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芳狄斯圣歌》洛奥德

1、第 1 章

　　独居在卡罗斯星球的外星物种鲍莱克通过一条时空裂缝抵达南极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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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15.4.14 太平洋西部

　　深海当中，屹立着一座巨大的海神石像。它全身布满绿藻，唯独头颅干净得诡异。
　　过了一会儿，一具人类的尸体沉落在上面。

　　这时候，黑暗中涌现出成千上万只水母——伴随着暗红的微光，每一只都和指甲盖差不多大小——悬在浮动的海水中。
　　那些红色的消化系统就像夏夜丛林里的萤火虫，飞上飞下。

　　很快它们以石像为中心，排列成圆柱体形状的阵式，相互间隔一英寸。待全体水母准备就绪，石像眼睛亮起白光，内部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底座表面的绿藻排成上千列四位一组的数字：

　　0752 4346 8314 3652
　　2163 6543 2947 7653
　　2568 6245 3987 4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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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光渗进石像，飞速下坠。

　　07524——这是第一串被它照亮的数字。
　　石像毫无反应，光继续向后移动。
　　75243，52434……
　　四周安静得出奇。
　　47765，77653——76532。

　　76532。
　　光芒戛然而止，石像眼睛变红。两三分钟后，一个小家伙慢悠悠地从圆柱体底部漂了上来。
　　它在十五天前实现了自己的第76532次分化再生。

　　它游到石像面前，其他水母静静地等着。它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两个小时，才注意到石像上躺着的尸体。它火急火燎地游过去，尽管这个过程又花了将近五分钟。在海神的指示下，它郑重地将它那148条缘触手全部放在了人类的额头上。
　　一只海蛞蝓从头发里钻出来溜走了。
　　水母没管它，自顾自地趴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慢慢地，它的触手从雪白变成了晦暗恐怖的猩红色。它开始变大，大到可以裹挟住一整具尸体。

　　尸体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两件衣服和一条半透明的膜状物。水母的伞面开始发生变形，触手相粘结——

　　一个新的人类形体展开四肢。

　　全身的骨骼与软组织在那冰糖色的轮廓下隐约可见，随即又被新生的皮肤屏障隐藏起来。

　　下一刻，分布在身上各处的毛囊生出了毛发。不一会儿的工夫，十万根柔软的、枫叶般的金红色发丝在水中摇曳，就像水母本身那样。
　　他睁开眼睛——那眼睛要比祖母绿宝石的颜色更清亮一些，一团团模糊的、略微刺眼的暗红光影闯进他的视线，他垂下眼帘，流苏似的长睫毛几乎碰到脸颊。

　　那条膜状物从他眼前漂过。
　　三小时前，它还是一个乘船过海的人类。

　　他叫塔齐欧，十八岁，身份是——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这只水母还没能习惯使用人类的大脑去思考。在此之前，他只是一只因为怕死而进行了76532次细胞分化的小型水母。他缓缓抬起胳膊，皮肤上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一种白色球状物，仔细观察能够看到盘踞在里面的黑色细丝。好像成千上万颗人类的眼珠。
　　他认得它们，那是他用于麻醉和毒杀猎物的绝妙武器。

　　可现在，它们看上去又突兀又恶心。
　　他想把它们藏起来——这对水母来说无异于白日做梦。因为毒丝的收放并不受神经系统掌控（水母的神经系统太原始了），而是需要借助外界机械与化学刺激联合作用，二者少一样都不行。

　　而如今，他拥有了人类的大脑。
　　他能够感受到数千亿条生命在他颅内的某个狭小空间中跳动——他习得了传说中极其复杂的人类情绪。尽管他现在还不清楚它们的来历和作用，但还是暗暗在心里为它们打上了不同释义的标签。

　　心？
　　他战战兢兢地将两只手交叠放在左胸膛上。
　　那里有东西在跳。
　　他一哆嗦，像突然惊醒，眼里亮出奇妙的火光。

　　一刻钟后，塔齐欧想起毒丝的事情。
　　同类们还在那里等他，他盯着手臂上稠密的小球，尝试用意念去操控它们。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小时。期间，近万只水母在这里进行了有性繁殖并重新返回到水螅体幼虫形态。

　　终于，他成功了。
　　白色小球从皮肤上隐去，藏在了表皮当中的有棘层里——没留下一丁点儿痕迹。
　　目前就外形来看，他和一个正常人类没什么两样。

　　他呆滞地看着光滑的手臂，以至于差点忽略了海神接下来的指令：

　　在地球最南端的大陆上，出现了一只来自卡罗斯星球的外星入侵物种鲍莱克。它的到来给当地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他需要即刻前往目标地点同对方进行交涉，说服它离开地球。
　　任务限期六个月。

　　塔齐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将留下来的人类衣物悉数套在自己身上。旅程正式开始，他穿过一群行动笨拙、思维迟缓的小水母，向北游去。

　　“傻孩子，”海蛞蝓躲在石像后面叫道，“他跑反方向啦！”
　　海神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只是矗立在那儿凝视着远去的背影。“他这么做，”最后他说，“自然有他的道理吧。”

　　※

　　塔齐欧也不知道自己游了多久。
　　只记得自己在荒凉的帆船遗骸内徘徊，经过生锈的硬邦邦的滑轮组和破洞的白帆；形状怪异、毫无血色的肉絮摇曳生姿；两条鮟鱇鱼从他身旁病病歪歪、浑浑噩噩地漂过，活像变异的木乃伊；他看到十几只盲鳗在啃食一头被废弃渔网缠住脖子的海象，听到数海里以外传来蓝鲸的哀鸣和诅咒。

　　他停下来，全身的筋肉和骨节瞬间产生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或许这具身体并不适合在水里行动，他能感应到它对深海的排斥和恐慌。
　　畏惧海洋的人类死于海难，他的外形和名字被一只低等的海洋生物所沿用，多可怜的孩子啊！

　　而自己这只水母也好不到哪儿去。没有任何征兆，稀里糊涂地就被海神选中，借人类之躯，前往南极应对外星物种。
　　四下空荡荡的，没有鱼类，没有植物，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凝视着他的锰结核矿床。

　　是继续往下游，还是——登岸？
　　塔齐欧看着十根纤长的、皱巴巴的手指，彷徨了。
　　倘若不是人类形态，他当然会义无反顾地游下去，也更乐意这样做。陆地上有太多的光和热，听说那东西能蒸发掉他身上所有的水分。浅水区的海马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它们被人类捕捉上岸，经暴晒或烘烤制成药干。

　　脱离海洋，就要冒着变成水母干的风险。
　　过去，塔齐欧从未想过离开巢穴，更别说踏足陆地。可现在，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为了保护这具肉身。因为来之不易，所以要格外珍惜。

　　更何况，自己的再生能力存不存在还是个谜。
　　要是不凑巧，这是最后一次呢？想到这里，他抱了抱自己。

　　好吧，还是要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那点浮游生物根本不足以填饱人类的肚子。如果有必要登上陆地，就登上陆地，如果脱水不可避免，就拥抱阳光。他鼓起腮帮子，双腿并拢，挥动着手臂向上游去。

　　后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此时的海水像一大块斑斓的欧泊石，海洋雪在它的点缀下闪烁着金光。不远处的某块礁石后面冒出一团墨汁，在水中扩散，像两条灰色的丝带，旋转着穿过珠母贝色的气泡。

　　一头欧氏尖吻鲛从他面前经过。
　　塔齐欧纹丝不动，只用余光瞟了它一眼。所幸这个丑丑的家伙对他并不感兴趣，拉开五英尺距离后他继续前行。

　　上升了差不多半海里，他感到附近海水涌动，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躁意。
　　对手似乎离他并不远，这让他害怕起来。

　　但很快，他洞察了那股躁意的来源——
　　十来只壮硕的雄海豚推搡着一只落单的小鲸鲨，向这边靠拢。

　　直觉告诉他，鲸鲨需要帮助。

　　塔齐欧看向自己的双臂。
　　既然他当初能够用意念收起武器，那么现在是不是也可以凭意念释放毒丝？
　　他集中意精神，牢牢地盯着胳膊。

　　没反应。
　　他不清楚是自身的能力还是时间的原因。当他正要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小鲸鲨就在他旁边。
　　他们被海豚包围了。

　　纯澈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只海豚，它们满脸都是虚伪的、充满奴性的笑。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等回过神来，小鲸鲨已经没了影。

　　被包围的，只剩他自己了。

　　人类的四肢是没办法抵抗它们的。
　　这些海豚单个就有近一吨的重量，一旦将它们惹怒，势必会遭到更残暴的对待。
　　他迅速往上游——这似乎有点出海豚的意料。
　　可惜没能逃脱。

　　有两只已经迫不及待向他逼近，不断用嘴去拱他的肚子。他不明白它们要做什么。
　　随即一条尾鳍粗暴地挤进了他的双腿。

　　塔齐欧受到惊吓，本能地从它身边缩开。
　　更多海豚围了过来，光滑冰凉的额隆蹭过皮肤，他有些害怕了。

　　这时，塔齐欧隐约感到一些奇异的影响在他身上起了作用，而这种影响又好像来自他自己。
　　他缓缓张开双臂——
　　数万条毒丝喷涌而出，犹如一场黑色风暴，抑或是魔鬼的船锚。

　　这群海洋生物慌乱起来，发疯似的想要逃走。但为时已晚，毒丝穿进它们的皮肤，并在那里安家落户。
　　一旦扎根，就和它们难舍难分。

　　塔齐欧动弹不得。
　　这些毒丝并不受他控制——它们在感应到主人有危险后就会自动释放。或许在它们的潜意识里，毒杀或麻醉敌人，是保护主人的不二之选。

　　真是一场触目惊心的视觉盛宴！
　　毒丝在海豚身上，就像无数支密集的注射器，贪婪地将毒素注进它们的血液。
　　距离最近的那只海豚体表已经显现出大面积的乌紫色淤斑，肉身开始腐烂，形成一道道深褐色条纹疤痕，额隆生出一堆凸起的疙瘩，像复活节彩蛋，跟着漫溢出五颜六色的脓浆。

　　这是要把它们都杀掉吗？
　　说真的，召唤全体毒丝对付十几头行为古怪的海豚，在塔齐欧看来无疑是一种浪费。所有毒丝都是一次性的，使用过后就会连同承载它白色小球自动脱落，之后要再去长新的武器。
　　他一开始只是想利用少部分毒丝麻痹它们，解救那只小鲨鱼而已。

　　释放太多的毒素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体力消耗，他已经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了。

　　停止吧。

　　塔齐欧在心里祈祷。他必须收回武器，然后即刻上岸。他真是疯了，竟然让这具身体在水里泡了这么久，多泡一个小时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