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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八、终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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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纣王已死,天谴消散了吗?”
“……什么是天谴呢?”
决战之后,孔宣干脆利落地降了。
尽管姜子牙哪吒提出过疑议,但武王决定的事,终究还是没有人不遵循的。
崇应彪的剑终于从孔宣脖子边上移开。鄂顺跑过去伸手扶了孔宣一把。孔宣对他们笑笑,行至殷郊身边,习惯性地摸了摸殷郊的头。
几个人的手都紧了紧。
“强行冲开咒缚……你头不痛吗?”
殷郊亦是习以为常,老老实实道:“痛。但是心口的痛压过去了。”
孔宣眨了眨眼,环顾了一下环境,收回手,转身对姬发行了个礼:“有一事,恐怕武王尚且不知。祭天台,其实已经完工了。”
所有人低头看殷寿的尸体。
这个样子,还能用来祭天吗?
——之前殷寿自己说的是自/焚吧?他们这些做“儿子”的给火化算吗?
姜子牙凑了过来:“王上,何时开榜封神,平天下乱啊?”
“之前你们向纣王献榜的时候,说过这东西能吸纳全天下死者的魂魄是吗?”崇应彪看着姜子牙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个竹筒,“那现在是不是殷寿也在里面?”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姬发望了一眼城外的祭天台。天色依然晦暗,泛着诡异的血光。纵使神仙都撤走了,纵使大战停歇,也依然如此。
“朝歌已经许久不见日光了。”孔宣注意到新王的视线,随着他望过去,“没有太阳,只有乌云,偶尔下雨。下的还是血雨。纣王办了无数次大祭,各色牺牲都献了满坑满谷。然而确实是……完全无济于事。”
姬发听出了孔宣的言下之意。也明白了为什么逃离朝歌的宗室贵族那么多。殷寿已经接近祭无可祭了。这样的情况下,也难怪他一直没有离开朝歌,亲自征讨自己这些叛逆。
而联军他们这一路行来,边走边清理道路山林,沿途妖兽死伤退散几乎殆尽。东方水质在姜文焕出征前已经恢复;南疆漆木林异变消退后人丁渐渐兴旺;北地瘟神已死。西岐换了昆仑送来的麦种,在杨戬雷震子的帮忙下,地力也蓄回去了。
殷寿派出去四方征讨的军队,却逐渐捉襟见肘难以为继。两下对比,越发显得天谴只在殷商,只在朝歌。
殷郊俯身,将父亲的身躯抱了起来:“先试一试吧。”
崇应彪瞥见孔宣手指微微一动,回头看时,果然苏妲己的身体已经不见了。
杨戬靠近武王的身边,轻声道:“师祖有法旨,刚刚传来,是给您的。”
王城内的怨灵,在封神榜到来之后,数量少了不少。
凡人们无法用眼睛看到这变化,只能感觉到空气似乎清新不少。所有人于是对武王入朝代商心悦诚服。
天命在周。他们窃窃私语。
姜文焕陪着殷郊穿过朝歌,一路听到细碎的怨歌。他看着表哥面无表情的侧脸,想说什么,最终也没有开口。
殷郊没有用法术,抱着他父亲残破而依旧显得伟岸的身躯,一步一步走上祭天台顶。没有祭司。没有鼓乐。没有臣民。这台子筑得是这样的高,抬头时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祖宗真的在上面看着我们,等着我们的祭祀吗?”
“死者都在幽都,不在天上。”明明应该在整军交接的孔宣的身影从建鼓侧面转了出来,“天上现在什么都没有。昆仑修士住在山上,东海修士住在海里。他们都想去天上。但是建木断绝之后,天上人下不来,地上仙上不去,都只能滞留人间,与凡人争命啊。”
姜文焕眉头拧了起来:“什么叫……‘天上现在什么都没有’?”
“女娲和伏羲,一直就在大地上生活直到死去。”孔宣站到祭天台边缘,看着龙德殿的方向,那里正在进行权位的交接,“帝俊开辟了天界,与亲眷属下居住在清气最盛之地,修炼化用道术,意图号令众生。祖龙元凤不服,被打为妖族,驱逐下界。但是它们汲取了人族的信仰之力,竟然没过多长时间就又能与神仙分庭抗礼……”
天色愈发阴沉了。重云累积到仿佛随时要压下来。
“天帝发现天界清气越来越少,人界修者却越来越强,有了一些偏激的猜想,于是斩断建木,绝地天通——”
天际响起了低沉的雷声。
“但是天地本就是一体的啊。”孔宣笑了笑,俯视台下逐渐汇集跪倒的愚民,“你们猜为什么羲和十日会突然全部出现在天空上呢?为什么又那么容易被羿射杀?为什么常羲十二月女,现在也只剩了一个?”
有联军的将士与殷商旧臣聚到了祭天台下。
“天界已经成了死地。但是神灵依旧还是生灵。它们在那里,活不下去了。”
孔宣回身看向目瞪口呆的殷郊和姜文焕,第一次露出一个带着邪性的笑:“但是地上的这些修者术士,他们不知道啊。
“自从请神再无回应,他们还以为是自己不够虔诚。他们献祭了盗土的夏祖,献祭了涂山一族,诱哄了最后一只金乌,欺骗了我的母亲……他们想让昆仑重新成为接天之柱。啊,当然,其实这确实是一条可行到目的的道路。但是——”
他招手张弓搭箭,箭头上五色光华流转,缓缓对准一个人:“天界重开,似乎也没什么好处。”
台下眼尖的人已经团团将武王护住。姬发镇定地站在台阶上,远远与孔宣对视。
孔宣微微一笑,撒开了手。
雷声轰鸣。箭如闪电。
穿过人群,击碎了国相姜子牙胸前的竹筒,余波让国相一口血喷了出来,仰面倒在地上。
但是箭尖触到封神榜上时就开始褪色,而后一寸一寸粉碎成灰。
“哎呀。”孔宣遗憾地将破日弓收了起来,无视了下面的鼓噪,“就知道没这么容易。”
他空着手转过身,面对殷郊,却不走近:“阿郊,你想成神吗?”
殷郊低头看了看父亲的遗骸,慢慢走到孔宣身边,往下望去:“成神的话,天谴就会消失吗?”
“天界重开,清浊更替,万物各归其属——封神榜在人皇手上开启了的话,大概确实会达成这样的效果。”孔宣若有若无地挡在殷郊身前,“女娲爱人。封神者,以人魂为神,听众生之愿,应万民之劫——以充天庭。”
“天庭重开,昆仑会成为天外天?天上天?他们之前,为什么不找天下共主?莫非是我成汤不配?”
孔宣摸了摸鼻子:“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昆仑在成汤身上,出了点岔子……他不是纯粹的人族。”
“所以天在他登基后要他自/焚……那我呢?我是吗?”
“殷郊你不要犯傻!”姜文焕冲过来锁住殷郊的胳膊,“你现在是昆仑修士!你还活着!”
“但我是成汤最后的子孙了。”殷郊回转身,与冲上台顶的姬发对视,“四方天谴都已消弭,只待朝歌之主应誓。”
但是姬发不能死。
“叔祖说得没错,天已弃大商。”殷郊挣开姜文焕,反手抱了抱他,“谢了,兄弟。”转身时又看了孔宣一眼,“多谢宣哥教我。”
“我没教你去死。”这次是孔宣扣住了殷郊的手腕,“你等等,我还没问完呢——你若是想继位,我就去昆仑杀了元始,朝歌这块儿,说不定也能恢复。主要是我不确定他们用的什么方法……”
“方法大概就是诅咒成汤血脉吧。宣哥我知道你现在解不开。你的心血耗了多半在蕴养你指上这两个法器上吧,就不要再勉强了。”殷郊握住孔宣的手,认真地掰开,“足够了。哥哥。我已经想起来了。在姜文焕姬发他们来朝歌之前,你总是,在母亲顾不到的地方,悄悄地守着我。”
他向着姬发走过去,带着笑容。
“我从来都不想继承王位。”
“我知道。”
“我想和你一起做英雄。”
“你一直是我的英雄啊。”
殷郊笑着摇摇头,在姬发瞪大的眼睛里,单膝跪了下去:“打开封神榜,让朝歌百姓黎民都获得安宁吧,我主——武王。”
高台之上,烈烈狂风。
云层堆积,暮暮沉沉。
孔宣虚着眼看向电走龙蛇的方向,手指刚要动,被身边的姜文焕一把抓住。
而姜文焕盯着姬发和殷郊,下颌紧绷。
良久,姬发接过了气喘吁吁爬上来的姜子牙递到他眼下的,那卷法器。
他抓在手里,却不打开,而是走到了祭台上殷寿的身前。
“——先,将他化了吧。”
黑烟腾起。台下人越聚越多。但是大火熄灭之后,天空依然没有放晴。
“大王,开榜吧。”
“大王,开榜吧!”
“大王,开榜吧——”
几乎所有人都跪下了。姬发却只看着一直没有起身的殷郊。
殷郊仰着头看他,就像年少时候一样,满含着温柔和信任。
姬发闭了闭眼,解开了封绳。
与此同时,刚刚赶到台上的崇应彪和鄂顺,眼睁睁看着封神榜展开放出的刺目光华之下,殷郊探手抽出了姬发腰上的鬼侯剑,横剑自刎,重重倒地。
血沁入了祭台。
云开始散了。暌违经年的阳光,终于照临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