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芳狄斯圣歌》洛奥德

34、第 34 章

　　34

　　1616.10.31 威萨姆森林

　　“这棵树我五分钟前看到过一次——”莫里斯边哈气边搓手，“塔齐欧，我们被这群家伙给耍了。”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好吗？”
　　接茬的是个扎着两条姜黄色麻花辫的小伙子，他叫哈德森，是三一学院的一名法学生。“找不到路我比你们还要急，”他走在最前面，嘴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该死……山羊人没碰着，脚先他妈的走断了。”

　　“什么山羊人，不过是大人们随口一编拿来哄小孩儿的。”他跟前的胖男孩耸肩说，声音里夹杂着几分孩童特有的稚嫩，“不是吧哈德森表哥，这你都信？真是有够搞笑的。”

　　一对打扮妖艳的小年轻走在最后头，那是磨坊主之子加布里耶尔和他的情人贝莉。他们拥有极其相似的深褐色卷发与琥珀色眼睛。
　　“所以那两只老乌鸡故意编出这么个怪物，就为了骗我们到林子里瞎转悠？”加布里耶尔用极其轻佻的语气说，“他们演得可真好啊！对我们又是质疑又是挖苦。你说对吧，亲爱的？真该把他们一股脑儿塞到你的剧院里去。”
　　贝莉半撒娇半婉拒道：“可别了，我们那儿不缺丑东西。”

　　塔齐欧捧着南瓜灯，默默步行在他们当中。

　　半个月前，牛津郡一带三名学生离奇失踪，当地警吏搜寻无果。这事儿在剑桥传得沸沸扬扬。
　　宗教学那边判定他们是因为拥护耶稣而惨遭女巫陷害；哲学生则为他们宁愿流浪也要去追求真理的行为所感动，甚至一度要在学校发起组织进行效仿；数学系表示据经验分析，他们可能只是出去发发疯，过阵子就老老实实回家吃饭。

　　莫里斯本来不打算插手这件事，直到塔齐欧问了句：“他们最后也会像你的朋友那样，被同类遗忘吗？”

　　前后这四只人类是他们上周认识的。

　　山羊人之说最早由哈德森提出。
　　当然，他只是碰巧在学校掀起了这股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希腊迷。能有机会推广自己的信仰和神，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妙事。

　　莫里斯之所以选择加入他，并不是说这人有多靠谱，而是在全校当中，哈德森是唯一一个愿意付诸实践的小伙子。他们在半路认识了加布里耶尔和贝莉，这两人单纯是过来凑个热闹。至于哈德森的表弟，按照表哥的说法，他能跟来完全是为了逃课。

　　他们在傍晚赶到牛津郡。
　　本着先打听打听的原则，几位年轻人对当地居民进行访问——

　　哈德森：“那三名失踪的学生出身如何？”
　　居民甲：“一个是税收官的儿子，剩下弟兄两个家里是做面包的。”

　　莫里斯：“近期可曾遇到过什么怪人怪事？”
　　居民乙：“威萨姆森林的羊头怪物算吗？它们出现有一段时间了。白天见不到，只在夜间出没。跟上头汇报过，但没人管。”
　　哈德森：“我就说有山羊人！传说是真的，我的猜想是对的。盖亚在上，我简直神了！”

　　塔齐欧：“莫里斯，你说那三名学生的失踪会和威萨姆森林的羊头怪物有关吗？”
　　居民丙：“不明显吗？除了它还能有谁？老天，你们真的上过学吗？看你们这样……好吧，确实像一帮学生。”

　　※

　　“等一下，”莫里斯突然止步，“你们闻到什么气味没有？”

　　塔齐欧环视四周。雾很大，大到他差点以为是野生菌毒性再次发作。
　　气味？异种吗？——不，普通人类无法通过嗅觉识别异种。莫里斯没必要这么问。
　　既然他问了，就说明……
　　他闻到的不是异种。

　　“那儿——”贝莉喃喃道，伸手指向前方。
　　塔齐欧转头望着她的脸，然后慢慢将视线转移到她手指的方向。其余人同步。

　　是一棵山毛榉树。
　　距离他们有五十码远，树上悬着三道黑影。
　　“我知道那味道是什么了……”莫里斯咽了咽口水，“听我的，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是、是他们三个吗？”哈德森牢牢地盯着黑影，“盖亚保佑，官兵都搜不到的玩意儿给我们几只喽啰发现了！伊万，你小子跑得快，去报告治安官，说尸体我们找着啦！”他的表弟兴奋地行了个礼，跑了。

　　莫里斯上前揪住哈德森的领子：“你发什么神经？我们是来找人的。之前说好不论死活，找到就回去。扯治安官干什么？指望他们赏你箱黄金？别太贪了，哈德森。”

　　“你才发神经呢！”哈德森推开莫里斯，“真看不出来你这么冷血，莫里斯·斯图尔特，合着树上没挂你妈你就无所谓是吧？碰到死人当没看见的估计也只有你了。我就不该带你来，你这个懦夫。安心窝墙里做你的好公民吧！”

　　“我？懦夫？”莫里斯气笑了，“我是不想你给大家伙儿添乱！你以为官员是吃干饭的吗？那三具尸体是专程跑这来送命的吗？你表弟说得对，什么山羊人，全都是假的。居民不以为然，是因为所谓的山羊人——不过是套着人类皮囊的恶魔，他们早就司空见惯了。你还找治安官。嗯？叫他们带一捆皇家麻绳，好把我们几个吊死在这里？”

　　他们争吵间，塔齐欧独自带着南瓜灯向尸体靠拢。
　　枝头上的仓鸮用那对黑豆般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脑袋逐渐偏转。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一张皮破肉烂的人脸清晰地倒垂在他面前。

　　塔齐欧举起南瓜灯，对着尸体仔细研究起来。
　　这三只人类的面部表情都很狰狞。死亡前的恐惧定格在他们脸上，像某种肌肉记忆。灯光上移，他们没有四肢，内脏也已然被掏空，只剩下空落落的人皮，以及随风颤抖的骸骨。

　　欸？
　　他把右手放上死者面颊。
　　这伤口是……咬痕？

　　什么东西的咬痕？——狼？狮子？毒蛇？
　　都不像。

　　经过一系列排除，塔齐欧得出答案：

　　偶蹄目哺乳动物——羊。

　　难道当地居民口中所说的羊头怪物，是真的？
　　但按理说，莫里斯可以识别出这种生物的气味。
　　那他为什么要……

　　“别玩尸体了，塔齐欧。”莫里斯喊。
　　塔齐欧乖乖回到他身边：那三个学生——”
　　“到此为止。”莫里斯转向加布里耶尔和贝莉，“你们两个，想活命就跟我走。”

　　贝莉“啧”了一声。“少吓唬人！”她用一种极傲慢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莫里斯，“我看你呀，就是想把我们统统支走，再悄摸地自个儿爬回来找官爷领赏。”
　　“谢谢，但没必要。”莫里斯微微欠身，“塔齐欧，我们走。”
　　两人迈出十来步，塔齐欧就听加布里耶尔在后面咄啐道：“我呸，装什么呢他！”

　　※

　　“莫里斯，那三个学生——”
　　“他们是被异种杀的，我知道。”

　　塔齐欧愣住了：“异种？不是怪物吗？”
　　“形似怪物的异种吧……”人类说，“我没见过，不确定。”

　　见塔齐欧不吱声，莫里斯也没再解释。
　　落叶被踩碎，像是疼哭了。附近时不时传来悉悉索索的穿行声。应该是某种蟒蛇，塔齐欧心想。

　　他有些困惑。
　　之前莫里斯对待异种的态度不是这样的：

　　面对塔齐欧，他可以当着甘伯尔村民的面指出他是异种（尽管大多数人没听懂）；面对弗朗茨公爵，他虽然没有正面拆穿他，但好歹也是表明过立场的。

　　那矿洞里的弗洛拉呢？
　　她也算异种吗？
　　莫里斯从未提起过她。

　　但她为什么能够叫出塔齐欧的名字？
　　是莫里斯告诉她的……
　　还是，另有其因？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现在又碰到异种了。
　　跟以往不同，这次莫里斯在迎战和埋伏之间——选择了逃避。

　　“他们会遇到异种吗？”塔齐欧突然问，“哈德森、加布里耶尔，还有贝莉。他们会死吗？”

　　落叶瞬间停止哭泣。
　　“那也是他们自找的。”莫里斯淡淡道。

　　这时，塔齐欧嗅到一股浓烟。
　　很快他们意识到，哈德森那边的林子着火了。“是异种放的火吗？”他惊呼道，“它们要毁了这片森林！”
　　莫里斯长出一口气：“我要回去看看，你呢？”在得到塔齐欧肯定的答复后，他们一前一后返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

　　人呢？
　　他们向森林更深处走去。
　　那里有更亮的火光、奇怪的呜咽，以及熟悉的人类嬉闹声。

　　终于，他们找到了大火的源头——
　　哈德森、加布里耶尔还有贝莉正围着一个简陋的、没有墙壁的茅草窝棚，棚顶被点燃。
　　窝棚里有一群人类。
　　不对，那不是人类——塔齐欧打眼望去，那是顶着萨福克羊头的人身怪物。

　　是异种。
　　类似于哈德森描述的山羊人，但是换了个品种。暂且称它们为萨福克羊人。

　　被困在窝棚里的萨福克羊人约莫三四十只，个个脑袋黢黑、鼻梁平直。它们没有角，只有一对横立的小耳朵扑闪扑闪。这群异种多半跪下来向人类磕头求饶。没有空地，它们就跪在同类的尸体上。

　　“我看你真是疯了！”莫里斯冲过去一拳抡倒哈德森，“你疯了，哈德森。杀人放火这事你都干得出来？你们就等着上绞架吧！”
　　哈德森吐了颗牙在手心：“牛津学生被咬成那样你都不带管……怎么？现在杀几头畜牲你就心疼了？”

　　莫里斯上去一把将他拽起来。

　　“救命！救命啊！”
　　是加布里耶尔和贝莉在呼救。

　　塔齐欧循声望去——
　　萨福克羊人纷纷冲出窝棚，加布里耶尔不幸被抓。

　　它们围着他，用木棍有节奏地在他身上敲啊敲，敲下他的头颅和四肢。
　　接着，它们像庆祝战利品那样高高捧起人类的头颅，然后又像丢垃圾似的将它甩到地上，一脚脚踩进烂泥。加布里耶尔的五脏六腑被它们争相分食，没抢到东西的羊人转而将头对准贝莉。

　　当异种滋生出反抗意识，人类就成了它们眼中可爱的动物、美味的食物，抑或是可憎的害虫。

　　“别过来……”贝莉吓得两腿发软，崩溃地朝这边喊，“救救我！我还不想死！”

　　塔齐欧抬起胳膊。
　　差点忘了！不饿肚子的话，水母的武器仅限于自保。他看向莫里斯，眼下能救贝莉的——只有北极狼人。但这个小伙子似乎在犹豫。
　　下一刻，塔齐欧恍然大悟。

　　莫里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可以选择拯救贝莉。
　　但这就意味着，他的狼人身份会在贝莉和哈德森面前暴露。先前他逃离英国，把自己藏在甘伯尔雪屋，就是为了防止这个秘密被发现。
　　如今他好不容易摆脱诅咒的条件束缚，也终于能够回国重修，过上正常人的生活。除非这两只人类愿意誓死保守秘密，否则狼人身份一旦暴露，莫里斯不仅要面临第二次肄业，还有可能被迫逃亡。

　　一边是同伴的性命，一边是自己的人生。

　　“你会怪我吗？”

　　两滴眼泪同时擦过握灯的手背。
　　塔齐欧吸了吸鼻子，抬头望向莫里斯。

　　他对着那双雪白的狼耳，轻声道——

　　“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