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小军户》采芹人

39、另一个公仪府

　　大病刚愈后，公仪林立即动身前往京师投奔伯父公仪达。走的是水路，沿大江溯流向西，船只快捷轻便，行程虽快，公仪林却忽略了自身的条件，五六日后到达建康时已吐的不成人样，相思病更令他雪上加霜，被人抬到公仪府上时，公仪达看见奄奄一息的侄儿还以为他病死在了路上。

　　公仪林睡了整整一日才幽幽然睁开眼睛，见床前坐了一圈不认识的堂兄弟，强撑身体爬坐起来，两行清泪不住的流下。

　　握他手的人应该就是伯父公仪达，嗫嚅嘴角喊了声“伯父”。

　　公仪林还是在五年前第一次见伯父，那时候公仪达衣锦还乡，祭祀祖祠后只待了五日就走了，那会公仪林年纪小，伯父再至高的身份都无法在小孩心中留下印象。

　　不过公仪达对侄儿的印象挺深，一是这个侄子的姿容在众多公仪家的男儿中长得最耀目，二是他太过骄纵，居然把自己最疼爱的幼子踢瘸了三个月。

　　公仪达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浓眉深目，留一嘴漂亮整齐的胡须，神情不怒自威，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双手板板正正放于大腿上，看其外表就是克己慎行之人，“槐序这一路遭罪了，好好养病，你初来府上各门各路都不熟，我让鸾儿陪你说话解闷。”

　　话刚落音，从人群中挤出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指着公仪林笑问：“还记得我吗，这回可栽我手里来了，告诉你，此处是我家？”

　　公仪林一时没认出他是谁，也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没敢接话，硬是在满脸病容的脸上挤出笑。

　　公仪达道：“他是你五哥公仪鸾，能不能记得？”

　　“你踢断我的腿，让我三个月没敢走路，伤了人就不认识我了？”

　　原来是他。

　　那件事公仪林当然记得。五年前此人随父回乡祭祖，把陶修赠送的佛头偷拿出去玩，送回来时，好好一尊怜悯世人的佛祖硬是被他涂上脂粉打扮成妖冶的女人，擦不净洗不掉。盛怒之下，公仪林像嗓子卡了骨头的小老虎，气急败坏乱跳一阵，突然对准公仪鸾飞起一脚，正踹他胸口，不偏不倚，公仪鸾倒下时腿边有块石头……

　　公仪鸾的腿伤了，床上躺了三个月，好在没有断骨。公仪林不依不饶，对着伤患大喊道：“这是我家，你敢随意拿我东西。”

　　五天后他们要返回建康，公仪鸾坐在犊车里朝大门前丢下一副拐杖，发誓永不再回汝丘，更会记恨堂弟一辈子。

　　公仪林揉揉太阳穴，又捂住胸口，对床边的公仪鸾道：“五哥，我在江上吐了四日，现在还双目混沌，胸口恶心，你说我是不是要死了？唉,来此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如今风水轮流转到人家府上了，不得不低头啊。

　　“小子，你不是要死，你是在装。算了，在你身体恢复之前，前仇我先不报。”

　　公仪达将府上几位要紧的人一一指给公仪林认识，都是公仪家的兄弟子侄和几位辈分略高的女眷，他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来对众人行礼道：“槐序今后要在府中打搅了，若有做的不足地方望诸位多多指正。”

　　养病的几天，公仪林由小仆引着把公仪府能转的地方都走了一圈。自那晚初到府中见过一次伯父，一连四五天都没见他露过面。

　　正是三月抽叶开花的季节，公仪林住的小院不知是公仪家的哪位长兄长姐曾住过，收拾的干净清雅，院中种满花草，有两棵樱花树开的尤为浓密，粉色的花朵簇拥成团，如梦似幻。公仪林披着衣裳站在树下仰望枝间跳动的小雀，神情落寞惆怅，一场病像扒掉了他一层皮，身姿瘦削寡淡。才没几天就开始想念汝丘的父母，也暗暗佩服独自在醴县做官的兄长，不知他是如何排解独在异乡的酸楚。

　　由一树淡粉的樱花又想起玉河村陶家的绒花树，盛夏时节也开满粉色的花，想起绒花树又想起树下打呼噜的狸猫，继而陶修的影子便挥之不去。他在兵营如何了？

　　此公仪府非彼公仪府，连他从汝丘带来的几个随从都感觉到低人一头的感觉。司子站在公仪林身后瞧着他孱弱沉思的背影，不忍上前打扰，不知公子是不是在思念某个人。

　　公子盯着樱花赏了快三杯茶时间，忽听见他握拳抵在嘴上轻咳几声，司子走上前关心道：“公子，虽是三月了风还有点凉，赏了花就回屋躺会吧。”

　　“天气很快就暖和了。”公仪林轻叹一声，“我这里没什么事，你下去歇着吧。”

　　这话一下子把司子这几日在府中受的委屈扒开，立即抱怨道：“我就跟在公子跟前才舒坦。”

　　“怎么了？”

　　司子终于找到告状的机会，咬牙切齿道：“公仪府的大仆都来欺负我。想我在汝丘的公仪府时可没人敢对我吆三喝四。他们神气什么？欺负我是乡下来的，公子，他们如此说我不就是打您的脸面？”

　　公仪林的脸色还很蜡黄，勉强一笑：“莫跟他们斗气，他们横，你就让他们横，又不敢动手打你。”

　　“公子，你根本不懂下人之间的明争暗斗才最要命，鸾公子的大仆听说五年前你踢伤他家公子的腿，回回见我就吹眉瞪眼，恨不得从我身上把那一脚讨回去。你千里迢迢来建康，一定要混个风生水起，好让我出这口恶气。”

　　公仪林翻眼瞪他：“你又不是我爹，你配说这话？”

　　司子忙笑道：“公子别怒，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成为人上人。”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公仪鸾拿一把小扇子潇洒的走进院中，他故意躬身行大礼，语言含讥：“堂弟啊，身体养的如何，双腿力气够不够用？”

　　公仪林忙起身把腰弯的比他还甚，笑答：“五哥还跟十岁的孩子记仇呢？你得看看我如今的变化。”

　　公仪鸾上前托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坐在刚才的位置：“五哥跟你开玩笑，找个话头捉弄捉弄你。”他坐到公仪林对面，客气道：“安心养身子，等你能走动时我带你各处转转，熟悉一下建康城的方向。”

　　公仪林坐的一丝不苟，把背挺的跟裁出来一样，可能受司子刚才几句话的影响，不想在公仪鸾面前低他一等。他把这个五哥暗暗打量一番，此人意气风发，脸上一直浮着用不尽的笑意，个头并不高挑，五官周正，胜在肤白唇红，通身看起来儒雅又风流。

　　京城人天生一副高人一等的优越感，衣裳服饰都比“乡下人”飘逸轻巧，颜色大胆多样。公仪鸾穿一件嫩绿缀白点的对襟大袖衫，若搭配的好倒也有清雅淡然的气质，偏偏又穿条大红底裤，裤脚掖在白色靴中，他这一身风流倜傥的穿着在公仪林看来，就是胡里花哨。

　　“小时候打人的狠劲怎么没了？你这变化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啊。”

　　“让五哥笑话了，我在家中野的很，不然父亲也不会将我赶来京城谋生。”

　　公仪鸾把几年不见的堂弟浑身上下也刮一遍，唇白脸黄，精神萎靡，长得不过如此，笑道：“早就听说你是我们公仪家几十年来姿容最俊美的男儿，我一直对你很好奇。上回见你时还是个十岁大点孩子，看不出模样。听说你要来建康，我可是盼了好久，终于见到真人了。”他差点把“不过如此”也响亮地说出来。

　　公仪林把披在身上的衣裳揉皱在胸口，弓着腰颓然一笑，此动作在公仪鸾眼中更庸俗粗糙，只听堂弟笑道：“男儿长副好看的面皮又有何用，聪明的脑子和强劲的体魄才是好东西。”

　　公仪鸾一时间很想把建康上流阶层的交游喜好统统都带他见识一番，免得这“乡巴佬”不知道好看的脸、清贵的气质在贵族子弟中的重要性。

　　“五哥现居何职？”

　　公仪鸾把手中轻巧的扇子动两下，笑道：“祭酒从事。”

　　“在任几年了？”

　　“十七岁开始。你五哥没有大志向不肯上进，四五年了都是此职，能日日有书相伴有故事可听就足矣。”这个公仪鸾崇尚世家大族那套清谈、喝酒和及时行乐的作风，更在意旁人的容貌和品行，个性十分清高，从不愿与朝中乌七八糟铆劲往上攀爬的人来往，因而看人第一眼就从此人的姿容上打量和评定。

　　“五哥气质风流，宛如飘逸绝伦的神仙，我很羡慕你的这份清闲。”

　　“父亲把你交到我手中，我自然有责任引你上道。三日后我有几个志同道合的交游要去龙骨山游玩看花，我带你同去，以后大家都在朝中为官，先彼此认识一下。”

　　“有五哥照拂，我往后的每一步肯定都走的顺顺畅畅。”

　　公仪鸾摇扇大笑道：“哈哈哈，大概我只能带你喝酒作乐。”

　　二人又聊起幼时在汝丘县时的几件趣事，看看近晌午，公仪鸾起身拍平坐皱的衣裳，轻轻捋顺臂弯广袖堆在一起形成的流畅线条，对公仪林道：“你静心养病，三日后我来找你。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让司子去账房支取。”

　　他走后，司子还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发呆，转过头对二公子道：“在我们汝丘，我从未见过五公子这样的人物。”

　　“哪样人物？”公仪林故意问他。

　　司子词穷，无法表述对公仪鸾的印象，老半天才憋出一个词：“阴柔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