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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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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多打电话时谈善刚走到居民楼底下,这片靠近大学城,都是老小区,入夜便很安静,只剩下风吹动叶片的沙沙声响。
“喵呜——”
最近期末考,谈善刚复习完从学校回来,手里拿着根火腿肠喂猫,好半天才把那只小猫从车轮下逗出来。
耳机里许一多简直要发疯:“你来不来陪我,就说是不是兄弟了?”
谈善单腿跪在水泥地上喂猫,绝情:“不是。”
许一多一噎,又听见他纳闷地问:“你不是跑去跟导师研究墓葬,我去算怎么回事?”
“你是不知道那墓多邪门,”许一多大喘气,“我们前后找了三个大师,其中两个莫名其妙死了。剩下那个看墓当天摔了一脸血,门牙都磕掉几颗。爬起来就说这事他干不了,让我们别挖了,赶紧去寺庙上香请罪。”
“现在实在没办法,到当地请了神婆,神婆正摆祭坛做法呢。”
他学考古,专业成绩数一数二。大三实习,好不容易争取到跟导师一块儿去墓葬的机会,上周还兴奋得不得了。
好像是一千多年前某个末代王侯的陪葬陵,前阵子引起很大轰动。
那只纯黑小猫吃完舔了舔爪子,一眨眼钻得找不到影了。谈善索性屈起腿,就着这个姿势坐在草地边,想到要去死人墓地鸡皮疙瘩就爬了满身,果决:“不行,我也害怕。”
“没事两个人能作伴,我俩金刚童子身。”许一多求爷爷告奶奶,“你就来跟兄弟撞个胆,我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
“对了,”许一多真诚打听,“你睡觉还不穿衣服吗?”
“……”
谈善幽幽威胁:“许一多。”
“哎不穿也没事,反正两张床,咱两一人一张。半夜我绝对戴眼罩,发誓不看你一眼。”
“不去。”
“反正寒假,就当免费旅游,这儿门票一千八呢。”
“不去。”
七个小时后。
北风呼呼,黄沙滚地。许一多在扬沙县城破烂火车站见到了为他两肋插刀的发小,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他发小帅得不行,黑衣黑裤,白口罩遮住大半面部,只露出一双少年气很重的眼睛,黑发随意抓出来半缕。
很酷,一个人拖着行李箱,眼珠颜色雾蒙蒙的。
大冷天的,许一多鼻涕都要冻出来,疯狂挥手:“善啊,这儿!”他热泪盈眶地扑上去,“我就知道你心肠好,不忍心见死不救。”
谈善准备跟他兄弟来个拥抱,下楼梯一脚踩到一块硬物,当即就从地上弹了起来,猛低头:“我靠这是什么!”
“石头石头,就是一块石头,冷静冷静。”许一多一把把他搀住。
一个半月没见许一多简直跟土里滚出来一样,裤腿上全是泥点。谈善站稳,把他脸推开,筋疲力尽:“你最好真有性命攸关的大事,我累死了。”
许一多“呸”了两声:“死什么死,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太破了,车站太破了,与其说是车站不如说是火车临时停靠点,几根水泥柱搭出来候车棚。厕所顶上破了两大洞,谈善刚拖着行李箱往里看了一眼,扭头就走。
太阳正好落山,云层如燃烧的火焰,随着天色变暗又裹上残黑,像一团凝固的血液。什么都是灰的,远处群山和树林黯淡,空气中残留燃烧秸秆产生的二氧化硫气味。
谈善取下口罩,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这儿天气这么不好?”
“这还不好?”
许一多帮他拿东西:“你是不知道前几天一直下雨,就今天晴了,看见没,那边,火烧云呢。”他开玩笑,“说不定就是为了迎接你。”
谈善停下脚步,朝西边远眺:“那是什么?”
扬沙县城属于丘陵向平原过渡地带,山低矮。离得远了能看见三山之间夹出的空隙,许一多站住,了然:“那一片都是陪葬墓,规模很大,一百多座。你有兴趣我一会儿带你去,不过不能靠太近。”
半小时大巴后,他俩到了扬沙县底下的乡镇,再接着又坐当地顺风车,跑到了村里。
谈善靠在车窗边吹风,一路上许一多跟他介绍:“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墓,姜朝末代王侯徐玦的陵寝,他这人喜好奢华。史料载‘姜侯奢,取碧玺、翡翠、明光、玛瑙筑棺,穷天下矿山’,初中的时候我们背过,整篇课文我就记住那一段。”
谈善有印象,但不深:“我那会儿上课光顾着跟你讲小话了,背得什么谁还记得。”
他俩从穿开裆裤就一起,同一所初中高中又大学,专业也相近,一个学历史一个学考古,不过后来谈善生病休学了一年,这才分开。
谈善生病后主打一个减轻用脑负担,期末考那一周知识的巅峰时刻,考完就归零。记得自己姓什么都是老天开眼,哪还记得什么朝代一个什么王侯。
许一多认命道:“好吧我继续说。”
“徐琮狰历史上的评价极糟糕,后人给他谥号‘昏’,所以又叫‘姜昏侯’,他最广为人知的故事是在朝堂上连杀进谏者七人。原因是他非要立最小的儿子为继承人,在立长不立幼的年代,他硬生生靠杀戮堵上了所有大臣的嘴。徐琮狰往上走祖宗三代全是这样的暴君,一脉相承的疯。姜朝能存活五百多年也是奇迹。”
“这墓从开始挖就出现了很多问题。”许一多一副不愿回想的样子,“等有空我再跟你一件件说。”
能感受到下过雨,空气湿润,大巴车窗上有泥水留下的蜿蜒痕迹。往外望去一片死气沉沉,延伸出的坑坑洼洼土路没有尽头,偶有风哭嚎的声音。
谈善拎起自己的袖子闻了闻,无法忍受:“先带我去洗澡。”
许一多故作神秘:“先带你去个地方。”
半个小时后。
谈善:……拔剑四顾心茫然。
他站的地方是个半高不高的土堆,土堆旁开满不知名的小白花,一路飘摇延伸。四面八方拉了红黄相间的警戒线。四周的工作人员带着安全帽叽里呱啦讲一堆听不懂的话。把他拉来的老头手里举着简易图纸跟什么人争辩,嗓门大得方圆十里都能听到。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剩下他一个——
谈善默默低头,拿起来手边的铁锹,怨气十足往地上一铲。
他真服了许一多。
许一多的导师叫臧成海,小老头精神矍铄,嗓门大眼睛尖。许一多刚伸长脖子带着他在警戒线外面看了两分钟,臧成海就把他俩抓进来挖土了。
据说是人手不够。
谈善越挖越郁闷。
直到——
“轰隆!”
平地一声爆破。
谈善扭头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遥遥不远处一道拱起的泥墙出现在面前,因为和山连接边界显得不清晰。清理它的人欣喜若狂,朝人群中央大叫:“开了臧教授!”
“臧教授胡教授快来!”
“找到墓口了!就在这里,快看这块守墓石!”
“教授这上面写得什么?”
欢呼声此起彼伏。
好大一块石头,搬又搬不走,没有用。
谈善没啥兴趣地移开视线。
但说话的是许一多的导师,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听了一句。
“这上面写的是——”
臧成海仰头望着石壁,瞳仁中印出痴狂的幽火。
“静水流深。”
四个字说出口时周遭仿佛忽然安静下来,荒山村落,诡谲而阴冷的气息笼罩在上空。谈善缓慢地转头,所有本地村民的的表情都开始变得不对劲,他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无法喘息。
冰凉雨丝砸在面上,谈善插在口袋的手指一动,下意识看向那座石碑。
半身伫立湿泥中,孤零零。
“这墓到底是不是姜侯的?”
“应该是,方圆十里这块的地下面积最大。”
“可不对啊,历史上姜昏侯有王妃,那个年代流行夫妻并穴合葬,这是单人墓,墓主人应该很年轻,没来得及娶妻。”
很年轻,没来得及娶妻。一座冰冷华丽的庞大地宫就压在了他身上。
谈善心里忽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那感受来得很突然。他停下来,驻足良久,在心里叹了口气,弯腰从最近的地方摘了一朵白花,隔着遥遥距离放在了地上。
他走出很远,没有看见那朵柔软白花被风吹起来,飘到了守墓碑前,稳稳停住。
后面的事谈善没管,他是为了陪许一多来的,不是为了看土。许一多跟他一起回去,给他递水,气喘吁吁:“卧槽老臧眼睛真尖,他怎么一眼看到我了。”
谈善抬抬下巴,吐槽:“你穿了个大红棉袄,想看不见都难。”
“你不留这儿?”
许一多摆摆手:“你又不认识路,我先带你去招待所。”
招待所条件一般,墙角结了蜘蛛网。窗帘破旧,风雨从墙壁缝隙中吹进来。
“真要在这儿洗澡?”许一多抓抓脑袋,“这热水都不热,洗到一半说不定还会停水。”
谈善盯着他钢丝球一样的头发,浑身像有虱子爬,斩钉截铁:“洗。”
他一边说一边脱靴,单腿站立还从里面倒出半两黄沙。
他俩视线跟随那沙子,在墙角看见一只蟑螂。
空气寂静。
许一多:“……”
谈善重重闭眼,眼看下一秒就要发疯,许一多一口气说完不带断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附近转转。”
“啪!”
人一溜烟没影了,谈善在原地呆立一分钟之久,心情难以言喻。半天过去才抄起鞋板子毙了那只小强。然后戴着口罩手套拿了杀虫剂在房间里一顿乱喷,喷完踩着凉拖退退退。
外面走廊窗没关,气温又低,他手冻得僵硬,还靠在边上用手机玩消消乐。
一阵湿雨扑到面上,窗户正对面是重重山岗,深雾中能隐约看见嶙峋怪石的影子。
“Unbelievable!”
半小时后,谈善心里得到安慰,憋了一口气闷头冲进去开窗,等换完气后从行李箱里找洗漱用品,在外面脱了袜子,准备进淋浴室。
淋浴室正对面是衣柜,衣柜上做了一整面嵌入式的长形镜子。下雨湿气的缘故,蒙上一层氤氲的影子。
设施太简陋,淋浴室里面根本没有放干净衣服的地方。谈善脱完袜子顺手勾着卫衣下摆往上拉,镜子里于是晃过一截柔韧的白弧。
他有运动的习惯,但今年才刚满二十,完全还是少年人身量,纤细但不瘦弱。弓腰时单薄长袖下拓印出半月形暗影,肩胛骨随之颤抖,仿佛有生命的蝴蝶翼翅,每扇动一下都带来强烈的空气波动。
镜面上落了细长的指骨手印,触碰又收回。
很快雾气又涌上来,盖住了那层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