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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第 5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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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1639.10.30 多佛尔海峡
斜晖渗透窗帘,扑到塔齐欧的半边脸上,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墙上有两幅油画。
一幅是法兰西国王十八岁生日夜宴图。
那里面有很多只人类,譬如萨伏伊公爵夫人、西班牙王后、奥尔良公爵,还有黎塞留、吕伊纳、美第奇和安妮王后,以及二三十只面熟但叫不上名字的优质人类。莫里斯也在其中,但只能看到一个渺小的背影。
那他自己呢?——塔齐欧找了半天。
哦,就在寿星旁边。
另一幅是他的个人画像。
画中,塔齐欧戴着厚厚的灰色长卷发,靠坐在一张墨绿色扶手椅上,被银线绣的普尔波万上衣牢牢裹束。筒袜外沿,是蕾丝和锦缎装饰的深蓝色朗葛拉布裙裤。他脖间系有一圈纯白的拉巴领,领子下还压着条黑色曼特斗篷。
他的猫在他怀里睡着了。
阳光照得皮肤暖烘烘。
侧影定格在墙上,他的目光定格在画里。房间里渐渐暗了下来,红色脚的精灵无声无息地从卧室飞走了。颜色从油画上褪去,油画的原型向后倒去,如同一道弧线,伴随着两声轻柔的敲门声。
“塔齐欧?”
是莫里斯。
他调整了一下状态,下床开了门。
海风扑面而来,这只人类走进房间,手中护着一盏灵芝灯,火光摇曳,菌盖焚烧产生的香味令他感到安心。
塔齐欧略带歉意:“抱歉,莫里斯。我现在还不太想吃东西。”
“这里有一份西班牙战俘名单,”人类将灯盏立稳在床头柜上,从袖口抽出一张对折的纸,展开递给自己,“我觉得应该拿来让你过目。”
塔齐欧有些奇怪,但还是接过名单,从最顶端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直到一个颇为熟悉的名字跃入眼帘——那串字母令他眸光闪烁起来。
“路易斯·尤加特?”他转向同伴,“那位坏总督?”
莫里斯微微点头。
塔齐欧半疑问半反驳:“可他不应该在墨西哥吗?”
“二十四年了,塔齐欧。”
一阵默然,他叠好名单,放进人类的口袋,走到窗边,注视着月亮打在海面上的金色缎带,过了一会儿又回来——
“我想去看看他。”
※
征得荷兰海军统帅马顿·特罗普同意后,塔齐欧和莫里斯整顿行装,前往唐斯战俘营。
他们随士兵来到一扇铁门前。
“你回去吧,莫里斯。”塔齐欧摸着圆鼓鼓的挎包,“放心,不会有事。”
人类微笑着低声说:“我在这儿等你。”
就这样,铁门打开,塔齐欧跟着那名士兵走了进去。他们先下了十来层的台阶,然后穿过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堵墙和两个反方向的分支,分支宽度接近走廊的三倍,两侧是相互交错的牢房。
每间牢房里关着十到二十只不等的人类。周围满满的血腥味,还有一些奇怪的臭味混合在一起。还好没让莫里斯进来。三次拐弯后,士兵停下脚步,吐了句荷兰语:“半个小时。”说完便离开。
塔齐欧看向左侧牢房,试图在一众精神萎靡、一蹶不振的俘虏中找到那位五官典雅、仪表堂堂的持枪总督。但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背对着他、头发斑白、浑身沾满稻草碎屑的老人家身上。
“尤加特先生?”塔齐欧出声呼唤。
他看到那人先是一抖,随后慢慢转过头,震惊在眼中聚拢又扩散,最终化为一个轻蔑的笑。
“好久不见啊,法奇奥。”
说话人气息低弱,但不发虚。
“我叫塔齐欧。”
“我知道。”
路易斯·尤加特扬了扬头:“几岁了?”
“十八岁,零三个月。”塔齐欧淡然道。
“撒谎……”人类疲惫地垂下眼皮,“旁边跟着的那个人呢?”
塔齐欧回答:“他在外面等我。”
从表情能够看出这只人类有些失望。
“到这儿来的目的?”尤加特再度发问。
“送吃的。”
“送了吗?”
塔齐欧打开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热腾腾的墨西哥卷饼:“先生,这是我和莫里斯亲手为您做的。”
其他战俘投来异样的眼神,纷纷朝这边靠拢。
“不着急,你们每个人都有——”塔齐欧给人类们发放食物,“吃了就不许再欺负路易斯总督。”
一双双嶙峋的大手伸出铁栅,只有总督本人呆愣在那里。因此,路易斯·尤加特是最后一只拿到卷饼的人类。
看着人类喜欢吃他和莫里斯做的东西,塔齐欧欣慰地笑了,但那笑容渐渐消失:“为什么离开墨西哥?”
“国家打仗需要兵马,”尤加特边吃边回答,稍作停顿后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当布拉沃公牛。”
塔齐欧向前俯身,用假设的语气对他说:“倘然这只布拉沃公牛曾经救过你的命。”
“简直是胡扯,”人类笑着摇了摇头,“我堂堂西班牙大贵族官员,轮得到你一个凯尔特小杂种来救?”
现在塔齐欧明白了。
当年路易斯总督之所以会说出那句话,是因为他自己就没尊重过塔齐欧。
“您的哥哥——大卫医生,”塔齐欧转而问候,“他也在你们这支舰队里吗?”
弟弟吃完卷饼,用手背擦去嘴角残留的辣酱:“他在墨西哥,在原来的那个地方。他得留在那里,我让他留在那里。”
“兰奇胡亚湖中心——”塔齐欧切入正题,“通往奥索尔诺火山岩浆池的那根管子,怎么做到的?”
人类没回答。
塔齐欧想起在巴塔哥尼亚冰原,月出前莫里斯对他说的那句话。“您……”这次他终于可以道出那个问题了,“您是异种吗?”
“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路易斯·尤加特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早该看出来的,报年龄在后面加月数、喝点酒就难受得要死、给你吃的像要你命似的、睡着后跟条死鱼一样拍都拍不醒。”
塔齐欧:“。”
“还一心向着印第安人……”总督气得咳嗽起来,“我辛辛苦苦、辛辛苦苦完成的作业,你们轻而易举就把它毁了。我伟大的计划啊!你们、你们这两条卑鄙的狗……”
塔齐欧后退一步。
“要搞破坏的人不是我们!”他大声说,“如果大卫医生没有让我们暂住在他那儿,没有力荐我们去火山脚观光,并且禁止当地租船给我们,我们是不会发现那根管子的!”
话毕,路易斯·尤加特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不可能!”人类站起来,双手抓住铁栅喊,“他是我哥哥,之前他同意这个计划的。他不会破坏它,不会的!你在撒谎……是的,你在挑拨我们的感情!”
这下塔齐欧彻底憋不住了。
“或许他爱你,但他更爱他自己。所以你被利用了,我们都被利用了。”他声音里有种奇怪的冷静,“事实上,你的那些行径他早就看不惯了。你逼迫他制造瘟疫,害得墨西哥城生灵涂炭,甚至不惜引爆火山摧毁智利湖大区。你将无数玛雅人的生命、信仰,还有他们的文化推进熔炉,让他们数千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你难道不羞愧吗路易斯?你的良心——”
“够了!”路易斯·尤加特呵斥道,他已然泪流满面,“你懂什么?我为我的国家做事,为方济各会做事。我尽职尽责,问心无愧。轮不到你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来说三道四!”
塔齐欧不再吱声。
他本来还想花钱给这只人类买自由。
可有时候,自由并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打开这扇铁栅门容易,但套在心上的枷锁,是他倾家荡产也无法解除的。
士兵走过来:“时间到了。”
塔齐欧点点头,跟他一路走远。
“如果有机会去墨西哥——”路易斯·尤加特在后面咬牙切齿说道,“替我转告他,我一生中做过最愚蠢最恶心的事,就是把全心的真情都给了他。”
塔齐欧一顿,正要继续往前走——
“啊——!!”
牢房传出囚徒害怕的惨叫。
两人见状折返。
暗夜下,路易斯·尤加特趴在地上。他浑身发抖,嘴里一个劲儿地干呕。
塔齐欧慌了。
难道又是卷饼的问题?
那其他人类为什么好好的?
不对,不是卷饼。他这才注意到,囚徒们恐慌——是因为尤加特上身两侧长出了四对粗壮的土色兽腿,每条腿的末端生有三根黑色尖利的脚趾。
它们扭动、挣扎,像被赋予了一种全新的生命。
“怎么回事?”塔齐欧蹲下来和他面对面,“您怎么了,尤加特先生?”
然而,这只人类已经不能再说话了。
他的整张脸变成了一个洞。
洞上有两个交替伸缩的突出。透过这个洞,塔齐欧看到前肠内侧那一对对蠕动的腺体,玉米卷饼在中肠融解,最后流经后肠排出腹肛i门。
路易斯总督的头成了一颗没有脸的头,路易斯总督的身体被四块肥硕的体节所取代。路易斯总督死了,活下来的是一只长着人头的节肢状动物。
他想起来,自己在海里见过这种生物。
那时它特别小特别小,不到0.04英寸,也没什么攻击性,就是生命力很强。他这只水母受了伤能够自愈、临死时可以再生,但这位动物不需要。
只要不给它下毒,它可以适应一切生存环境。所以不光温带海洋,热带、两极,山泉、土壤,甚至空气以外,都能有它的一席之地。
一个温和又吃苦耐劳的小家伙。
这是水母对它的印象。
可现在,它几乎占据了整间牢房。
它吃了路易斯·尤加特,像自己吃了塔齐欧一样。只不过,水母沿用了人类的特征,水熊单纯地吃了他的肉。
“打开牢门,”塔齐欧对身边两腿发软的人类说,“带所有人离开这里——快!”
他这么说,是因为牢房里的人在呼救,因为刚刚这头巨怪又吃掉了一只人类的上半身和另一只人类的下半身。
士兵哆哆嗦嗦地拿出钥匙。
路易斯总督的头伸了过来,于是人类吓得撂下钥匙就跑了。最后只能由塔齐欧开门。里面的人争先恐后,直接给他掀倒。待其余人安全逃出,塔齐欧立马封锁牢门。
但是铁栅栏关得住它吗?
能关住的话,他就不会再一个个地去打开别的牢门了。
嘭——!
嘭——!
巨虫在撞门。
每撞一次,这里就跟地震一样。
哗啦——门倒了。
塔齐欧急得头晕眼花。
外面几声枪响。
等他打开最后一扇牢门,里面的人都不敢出来了。
“怎么了你们?快跑啊。”
忽然,塔齐欧察觉到不对劲。
他一转身,正对路易斯总督的头。
毒丝瞬间喷涌而出。
扎入它的躯干、后腿,还有一部分伸进眼前的黑洞里。巨虫恼怒,一爪将他拍飞。毒丝被扯断,长甲刮破他的驼毛衣,并在胸口留下三道划痕。
塔齐欧护着正在愈合的伤口,慢慢向后挪。
但是它来了。
它放弃了近在咫尺的食物,朝他过来了。看来它并不是一只没有脑子的肉虫,它知道吃什么对它有好处。
马上就要第76535次了吗?
在前肠、中肠、后肠,还是腹肛i门外?
塔齐欧陷入遐想。
下一刻,他被一只手拽了起来。
塔齐欧靠在人类肩膀上:“你说好在外面等我的。”
莫里斯没回复,只是背着他拼了命地往外跑。
很快,这只人类身体变高,跑得更加猛力,后背也软乎乎的。塔齐欧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自己快要挨到天花板。肉虫在后面追,并发出刺耳的嘶嘶声,但它太过庞大,最终卡在了走廊和牢房分支口那里。
狼人顺利带他冲出铁门。
莫里斯累得一下子摔倒,变回人类抱着塔齐欧滚了好几个圈。“对不起……”他平躺在地上,看着面前破损的毛衣,泪水划过眼尾,“我不会再离开你,不会了……”
凛风拂动着两个人的发丝。
塔齐欧静默片刻,吻上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