭理我。
　　“你们不饿吗？”
　　“柜子下面有方便面、面包、火腿肠，你饿了就拿出来吃，我不想吃，吃吐了！”王悦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说。
　　“要不点外卖吧？吃点好的。”我建议。
　　“柜子下面有东西，你饿了就吃点，我们不饿。”
　　“李科已经回家了，要不我们把工作带回家做。做完了发给她怎么样？”
　　科室里的人几乎没有听见我说话一般，全都盯着屏幕，几乎不搭理我的任何建议。
　　王悦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我去上厕所，走，一起吧。”
　　虽然我不是很想去厕所，但碍于王悦的邀请，站起身来跟她一起出了科室。
　　走在暗沉的走廊上，王悦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乔琳，你别在科室说话了，加班就做好自己的工作，早点做完闪人，别给自己找麻烦。”
　　“为什么？科室里有人会传话吗？”我不明白王悦的意思。
　　“科室里有监控，她随时盯着我们呢！”
　　听到这句话，我毛骨悚然，什么尿意睡意饿意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