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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洞 ...

  •   精神类疾病是有遗传风险的。
      。
      池闵的父亲池昌,母亲则叫薛晓,也就是第六个副本里韩艺提到的那个女人。

      要是往前推个十来二十年,在大街上叫声“池昌”,指不定还有人和你聊聊:“诶,你说那个池老板啊?我跟你说……”

      池闵爷爷生前继承家业,开了一家杂货铺,买卖些小零嘴和生活用品,约等于现当代的小卖铺小超市。
      而池昌成年时正巧赶上了某次大规模“下|海”活动。赶上这个浪潮,池昌东拼西凑硬是凑出一大笔钱,历时几年将他父亲生前那个随时会倒闭的杂货铺折腾成了一个大型超市。

      因为有一定的商业头脑,超市被池昌经营得有模有样。外加池昌人性格好,与周围邻里关系也很好。

      超市发展期间,池昌急性阑尾炎住院,结识当时的一个护士,也就是池闵的母亲。

      两年后池闵出生。

      那会的池昌早已还清所有贷款,池小闵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富二代。
      再加上池昌的生意已步入正轨,而他本人也没那么大野心,只想安安分分做个超市老板,陪伴池小闵的时间很多。
      家里有个大超市,想吃什么直接拿;每次市里有什么游乐园、画展池昌都会带着他去,交通没那么发达的时代,池小闵一年少说也会出省玩个三五次。

      在那个父母不给买零食,不常去游乐园,父亲工作繁忙,常年只有母亲陪伴的年纪,池小闵几乎是所有小朋友羡慕的对象。

      记忆中的池昌很好,好到哪怕现在的池闵也找不到形容词形容的好。
      他会为工作繁忙的薛晓准备情人节礼物,以一颗包进口巧克力贿赂池闵不准告诉薛晓;会带着奶奶一起自驾游去看内陆老奶奶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海;他会因为池小闵考了第一名而抱着他转圈圈,夸“我儿子真棒”;会在出差回来时给池小闵带国外的自行车;会嘲笑从小板着脸的池小闵以后找不到女朋友……

      幼儿园毕业时最后一节语文课,老师布置了一个作业,让同学们去搞清楚“永远”这个词的意思。

      池小闵把字典都翻了几遍,依旧无法理解“时间长久,没有终止”是什么意思。

      池小闵屁颠颠跑去池昌的书房:“爸爸,‘永远’是什么?”

      池昌把池小闵抱到自己腿上,温声道:“像我爱你,爱妈妈,爱奶奶,就是永远的事情。”
      。
      那几年池昌身体不是很好,经常会走楼梯走着走着摔倒,会忽然抬手在空气中抓什么东西,或者突然鬼气森森地说窗外有人。

      但这些情况不过只是一时的,以至于去医院检查医生也只觉得是工作压力太大,没有休息好导致的。开了点药嘱咐按时吃,多休息就结束了问诊。

      但他的情况却越来越严重。
      七岁那年的某个暑假,池闵半夜被薛晓的惊叫声吓醒。

      池昌正拿着一支钢笔往自己手上扎,嘴里念叨着“杀死你!杀死你!”

      黑色墨水混着艳红的鲜血顺着那只被扎穿的左手手掌流下来。

      薛晓一把将前来的池闵和奶奶推出去,并将卧室门锁上,独留池昌自己在卧室,拨通了市精神病院的电话。

      薛晓怕再吓到池闵,让奶奶和池闵待在家里,自己跟着医生走了。

      第二天一早,薛晓一脸倦容回到家里,迎面走来的不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年幼的儿子和年迈的婆婆。

      池闵和他父亲不同,他父亲是一个母亲节会在池闵奶奶额头落下一吻,并教导池闵这辈子不可以和母亲乱发脾气的男人,是会在出差回来后第一时间去医院给自己送花的男人。

      自己的儿子与之相比就像一块木头,小女孩给他送巧克力,告诉他这是从童话故事里那间糖果屋里拿出来,池闵会认真回答“我不吃巫婆做的东西”。池昌每到这时就会靠在自己肩头吐槽“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

      但那时的池闵和池昌却极其相像。
      池闵用池昌去谈合作时一样严肃的神情,一字一顿问自己:“爸爸还会回来吗?”
      。
      池昌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代替池昌打理着超市事务。

      那位叔叔池闵记得,原来爸爸带着他和那位叔叔一起去钓鱼,他和叔叔比抓虾,最后一同掉到水里,池昌不仅不来扶他们,还一边拍照一边说要发给薛晓和那个叔叔的男朋友。

      池闵觉得奇怪,为什么是男朋友,男生不应该交往女朋友吗?

      池昌告诉他,男生也可以交往男朋友,女生也可以交往女朋友,你也可以既不交男朋友也不交女朋友。只要你自己开心,怎样都是可以的。
      。
      半年后一次放学,池闵在客厅隐隐听到那个叔叔和薛晓交流的声音,但说的是什么他就没听清了。

      之后的几天母亲没去医院上班,却也不着家。

      大概过了两周,那个叔叔又来了家里一趟,给了薛晓几张卡,说什么都处理完了。

      肥皂剧里经常有一些长得就不像好人的人杀|人后说一句“人处理好了。”或者就是人病死后也会说“某某的后事处理好了。”

      池闵从卧室跑出来,一口咬住这位昔日带自己钓鱼摸虾的叔叔的手臂,死不松口,直到嘴里充斥着血腥味后才松口,问那位叔叔:
      “我爸爸是不是死了。”

      当时薛晓哭得很惨,试图拖开自己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那位叔叔用没有被咬伤的手摸了摸池闵的头,就像那次掉水里后给自己擦头发一样。

      动作很轻柔。

      池闵明明在那位叔叔眼里看出很多很多情绪,可以他当时的词语积累水平,他压根就不明白那种情绪是什么。

      叔叔说:“爸爸没有死,爸爸就是生病了。等他病好了他就会回来。”

      叔叔还说:“阿闵,在爸爸没好之前,你要照顾妈妈,要照顾奶奶,也要照顾好自己,你是家里的男子汉。你要帮你爸爸守好家。”

      叔叔说:“阿闵,叔叔永远都在。”

      临走时,那个叔叔给了池闵一个手机,嘱咐池闵自己住在隔壁市,只要他有麻烦就可以打电话给他,他永远都在。

      池闵后来用那部存了叔叔电话号码的手机给那位叔叔发了一条信息:
      “对不起。”

      他觉得他当时情绪太上头了,这个叔叔,他直觉不是个坏人。

      他不讨厌这个叔叔。
      至少这个叔叔是唯一一个告诉自己爸爸是生病了的人。没有用那些爸爸去出差的借口把自己当三岁孩子来哄骗。

      哪怕当时池闵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
      。
      从那天起,池闵仿佛更加“木头”了。

      薛晓没有告诉他池昌在哪,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是在医院。

      奶奶去看过几次,但也不告诉池闵。

      自那以后,池闵彻底不打听了。

      那个叔叔每个月会过来一次。每次来都会像以前池的池昌一样带着池闵去游乐园,去博物馆。

      第三次带着面无表情的池闵从新开的游乐场的小火车上下来后,叔叔带他去了河边。

      是那条他们齐齐摔到的河。

      叔叔问池闵是不是很难受。

      池闵摇头。

      叔叔又问“我觉得你不开心。你玩旋转木马不开心,玩小火车不开心,看画展不开心,看奥特曼也不开心。”

      池闵皱眉“我没有不开心。而且我早就不相信奥特曼了。”

      叔叔笑了好一会才开口说

      “也是,童话的确不是用来相信的,是用来存放童心的。”

      过了好一会,池闵说:“我想去看爸爸。我想他了。”

      叔叔很惊讶,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池闵是一个极其不会表达自己情感感受的小孩,“爱”“思念”这些情愫和感受似乎不在池闵的世界里。

      叔叔答应了他。同时也带他去了医院。
      。
      寒假的某一天,叔叔照例在月中来看他,给他和薛晓、奶奶都带了礼物,并一如往常带着池闵出了门。

      叔叔给池闵戴上眼罩,告诉他不可以看,安心睡一觉就到了。

      池闵知道那是因为叔叔并不想让他知道去看爸爸所在医院的路怎么走。

      下车后,叔叔抱着依旧戴着眼罩的池闵走到一扇铁门前,一个听声音应该四五十岁的男人来接他们,叔叔叫他陈医生。

      东拐西拐走了很远,过了好多道门,池闵终于被放下来。

      叔叔告诉他,只要他觉得不舒服就拉自己的右手小拇指,这样就会带他离开。

      眼罩被揭下来:
      池昌与近一年前的样子相差甚远,永远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统统被剃光。眼球浑浊枯黄,嘴唇干裂,手脚都被用特质的绑带固定着,身后站着两个穿白大褂的人。

      饶是池闵这个已经算是早熟的孩子,受到的刺激依旧不小,拉着叔叔的手都收紧不少。

      池闵第一次知道人与人之间可以隔着一道鸿沟,一条银河。

      池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沉默了很久,陈医生催促了一句:“小朋友,每次的探望时间只有十五分钟。”
      那位叔叔也轻声说“阿闵,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池闵的嘴张了几次,终于说出一句:“我来看你。”

      对面的“爸爸”似乎没能理解这句话,痴痴看了池闵好一会。
      那个眼神无端让池闵有些不舒服,池闵回避了对方对视过来的双眼,低下头:
      “你……要好好治疗,好好打针,好好听医生的话。”

      男人看着那颗半垂的头,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池闵觉得自己不是在一个南北通透的,刷着白色乳胶漆,懒懒冬阳照进的屋子。

      而是一座监狱。

      关押的是谁呢?
      爸爸。
      还是他自己?
      还是都被关着?

      池闵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压抑这种情绪。
      过去和池昌一起爬过的岳山压在自己背上,过去一起看过的黄河水朝着自己涌来,过去一起看过的大海将自己淹没,就连一起钓过的鱼都甩着尾巴砸自己的脸。

      脸疼。
      哪哪都疼。

      原来还是没有办法平静面对这一切。

      十五分钟的时间很短,短到一屋子六个人只说了六句话。
      第六句是池昌说的:
      “会的。”
      。
      陈医生很惊喜,他说这是近一年以来池昌第一次回答探望者的问题。

      池闵又被戴上眼罩,跟着叔叔上了车,回了家。
      叔叔告诉池闵不可以告诉薛晓他来过医院。
      池闵答应了,他知道薛晓不希望他来过。
      。
      池闵没说的是,其实他已经猜到那个医院是那个医院了。
      全市就只有两所精神专科医院,车程一小时能到只有市精神病院下的一个疗养分院。

      但池闵没有私自去。
      原因无他,去了没用。
      没谁会让他这样一个小孩进去的。
      。
      寒假过后开学了。

      某天下午,薛晓赶到学校把池闵带回家。

      那位叔叔也在。
      现在才月初,叔叔一般月末才回来。
      池闵的直觉告诉他,他家又要出事了,并且这事和他和叔叔都有有关。
      那就只有一件了。
      。
      叔叔掐掉手里的烟,朝池闵有些歉意地笑笑。

      薛晓指着池闵质问道:“他还这么小,才二年级,你为什么要带他去?”

      池闵:“是我逼着叔叔带我去的。”

      薛晓就像一头发疯的野兽,揉着凌乱的头发:“你去干吗?啊!说话!还有你!章珏,你和老池是好朋友我知道,但你TM别来掺和我家的事!”

      那一瞬间,池闵又第二次直观地体会到另一种情绪:愧疚。

      明明是自己让章珏叔叔带自己去的,到头来章珏叔叔也被怪罪了。

      章珏朝池闵摇摇头,示意他别说话。

      薛晓又指着章珏骂:“这是我家的事,与你何干?我尊重你是池昌朋友,但你也别越界!管好你自己那摊子事。”

      那天下午,章珏叔叔送给池闵的手机被薛晓砸了,同时勒令章珏这辈子都不要再联系池闵。
      。
      半夜,池闵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接着自己的房门被打开。听脚步声不是奶奶,奶奶走路慢。门口的人只能是薛晓。

      果然,薛晓躺在池闵身侧,从背后抱住池闵,在池闵耳边不断重复“对不起”。

      池闵讨厌这种被从背后环住的感觉,更讨厌那一声声对不起。
      那种用亲情为绑带的所谓“道歉”,让池闵无端有些犯呕。

      但仔细想想池闵又忍住了。

      毕竟薛晓的确做错事了不是吗?不分青红皂白个章珏叔叔一顿骂的人是她,给人赶出家门的人也是她。
      做错事道歉也是应该的。

      而且,薛晓毕竟是自己妈妈。

      从薛晓进屋开始,到太阳升起,池闵没有睡过哪怕一分钟。

      屋外,薛晓正在和谁打电话。
      对方是章珏叔叔。
      薛晓在为昨天的事道歉,最后要求章珏不要再联系池闵。

      那天薛晓上晚班,家里只有池闵和奶奶。
      奶奶告诉池闵不要讨厌妈妈。
      池闵点点头。

      亲人确实不应该讨厌。

      池闵用座机,给章珏的号码发了三个字:
      “对不起。”

      和第一部手机一样,连开场白都没换。

      兴许章珏认同了薛晓的话,兴许章珏真的伤心了,兴许章珏不知道这是谁给他发的?
      池闵并没有收到回信。
      不过这些于池闵而言都不重要了。
      。
      家里的氛围很压抑。

      三个人就像独立存在的个体,没有任何牵连一样。就连一同出门都是某种奢望。

      奶奶和薛晓心里都有一条不准许任何人跨越的线。
      或许池闵也有,只是他意识不到。
      三条线像蛛线一样在家里编织出一张巨网,池闵不知道这张网究竟是困住了自己还是困住了三个人。生活在里面的每一秒,每一个动作似乎都是要经过精心设计的。池闵不可以去触碰到那些盘根在家里的蛛网,一点也不可以。

      碰到一次的后果是什么呢?
      或许他又要失去一个章珏叔叔,失去一部手机。

      池闵开始讨厌回家,讨厌进入那个“盘丝洞”。
      他开始骗人,他骗薛晓周末要去图书馆,骗奶奶要去帮老师做事情。骗他们自己有很多很多事,要出门,要不待在家里。
      然后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啊走,走啊走。
      方向感好大概就是拿会练出来的。

      没过几个月,或者只有几周。
      池闵不再那样干了,薛晓和奶奶也许知道他究竟去干了什么。但并没有人揭开这层遮羞布,是池闵不想这样了。
      改变不了什么。
      那就不出去了。
      。
      奶奶砍排骨的声音,敲门给自己送牛奶会让池闵猛一阵心悸,给吃不了辣的奶奶夹的菜里有辣椒会让池闵害怕。
      但池闵还是个愿意和奶奶在一起。

      这种“愿意”是对比出来的,于和薛晓相处中对比出来的。

      别说砍排骨,薛晓说话声音大一点,眼皮垂一点,嘴角低一点,池闵都会害怕。

      池闵讨厌这种感觉,这种自己什么也控制不住哪怕只有一点点的感觉。

      如果是别人,是别的东西,池闵一定已经把它丢弃了。
      可这是语文课本上写的“亲情”,池闵唯一拥有的一种情。
      如果不要了,感觉会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池闵近乎变态地想要抓住这条他与世界唯一联系起来的藕丝。一条掌握在别人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掉的藕丝。
      街上遇到玫瑰花绕道走,不提公园不提博物馆,动画片里的小动物生病了都要换台。

      在一连换了八个台最后还是关了电视的那个晚上。
      奶奶半夜敲响了池闵的房门,告诉被敲门声吓得脸色发白的池闵没关系,告诉手微微颤抖的池闵不要害怕,告诉被吓出一身冷汗的池闵奶奶永远都在。

      池闵太想相信了,他太想不会惧怕回家,不会在半夜惊醒,不用注意奶奶和薛晓的一举一动一个表情,不用绞尽脑汁避免薛晓和奶奶看到会联想起池昌的事情。
      他太想永远沉浸在奶奶臂弯里,沉浸在这一年多来唯一的温柔乡。
      。
      可第二天早上,他依旧在给电视换台。
      。
      九岁那年的夏天,薛晓走了。
      池闵就是知道,薛晓再也不会回来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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