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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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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致霍拉旭: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正驾着飞往英格兰坟墓的海螺,任狂荡的海风吹起那一个个船帆的肚皮。奸贼要将我送出国境,哼!他的腐朽的灵魂已然被混乱与惊愕所填充。
只可惜,我虽能够揪出他心灵的浪尾,却无法将它昭示天下。啊!至高无上的王权让我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颓丧和顾虑饕殄了我仅剩的信念。我做了个白日梦,醒来后仍是黑夜。
而你,我的朋友,那日你替我保管佩剑,为我的灵魂免了一项罪孽——到利刃刺穿心肝、英格兰冰霜沁入我鲜血的那一天,你将会是它永恒的主。
珍重
你的哈姆雷特。”
借着院子里的一点月光,塔齐欧看完了水手交给他的信件——是剧本中不曾出现的内容。不出意外的话,里面的“颓丧和顾虑”很快会被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的精神所瓦解。
看来克劳狄斯还是要借英格兰王之手除掉哈姆雷特。好在原剧情中,王子途中会被海盗俘虏——可怜的莫里斯,在哪儿都能碰上海盗。
翌日,塔齐欧接到王后传令:要他仔细留意奥非利娅的行踪。一出寝宫,他就打了个冷颤,比面对邪恶鹦鹉更糟糕的,是面对一只戴着裙撑的邪恶鹦鹉。
说真的,得亏他是王后,要是波洛尼厄斯,他恨不得在王子腰上再挂两把菜刀。
只是他不理解,波洛尼厄斯既没有死,奥菲利娅也不曾跑到他们面前发疯,王后为什么还要下这个命令?就因为,她是被哈姆雷特喜欢的姑娘吗?
到这里,塔齐欧已经不知道后面的剧情走向了。不过只要波洛尼厄斯和奥菲利娅这两人还活着,雷欧提斯就不会被国王利用向哈姆雷特发起复仇,或许他会一直待在法国直到故事结束。眼下他的父亲躲过一劫,但是妹妹呢?塔齐欧莫名担心起来——
他到底要不要去找奥菲利娅?
要是她问起哈姆雷特来怎么说?
要是被她发现不对劲又该怎么办?
她会出意外吗?
不,她没理由出意外。
可万一呢?
如果她遭人暗杀,那就太可怕了。
但排除这种可能性,要是不凑巧,她也吃了毒蘑菇呢?
嗯,还是去看看那朵水仙花吧,现在就去。无论如何都比这样疑神疑鬼、提心吊胆要好。
他来到波洛尼厄斯家门口,被仆人雷纳尔多告知奥菲利娅一个人出去了。
这下塔齐欧更担心了。
他跑到市集,大大小小的铺子钻了个遍,愣是连纳西索斯的一粒花粉都没有闻到。
他想起奥菲利娅窗前的那瓶红玫瑰,于是从卖花的姑娘手上买下所有的玫瑰花,拖了一麻袋。
他路过水果摊,看到篮子里满满当当的新鲜小番茄,他尝了两颗,好吃到奥菲利娅和纳西索斯都无法拒绝!他又提了一篮。
奥菲利娅还喜欢什么?——哈姆雷特!
她一定是被哈姆雷特伤了心才把自己藏起来。他要找到她,告诉她王子殿下还爱着她,并且过段时间就会回来和她重逢。
是的,奥菲利娅不能死。就算剧本这样安排,塔齐欧也不想让她死。因为沉睡的塔齐欧没能帮到纳西索斯,所以霍拉旭要时刻保持清醒。
如果奥菲利娅的存活能唤醒现实的纳西索斯,他当然会去救她;如果不能,他更要去救她。
就这样,他走啊走啊,走到太阳从东边的山坡跳到西边的山顶,麻袋磨痛了他的掌心,冷风吹得他提篮的手指无法屈伸,冰凉的脚底板麻木中带着一丝沉重。
看来霍拉旭是个易受伤且不抗冻的人类。
终于,他在小溪边找到了那株奇异的花朵。
塔齐欧努力克制内心的喜悦,佯装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哈姆雷特的朋友——霍拉旭,”做完自我介绍又补了一句,“我在演出那天见过你。”他坐下来,然后腾了点空间放小番茄和玫瑰。
度过了沉默的十五分钟后,水仙从袋子里卷出一朵花,向塔齐欧发起对话。
“你看这水,多脏。”
“多清透!”
“你看这泥,多臭。”
“多柔软!”
“你看这老蛙,叫来叫去吵得要命。”
“世上再没有比它更可爱的音乐家!”
“我讨厌这里,”纳西索斯伸出叶子,将一枚紫罗兰花环戴在塔齐欧头上,“更讨厌你。”
塔齐欧笑着吃起水果:“很久以前,有个人意外得知了一件不好的事情,他哭着拉住我的两只手,说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了。但事实上——”
“事实上这是个可笑的谎言!”纳西索斯抢过话茬,“因为他依然相信你,相信那个让他心碎的人。否则他也不会为这件事掉眼泪,更不会在你面前掉眼泪。”
塔齐欧点点头说:“就像你指责这里各种不好,但你还是没有挪动地方。因为你喜欢这里,喜欢你手里正在编织的花环,喜欢这时候出现的我,以及我说的每一个字。”
花儿笑了。“你知道你跟哈姆雷特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水仙的叶子择下了玫瑰的最后一片花瓣。
“王子和平民?”
纳西索斯将花瓣丢到水里:“你看上去很傻,但颇具灵气;他倒是挺聪明,却总是在做傻事。”
“这样说他太残忍,对我也不算夸奖……”塔齐欧发现只要对方讲话不呼哧带喘,他还是很喜欢这朵小花的,“我送你回家吧,奥菲利娅。天快黑了。”
“我想继续在这里逃避。”
“逃避什么?”塔齐欧当即提高警惕,“难不成有人要害你?”
水仙颤抖起来:“是啊,是啊。”
“别着急,告诉我是谁要害你?”他把手放在花的鳞茎上,“是王后吗?——她要派人杀我们灭口吗?”
塔齐欧就知道弗朗茨这个坏东西没安好心,混蛋到哪儿都是混蛋。
花朵没做声,看来他们在劫难逃了。对不起,哈姆雷特;对不起,莫里斯;对不起,那位给霍拉旭煮了好多天饭的老妈,您的儿子今晚就要死啦!但是他并不孤单,因为塔齐欧会和您的儿子一同享用这小小的坟头!
于是,塔齐欧抱着花,花抱着塔齐欧,双双大哭。
“是爱,”过了好一阵,纳西索斯抽噎着说,“是哈姆雷特的爱害了我!——我的好人儿,我的鸽子,我那盈盈而去的天使!”
塔齐欧:“……?”
“听我说,”花朵慢慢收回环抱塔齐欧的叶子,“一开始,父亲知道哈姆雷特向我求爱,禁止我们见面谈话,我听了;后来他突然改变主意,将我推向王子的怀抱,我无话可说;但是那天,他从王后寝宫回来,当着我的面,对哈姆雷特痛骂一番,又苛责我不知廉耻,让我和他断绝往来。”
塔齐欧睁大了眼睛,没有说话。
纳西索斯继续道:“我感觉,我就像父亲种养在陶盆里的一朵白色水仙花。他不让我淋雨,生怕我晒着太阳,更不会容忍昆虫在我的花盆上逗留。他觉得那些东西会害了我,让我生病。而当我真的生病,或是没能在他预测的那一天开出花朵,他就会怪我太娇气,后悔在培育我这件事上花费心思。”
塔齐欧的表情逐渐从惊异转为严肃。
“我知道在你眼中——在你们所有人眼中,我是完美的恋人,是乖巧的女儿,也是柔弱的妹妹。但你绝对猜不到,你们越是这样说,我就越想毁了我自己!”水仙用叶子捂住塔齐欧的嘴,“先听我说完,作为哈姆雷特的恋人,能受到王子青睐,我自是万分荣幸;作为波洛尼厄斯的女儿,我对他从不忤逆,这令我无比骄傲;作为雷欧提斯的妹妹,他对我百般疼爱,我感到非常幸福。可是,荣幸、骄傲、幸福,都不能够使我快乐。那么我想,我的快乐必然来源于叛逆、骄奢和淫i荡——来源于我无法做到的一切!”
两滴眼泪掉在叶片上,塔齐欧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感觉他的头脑被冻结。
很奇怪,明明这段自白很简明,用词也谈不上复杂,语速适中,声调平缓,可组合起来却像一道闪电,将他的灵魂劈成碎片。
“哈姆雷特的爱……”他回到自白的起点,“哈姆雷特的爱……”
“他的爱是肮脏的处女,是贞洁的荡i妇。屈从欲望的处女会遭人唾骂,摒弃欲望的荡i妇会受到褒扬。而唾骂和褒扬,恰恰是之于我毫无意义的东西。”
塔齐欧喃喃道:“毫无意义……”
“谢谢你的花和果子。”
纳西索斯又往他头上添了两把毛茛花环,随后拿起一枚手编花冠,独自爬上柳树枝:“现在,你走吧。奥菲利娅不喜欢被监视,她想为自己争取一点自由,尤其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塔齐欧默默站起来,转身走了十来步,就听树枝咔嚓折断,紧接着是轻微的落水声,像掉了一朵花,又像小鱼撞到石头。他停在原地,哭出来的眼泪比刚刚以为自己被命运判处死刑的那两分钟还要多。
王后寝宫,弗朗茨用那双珠光宝气的手拉上窗帘。“你说奥菲利娅掉水里淹死了?”震惊的腔调中透着几分窃喜,“好孩子,快跟我详细说说。”
塔齐欧右手揣进棉衣口袋,从里面的一堆碎鳞片中挑出来两棵腋芽和一只小小的白芽。
“在小溪之旁,斜生着一株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