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第 43 章 ...
-
43
塔齐欧再见到莫里斯时,是在路易十三的十八岁生日宴上。和他一起回来的不止是黎塞留,还有玛丽·德·美第奇王后——黎塞留不仅完成了国王交给他的任务,还额外促使母子二人和好如初。
庆典结束,美第奇搬去昂热居住。黎塞留正式回归为国王效命,吕伊纳先生因先前镇压过美第奇领导的两次大贵族叛乱有功,被晋封为公爵兼皮卡第总督。
塔齐欧升为男爵,莫里斯则继续为国王传菜。
于是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塔齐欧都要顶着一头厚厚的黑色假发在宫里走来走去。
他本以为黎塞留会和国王产生宗教立场上的分歧。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多余了——他们信仰罗马天主教完全不影响他们在政治上支持新教。
但话虽这么说,眼下路易十三似乎并没有要帮扶其他新教国的意思。
他好像……
在等些什么。
他在等什么?
比起国王和黎塞留,吕伊纳公爵倒是先采取了迅速的行动。上位后,他对天主教的狂热推崇激怒了法国境内追随加尔文教的胡格诺派。事情越闹越大,国王便封他为军事统帅兼掌玺大臣,让他自行解决。
吕伊纳很快率兵南下。
然而,因攻克要塞失败,这位统帅心气郁结染上热病,最后永远留在了隆格维尔的那个冬天。
有那么一刻钟,路易十三很难过。
他说——
吕伊纳原是他父亲的侍从。
父亲被刺杀,母亲和她的宠臣掌权期间,吕伊纳始终站在自己这边。
十岁那年,吕伊纳开始教他如何驯养猎鹰。
他知道吕伊纳其实并不擅长打仗。
他知道让吕伊纳去打仗是个错误的决定,但人总爱在冲动的时候故意犯错。
他本打算在吕伊纳凯旋那天立他为首相。
塔齐欧头一次见国王这么详细地去讲述一个人。
他全程保持沉默,静静观察路易十三——看他的手在空中比划,影子在墙上模拟出动物的形状。看他如何将眼睛弯成两条红色的新月,嘴唇又是怎样在微笑中颤抖。
来年入秋,黎塞留凭借着他的那本《保卫天主教信仰的主要原理》,为教皇格列高列十五世擢升为红衣主教。塔齐欧看着那一袭鲜亮的红袍。它在黎塞留身上如同一层层翻涌的血浪,令圣徒敬畏,叫神明耽情。
又过了两年,红衣主教担任法兰西首相。而这些年间,波希米亚内战不断,由于斐迪南二世背后有教皇撑腰,外加别国军事支援,为新教奋战的雇佣军人彼得·恩斯特·冯·曼斯菲尔德伯爵在白山战役中被约翰·采克拉斯·冯·蒂利率领的天主教同盟军打败。
就这样,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哈布斯堡家族再次占领上风。当初路易十三口口声声说支持新教,如今却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塔齐欧对此非常不理解。
此刻,法国就好像——
一位观赏鹬蚌相争的渔翁。
※
那是1625年的二月,人类塔齐欧的二十八岁生日就在这个月的第十七天。
不知不觉——
他已经上岸快十年了。
水母好久都没用过他的毒丝,也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会不会像最初那样义无反顾地保护自己。
但是在巴黎,在卢浮宫——毒丝,好像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在这里,塔齐欧尽可能地学习如何去当好一只人类。他穿人类为他提供的衣裳,戴人类要他戴的首饰。
他的房间总是充满香水与花。
除了陪小猫里奥玩耍,塔齐欧每天都和不同的人类下棋、打扑克、吹笛子。了解其中的原理后,他可以凌驾于规则之上,打败那些苦苦钻研它们几十年的对手。
之后塔齐欧感到无聊,便转移注意力,跟着黎塞留到处收集艺术品。
不得不承认,这位红衣主教拥有极为高超的艺术鉴赏力。在见过万千幅油画、壁毯,以及数不尽的瓷器、法衣后,塔齐欧剪掉了自己美丽的红发,因为那在别人眼中是卑贱和野蛮的象征。
他屋子里堆放的假发越来越多。发色各不相同,有黑色、金色,更多是灰色和银色。
可每一种颜色都不合他的心意。
它们簇拥着他的脸,就像邪恶的藤蔓围着一朵浅色的花,很丑、很奇怪。他还是喜欢原来的红色。
眼下他什么都有了。
有镶嵌巴拉斯红宝石的赤狐裘衣、金线绣的流苏皮靴、缀满梨形珍珠与蓝宝石的贝雷小帽、裹满蜂蜜与砂糖的青枣和梨……
还有那个最重要的东西——钱。
唯独没有妈妈、没有巴维尔的船,以及初出海面的那一份童真。
暮霭沉沉,塔齐欧和梳妆台面对面,出神地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依旧俊美绝伦,但又好像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很快他便意识到——
这具身体正在以人类的速度衰老。
可是莫里斯呢?
他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是“诅咒”产生的效果吗?
如果是,这哪里叫诅咒——分明就是祝福!
想到这儿,塔齐欧焦灼起来。
在人类的观念里,青春是美好且富有魅力的。
倘若自己早早衰老,年轻的莫里斯哪里还愿意继续爱他呢?——亲吻一对干瘪的嘴唇,然后对着其中一只失聪的耳朵说“我爱你”吗?——别做梦了。
这一刻,他想变年轻。
想像水母那样分化再生。
这个想法让他变得又像水母了。
因为水母想回到生命的起点,他也一样。
但他明白:
起始,即尽头。
分化的前提——是死亡。
只有奔赴死亡,才能永葆青春。
突然间,塔齐欧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他摘下金色假发,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刀,狠狠在腕上划了道口子。他看着鲜血一汩汩地往外冒。
上次——半年前,有位侯爵就是这么死的。
但显然,塔齐欧忘了他还有自愈的能力。
伤口迅速愈合,割腕自杀计划失败。
又过了一会儿,他尝试上吊。
这是大多数犯人的死法。他用剪刀裁下一块窗帘,踩着扶手椅把它搭在房梁上,随后将两头系到一块儿,套上脖子,一脚踢倒扶手椅。
吊死的过程漫长又艰辛,他想中止这一行动。
但已经来不及了。
潜意识里的求生欲迫使他拼命挣扎,他双手疯狂地揪扯着那条勒住他喉咙的细纱。十个指甲盖掀起、脱落、重新生长,然后再翻开、嵌进皮肉、修复再生。
最后关头,毒丝穿破袖子将纱布锯断。
他倒在地上,一阵头晕目眩,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意识逐渐清醒,他想起当年弗朗茨公爵对他开的那两枪。那两枪,伤到了他的心。
心?——对啊!
心受到伤害,人就会死亡。
塔齐欧爬起来,再次拿起剪刀。
这次他将利器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但是下一秒,剪刀被夺去。
他抬起头:“莫里斯……”
“我一直在外面敲门,塔齐欧。你不回应,但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我不喜欢你把自己关起来。”这只人类严厉地看着自己,“你刚才准备干什么?用剪刀自裁?说实话,我不太信。我认识的塔齐欧怕疼,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我想回去。”塔齐欧咕哝道,“莫里斯,我想变回过去的自己。回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候。”他慢慢靠在莫里斯肩膀上,然后紧紧搂住他。
其实他更想变回水母,变回水螅体。
当人类对他来说太痛苦了。
但他又想——认识莫里斯。
罕见的是,这次人类并没有哭鼻子。
他在一遍遍地道歉。
他哽咽的、饱含愧疚的声音在塔齐欧耳边荡漾起来。那是一首美丽的歌、一条缎带,是被阳光温暖的海水,或被海水冷却的阳光。
塔齐欧静静听着,直到一位仆从推门而入。
“陛下找二位有要紧事商量。”
第二天,他们跟随黎塞留坐上了去丹麦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