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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 6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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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塔齐欧躺在一张干净的解剖台上。
他的左手在滴血,因为手中央插了把锥子。鲜血在洁白的地板上逐渐扩大,形成凝结的黑色印痕。一个一头光滑黄发的男人驻足旁边,他回头看了看前御前会议成员——西奥·弗维勒,迟疑地打开了解剖剪。
突然,锥柄蹭到了他的手腕。
“救我……”塔齐欧抓着剪刀,气息微弱,“医生,救我……”男人吓得匆忙挣脱。“他还活着,西奥。这我没办法——”
“继续。”
御前会议成员淡淡道:“没关系,他今天必须死。”
一刻钟后,医生捧着塔齐欧的心脏,起身朝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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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9.5.20 柏林兄弟街巴黎城旅社
“你从没跟我讲过你欠了这么多债,阿马蒂。”当晚,莫扎特刚从达克小姐那儿回来,塔齐欧就说,桌面已经摆好四个人的晚餐。“你说你不缺钱。”
“没错啊,塔齐欧,”作曲家说着把假发和外套搭上座椅靠背,“如果我真的缺钱,就不会安然无事地坐在这儿吃奶酪疙瘩和牛肉卷了。我这两天和达克小姐合作二重奏鸣曲赚的杜卡特足以让我们再在柏林和莱比锡玩上几个来回。真好吃啊这顿饭,可惜李希诺夫斯基亲王和雷尔斯塔布先生今晚有事……”
“我不相信你了,阿马蒂。”
塔齐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上个月你说普鲁士国王着急地在波茨坦等你,而事实是人家根本不知道你要来且没工夫见你。”
莫扎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接着他放下餐具,擦擦嘴准备回房间。“不要再隐瞒了。”他的朋友在背后说,“你慷慨地帮助过别人,也值得被别人慷慨地帮助。你有家人,有朋友。真正爱你的人总能理解你,前提是你不要把我们大家当傻瓜。”
人类转过身,望着桌子对面。
“我只是希望……”他懊丧地咕哝道,“这次旅行能让你开心点儿。”
塔齐欧满脸诧愕地站在原地。
他的感动在唇边的微笑中颤动着。“没必要,”他喃喃自语,“阿马蒂,没必要。”
“其实不光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
作曲家缓缓开口:“我感觉我生病了,塔齐欧。是的,我欠了一大堆债——因为我要养活我的妻子,还要供卡尔上学,韦伯夫人又时不时来向我讨钱。和小时候一样,所有家庭开支都要靠我一个人来承担。哦不,小时候我还有姐姐。她的音乐才能不在我之下,但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爸爸身上。爸爸的去世也让我们的关系产生了难以修补的裂痕。”
“别这么说,”塔齐欧上前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南妮尔比谁都爱你。”
人类的眼睛黯淡下来,吊灯烛光与朋友的脸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不清。“我需要出来散散心,因为我得创作。我体质差,我的脑子是我来钱的唯一渠道。我没办法在压抑和痛苦中进行创作,尽管我知道旅行又要耗费大量资金。如果我长时间憋在家里,我真怕她哪天一觉醒来就看到我死在键盘上。”
塔齐欧第一次见他掉眼泪。
“我真的……真的好爱她。说实话,我一刻都不想离开她。可当我看到她憔悴的小脸,我就觉得我必须做点什么好让她放宽心。我告诉她柏林之旅能一次性解决我们所有的债务问题。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在里面,我相信上帝还会眷顾我这名宠儿。可我赌输了,最近我一直在想到时候该怎么跟她解释……”
作曲家走近了些:“你那儿还有钱吗塔齐欧?我记得安东尼奥的戒指在你身上。我可以为你作曲,你把它给我。从今往后我每年都为你写一首弦乐三重奏。给我吧,塔齐欧。或者,随便给我点什么都行。”
塔齐欧开始后退。
他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与失望——他知道,阿马蒂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万人追捧的音乐神童了。
现在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为生活所迫、被世俗浸染的骗钱惯犯。他越来越像他的父亲。正如所有被精心照看的果子,他在叛逆中走向成熟,又在成熟后趋于腐烂。
过去太多人把他当孩子看,而他尽可能地用大人行为装点自己,以摆脱孩童形象;如今他已不能够再充当别人眼中的孩子,却时常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装傻充愣。他的作品不计其数,只是当今社会,人们对作品的关注与欣赏远超过对作曲家本人。
当他把天籁带到人间,人间也就慢慢不再需要他。
“对不起,阿马蒂。”
塔齐欧:“除了真挚的友谊,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他没有撒谎,此刻他身无分文。将近两个月,他一直在寻找、在等待。可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找到,也什么都没等来。
“你该回家了。”最后他温和地提出了建议。
“那你呢?”人类发问,然后咬了咬嘴唇,“我回家,你去哪儿?”
塔齐欧脸上洋溢出轻松与自信:“我以前跟莫里斯在巴黎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我想念巴黎,它比任何地方——都更像是我的家。”
“可是,你一个人怎么行?我的朋友,让我最后再为你雇辆马车,好吗?”
“把钱留给你的家人,他们比我更需要你。”塔齐欧走到门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阿马蒂。等我安顿下来找到稳定的工作,我会把一半的薪水都寄给你。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朋友,先生。我珍视你,希望你也能珍视你自己。”
※
将近两个月,塔齐欧渴了就饮河水,饿了就抓鱼或草蛇。他身上的衣服越来越破,但与此同时,他的肌肉越来越结实,意志也越来越坚韧。
他蹚过泥泞小路,来到一个村子,这里的人类寥寥无几。他走到村口老树下,用法语询问那几只比树更老的法国人——
“这是哪儿?”
回答是一句他听不懂的巴斯克语。
他道了声谢谢,告别老人,继续往前走。
渐渐,人变多了——他看到,那里有一群和他打扮差不多的人类在排队。队伍旁边还有一只骑马的人类。塔齐欧揉了揉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是路易斯总督,尽管他没有总督的仗势与气质。
但最好不要招惹他。
塔齐欧在心里告诉自己,然后径直朝队伍末端走去。看上去像是在招工,因为前面的每一个人都会被询问姓名、年龄等基本信息。他用食指点了点小伙子的后背:
“这是哪儿?”
“外省。”
“……具体是?”
“无关紧要的外省。”
说着便轮到自己。
“名字?”
“塔齐欧。”
“年龄。”
塔齐欧想了想:“二十三。”
登记的人类上下瞄了他一眼,点点头表示通过。
但塔齐欧并没有让步,他还有东西要问。“这儿一天多少里弗尔?”
人类皱起眉毛:“什么玩意儿?”
难道不是按天发薪?
“薪水,”塔齐欧说,“论天?论周?论月?还是论年?论年不太行,因为——”
说到一半眼前人笑了起来,笑声令他有些气恼。“要我说,弗维勒先生,”椅子上的人类将头转向骑马的人类,“带这孩子去看看医生吧,虽说我们乞丐收容所来者不拒,但也不能放着脑残不管吧!”
乞丐?
塔齐欧瞪大了眼睛,急忙否认:“我不是乞丐。”众目睽睽下,被称为“弗维勒先生”的人类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我不是乞丐。”塔齐欧面对马脸,把这句话又讲了一遍。
“你说你不是乞丐,”弗维勒先生眯起眼睛,“那我问你,你的父母呢?”
塔齐欧:“……”
“你的朋友呢?”人类又问。
塔齐欧:“在维也纳,或许吧。”
弗维勒:“还是说你有恋人?”
以前有,后来他把他弄丢了。塔齐欧没吭声,遗憾地摇了摇头。“父母、朋友、恋人,都不在你身边,”人类笑道,“而你连最基本的钱都没有。你不仅是乞丐,还是最底层的乞丐。”
“但是我有四肢,”塔齐欧反驳道,“我有工作的能力,以及赚钱的权利。我可以选择当乞丐,也可以选择不当乞丐。”
弗维勒先生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好吧,”他说,“既然你不想当乞丐,我这里确实有个赚钱的差事。”
身后一位老奶奶拉住塔齐欧的衣角:“傻孩子,他会把你抓到自卫队的。”
“自卫队有工薪吗?”塔齐欧问。
弗维勒替她回答:“我们通常管它叫‘军饷’。”
“没关系。”塔齐欧回头对老人说,随后直视马背上的男人,“请给我个数字,弗维勒先生。”
“看你的表现。”
※
入队后,塔齐欧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位奶奶宁可当乞丐被救济,也不愿成为自卫军。这里不仅挣不了多少钱、食宿条件差,还随时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
他计划将每月军饷的3/4寄给阿马蒂,剩下的1/4会在外出巡视期间看谁有需要就给谁。
他常常问队友借纸笔,在深夜给朋友写信——
亲爱的阿马蒂:
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成功混进巴黎自卫队并成为一名出色的小兵。我觉得我用“出色”一词形容自己不算过分,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推选我当队长。
今天我们路过西南郊,一个外省来的农民指着凡尔赛宫问:“那是什么?”
我的队员回答:“猪圈。”
我感到奇怪——
那明明是一座宫殿,为什么要说它是猪圈?它的外形怎么看都不像猪圈,除非说它里面的猪是金子做的。
队员耐心跟我解释:“因为住在那里面的家伙不作为,每天像猪一样吃喝玩乐。可要真细究起来,他们对人民的价值还不如一头猪。然而,他们对人民的影响却要比一头猪恶劣得多!”
我有些困了,再会。
请多多保重身体,我永远是你微不足道的
朋友 塔齐欧
6月30日
我的国王:
白天我从御前会议成员西奥·弗维勒先生(那只带我入队还千方百计要扣我军饷的坏东西)那儿得知,近期教士和贵族捐了好几万里弗尔的税收。
我很高兴,于是我把这件事分享给我的队友。但是他们告诉我,教士与贵族本就享有免税特权,他们捐税,捐的只是特权长期以往为他们带来的利润,而非特权本身。
是啊,明明贵族和资产阶级更有交税资本,为什么他们反倒能免税,而令这份泼天重担全部落在毫无家底的平民肩上?
我发现如今法国人比我早年印象里的怨气要大。你相信吗?18世纪的生活比17世纪更富足,但18世纪的平民却比17世纪更不容易满足。
一开始我也不相信,直到队友给了我一个回答,这回答叫我醍醐灌顶——过去,人民尝不到一点甜头,他们对幸福一无所知,自然不会对幸福有所向往。可渐渐他们发现,旧制度是可以被推翻的。
既然其中一部分已经被推翻,为什么还要让它有所保留?他们怨恨,是因为他们明知道那是糟粕,却还要被它处处压制。如果不彻底推翻旧制度,只要它尚存于世,那么利益的首位就永远且只属于上层阶级。
笔没墨水了,再会。我到死不变是你的
子民 塔齐欧
7月3日
我最亲爱的先生和更亲爱的朋友!
刚才(对你来说应该是三天前的晚上10点)我和我的同胞们聚一起聊天,因为我们其中一位同胞的腿受了伤,疼得睡不着,就闹着要我们讲笑话给他听。
我告诉他,我曾和一名英格兰贵族坠入爱河。他笑了,他们都笑了,到最后就连我也跟着笑出了眼泪。
他们说,贵族表现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姿态,只是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佯装和善,或更讽刺的——公正,实则其内心无时无刻不在骂我们卑贱,想方设法同我们拉开距离。
是的。我说,不要妄图从贵族那里寻得真爱,他们或一时兴起、或圣人情结,他们自以为是神明,是公平的象征,是我们平民的依靠和救星。然而,他们骨子里对我们只有轻蔑与冷漠。他们脆弱的慈悲经不起考验。
贵族与平民相爱,那是童话故事才有的情节,跟爱尔兰人爱上英格兰人一样荒诞可笑。大部分情况下,他们贵族看都不会看我们平民一眼。
你知道为什么吗?阿马蒂,你知道为什么吗?不是因为我们丑,也不是因为我们差劲。
因为他们瞎,他们蠢。他们从不把我们当人。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畜牲,一种廉价劳动力。因此他们以为我们不会对他们构成任何威胁,以为我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只会一味地在脑子里美化贵族、神化教士。
他们错了。贵族对平民存在歧视和压迫,平民对贵族同样抱有憎恨与不满。
就到这里吧,再写下去恐怕这张纸会被笔尖戳破。请记得你有一个朋友,他决不会忘记对你的忠诚,他将发愤图强,日益成为你坚实的靠山,他将永远是你最贴心的伙伴。
塔齐欧
7月10日
※
“弗维勒随便安了个罪名,将我关进巴士底狱。”
塔齐欧靠坐在伤员身边,写道:“但没两天,这里就被一众法兰西人民攻克摧毁,我连同其他几名犯人得以释放。
“今天我认识了一位叫菲利普·让·帕莱坦的医生,他人很好,我帮他接待伤员并处理简易的外伤包扎。他说看我有天赋,问我是否愿意当他的学生。
“我问他是否有工薪,他笑了笑,说愿意支付我薪水,而且比自卫队的军饷还要乐观。至于住宿问题,他安排我到就近的公寓,和他的另一名学生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