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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许老太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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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宋沅的前八年,这大概是她陷入的第一个困境。
她生于除夕,是在一家人的溺爱和关注下长大的。宋家不是普普通通的白丁商人,所谓的临安第一家不单单只是有钱而已。
宋沅虽不清楚京城的大伯是做什么的,但听外祖母提过一句,是个很大很大的官。母亲家里本只是普通商贾,也正是因为嫁给了父亲,娘家算是在官场上有了极强的人脉,舅父更是白得了临安知府的位置。渐渐的,临安许家在也将重心从生意中抽离出来,将全家全部的生意都交给了最善经商的妹妹,也就是宋沅的母亲许芳柔。
临安城里一宋一许,一官一商,又是密不可分一家人,谁会不敬不畏?一年前许宴知又中了解元,一个十五岁的天才少年横空出世,全城轰动,宋许两家一时风光无限。
作为家里面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宋沅,更是活的宛如临安城的公主,又岂会遇到困境?谁又敢让她受委屈?
偏偏就是有些个不长眼的。
马车里的许宴知瞧着手中被泥污了一半的课业,还有宋沅这些日子的考卷,渐渐皱起了眉头。
宋沅的字打小都是跟着自己练的,书是跟着自己读的,课业也是自己一点点盯着做的,手中这驴唇不对马嘴的文章字迹还颇潦草,竟然会写着宋沅的名字,那她自己的文章课业,想必就在另一个人的手里了。
许宴知一听说闹事的是徐家女,便猜到了事情的大概,又在宋沅断断续续读哽咽声中,明白了事情的全部。
这个徐家,因祖家出过一探花郎,世世代代便以文人自居。本家在官场上虽有些成就,但到了临安,徐宁父亲这一分支,却也落不得什么官名。
秉持着清高的文人身份,徐家无人从商,即便自家看似风光,却不过是个要靠京城接济的空架子,还要在外大花银两、大办家学。
老祖辈的孜孜不倦徐父全未学来,倒是跟那些所谓簪璎世家学了个宠妾灭妻,家里的姨娘养了能有十好几个,光女儿就生了十一二个。徐宁是徐家主母唯一的孩子,名义上是个嫡女,却无父亲疼爱,无母亲兄长庇护,在家的日子,恐怕真如她向宋沅诉说的那样难熬。
徐宁也的确是可怜的,可当他转过头,望着蓁蓁那一双哭红的眼睛和涂上了药也依旧红肿的手背,宴知仅有的一丝怜悯也荡然无存。
这个徐宁,她在家的日子过的再难,再需要“临安第一才女”的名号讨她父亲欢心,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招惹自己的妹妹。
“蓁蓁,爹娘有没有教导过你,你不是事事都要赢,但你若想,就要凭自己的本事?你打小也是这样做的对吗?”许宴知柔声问。
宋沅点头。
“那徐姑娘若是想赢,是不是也该靠她自己?”
宋沅点头、摇头、又低下了头。
“……她说,她家里没有人会教她那些,她就是想学也学不到……况且起初也并非是我主动想要帮她做弊,是因为……”
“我知道。”许宴知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最一开始,你是出于怜悯帮她妹妹解了围,未曾想却因此得罪了她,她威胁你不听她的话就不能上她家的学堂,你信以为真,只能够听她的威胁。后你又因为同情,有些想替她完成心愿。可你又不甘心每日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所以才会纠结难过。”
宋沅并没有跟二哥哥详说什么,但是他却都猜对了。
“蓁蓁,学堂上的事情,你已将能做的都做到最好,错不在你。只是出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何不跟爹娘哥哥说呢?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记挂你,若让爹娘知道你受这样的委屈,会多心疼?”
宋沅再次低下了头。
“我只是听小棠姐说,她从六岁起就不哭鼻子了,我八岁了,不该遇到什么事儿都找娘。”
徐小棠,应该就是那个跟徐宁水火不容的庶妹了。
许宴知哭笑不得。
“你难道还怕爹娘会因为你爱哭而不喜欢你?”
宋沅想了想,傻笑着摇头。好些日子了,许宴知终于见她重露笑颜,心却不由得更疼。
“蓁蓁,再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就算不告诉爹娘,也告诉二哥哥好不好。出任何事情我都能够帮你解决,绝不会不管你,更不会……不喜欢你。”
宋沅犹豫了一刻,看着他的满眼真诚,乖乖点了点头。
其实,她最怕的就是告诉她二哥哥,不知从何时起。大约是宋沅知道爹娘和大哥哥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她,会一直疼爱她,但二哥哥不一样。她虽一直“哥哥”“哥哥”但叫着,心底却渐渐有一种不一样的情绪,大概就叫做患得患失。
为何会这样呢?明明二哥哥待自己这样好,甚至比亲哥哥还要好。
可她是真的有些害怕,怕他真的会有一天不喜欢自己。
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宋沅以为是到了家,忙问二哥哥可不可以帮自己瞒着爹娘。未等许宴知回答,外头就传来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呦,我的好外孙女儿,这都过去一个月了,竟也不说看看我老婆子,真是个没良心的。”
是外祖母!
宋沅忙推开了车窗,然后紧忙关上。今天怎会如此碰巧就和出来闲逛的外祖母碰见了?许宴知站起身来,出门躬身迎许家老祖宗上马车。
许老太太没想到今日会是许宴知亲自接妹妹放学,先是一惊,随后脸上的笑更挂不住,对边上的唐嬷嬷笑道:
“我就说今儿个出门用不着坐马车,走累了就有小蓁蓁和我的好乖孙来接我。”
“是是是,老祖宗说的都对,您身子骨硬朗出门原也用不着马车,就是不知今日为何偏要逛着逛着就拐到姑娘下学的路上来,好像巧合似的。”
唐嬷嬷不慌不忙的拆台。
老太太也没责怪,上了车就伸手捧起了宋沅的小脸,宋沅的泪痕藏不住,老太太脸上瞬间多云转晴。
“谁欺负你了?”
宋沅连连往后挪着身子,摇头,向二哥哥投去求助的目光。许宴知表示爱莫能助。
许老太太猜到自己问不出结果,冷脸转向一旁的许宴知,马车里的温度瞬间到了冰点。
听了许宴知不过两三句的陈述,许老太太便再坐不住,低声喊了句“停车”。
看她这架势,怕是要去徐家为小姑娘讨说法……
怕是要去徐家干架了!
宴知急忙阻拦。
“祖母不必去徐家,亦不用过于担心。说来是因孙儿的疏忽才让此事发生,便该交给交给孙儿来解决。如今既已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涉及到蓁蓁,我绝不会坐视不管。”
许老太太长叹口气,拍拍许宴知的腿道:“你也不必将此事往自己身上面揽,祖母知道,你大舅舅不是个靠谱的,临安知府的位置看似是他在坐,实则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是你在管,更何况钱塘学院的课业又那般繁重,你连饭都落不得吃,家里面又岂能事事忙活过来?”
说到这儿,许老太太又推开了车窗,吩咐了几句,马车刹时调转了方向。
“蓁蓁不想让她爹娘忧心,但我这个做外祖母的既然知晓了便负责到底。我叫人传信给四闺女,今日你们谁也别回去了,都跟我回家。若是今日不想好今后如何料理此事,我也就不做这许家的老祖宗了。”
许老太太早年也是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女子,秉持儿孙自有儿孙福的法则,她极少会管小辈们的事情,尤其还是家里这群极让人省心又争气的小辈,只管安心享她老人家的福。
可她这双曾经洞察一切的眼睛终究还是容不得半点沙子,若她撞不见还好,一旦瞧见就绝没有装看不见的道理,更何况此事涉及到她最宝贝的孩子。
许宴知知道他劝不得,索性就听从了安排。
*
许老太太带蓁蓁和宴知回家的口信传到了正在厨房忙活的三姨母许芳之那里,许芳之忙差人请了大嫂来。
大嫂姜菀闻言欢喜万分,不过就是多了两双筷子,晚膳也足够用。不过她还是有条不紊了另煮了壶清粥,弄了些一些极其清淡的热菜。
许芳之以为这些是给蓁蓁准备的,还担忧蓁蓁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大嫂连忙摇头,说这些都是给宴知的。
“给宴知?”许芳之皱眉。
“宴知这孩子,从小不知道被抛弃过多少次,受多少罪。那年前若不是被四妹妹收养,怕是早已冻死街头。你瞧他整日光鲜无限、四处操持的,实则却一身的病,是半点重油腥的东西都碰不得,但凡沾点茶酒,便会胃疼的整宿都睡不着。
“他虽不说,但妹妹、妹夫心中却都有数,咱四妹妹家的餐桌上除去逢年过节,也都甚是清淡,还会时不时加一些药膳进去。可即便家里一直费心调养,也除不掉那孩子小时候的病根。不然他也不会因为重病不起而白白错过今年的春闱,实在可惜。”
许芳之二十多年前嫁去了扬州,年初与不成器的丈夫和离,带两个孩子回临安老家不过才三个月,连蓁蓁都只见过两面,这人人口中皆称奇人的天才少年许宴知,她却从未见过。
许芳之对那孩子充满无限好奇。他心疼那孩子的遭遇,欲看那百年一遇的少年惊才究竟是什么模样。十岁才被四妹妹收留,读了不过两年的书就考进了钱塘书院,十五岁中解元。
与前朝相比,大梁开国至今,对秋闱的考学十分严格,是以大哥许阳年近四十才考中了举人,中举而不进京者,便可做六品地方官。许宴知十岁才正式开蒙,十五岁就中了解元,此事震惊了整座江南府。人人皆知若非那场重病,如今的他早就能够成为进士。
春闱三年方有一次,也正因他不能立刻进京,才使得如今的临安府有了位霁月光风的小许大人。
这样的人落到了她家,成了已故二哥哥和二嫂嫂的名下的儿子,平白无故让许家的祖坟冒了青烟,如今又要认自己这样的俗人为长辈,许芳之心里不免有些惭愧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