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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云来往青山在(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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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知道殷启为什么非要杀我。
殷漓小时候病过一场,药石无灵,当时殷启的贴身巫医说,是殷漓命中有此一劫,要想平安度过,就得找人挡煞破劫,且挡煞这一事,非血亲而不可为。
从殷氏子弟里找一个人出来挡煞并不难,难就难在这个人必须是个女孩,还要和殷漓年纪相差不超过两岁。
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制。
我要不是那时候年纪小,我真想把那个巫医三刀六洞杀了解恨。
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差点害死我。
我永远记得那天,朝歌下了一场大雪。哥哥把东南西北四大伯侯的儿子带到寝宫,母亲给他们做了好多好吃的,我们一边吃一边在棠梨树下打雪仗,母亲和父亲坐在屋内看着我们笑。
我,姬发还有姜文焕一伙,被殷郊,鄂顺,崇应彪打的抱头鼠窜,我被殷郊扣了一脑袋雪,姬发被崇应彪埋进雪堆里只露出来两只鞋,姜文焕和鄂顺岁月静好的你一下我一下。玩的正热闹,突然闯进来一堆人。
来的人打开竹简,絮絮叨叨念了好一通,我也没仔细听,恍惚间就听见了我的名字。
彼时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只是看见周围的人突然冲上前来抓住了我,不由分说的把我拖了出去。
母亲冲上来抱住我,她说澈儿还小,哪里懂得这些!我不让,我不让她去!
父亲也按着我的手,他说挡煞之事可有根据,小女不过十岁,如此凶险叫她如何承受!
殷郊连同四大伯侯的儿子一起扑了上来,有人抱我腿,有人搂我腰,有人抓我胳膊,更有个大兄弟在扯我头发,他们叽叽喳喳的不让我走,院子里热闹极了。
但后来我还是被带走了,殷启的命令没人能拒绝,我被扔进了朝歌的宗庙里,等待仪式举行。
宗庙里有一个巨大的佛像,两盏灯的火光在黑暗中像鬼的眼睛一样一闪一闪的,我害怕的缩成一团呜呜直哭。
那时正是冬天,宗庙里很冷,我笨手笨脚的把烧龟甲用的铜鼎点燃,靠在旁边取暖。
快天明的时候,殷郊他们终于挖穿了宗庙的一角,我那时躺在蒲团上,已经冷的不知道失去知觉几次了,听见有动静,还是本能的睁眼看了过去。
墙角处的野草晃动的很厉害,然后突然钻出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
身量最小的姬发被他们几个齐力从洞口推了进来。
那时姬发也才十二岁,挖了一宿早就蓬头垢面满脸泥土,唯一双眼睛还明亮澄澈,他看见了我,欣喜的露出一口大白牙,随后转头低声喊,找到了!在这呢!
姬发和姜文焕钻了进来,崇应彪和殷郊那时长的太高大,实在是挤不进来,就躲在洞口放风。姬发说鄂顺去求他姑姑了,主帅已经出了朝歌城去找比干大祭司,等比干大祭司回来,那巫医就不能信口胡诌了。
我们先带你走,躲起来,等大祭司回来再说。姬发伸手拉我,在碰到我冰凉冰凉的手时激的一哆嗦。
或许是我冻的太久,我觉得姬发的手滚烫,触碰到我皮肤的地方竟有些疼痛。
姜文焕皱着眉摸我的头,他说姬发快,不能再耽误了。
崇应彪和殷郊在外头手忙脚乱的把我从洞口拽出来,这俩人下手也没个轻重,左扯右拽差点把我胳膊给弄折了。
我趴在殷郊的背上,他背着我跑的飞快,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总算暖和起来了。
突然殷郊一个急刹,我差点从他背上飞出去,然后我就听见殷启发怒的声音。
殷郊!你要干什么!
我睁开眼,只看见殷启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旁边站着那个戴着面具的巫医。
耳边是号角声,我被扔在高台上,那台上还摆了一个石器,里面是金色的水。
殷郊他们被按在台下,到底都还是孩子,就算像小牛犊一样挣扎,也还是抵不过成人侍卫的压制。
巫医嘴里念念有词,戴着那个恐怖的面具向我走来,那面具上的红色像极了鲜血,他的眼睛漆黑,像鬼一样伸出手抓向我。
我吓得大哭大叫,拼命挣扎,但没有用,我被他轻而易举的抓着胳膊拽到了那个石器前头。他举起匕首,猛的刺向我的胳膊。
在殷郊他们的吼叫声里,我胳膊上多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眼睁睁看着血从我的胳膊上一点一点流下,逐渐半条胳膊都染上了血色。
我的血把原本金色的水变成了红色,巫医举着什么东西在空中四下挥舞念念叨叨,然后说了声起!
台下的青铜鼎突然燃起熊熊烈火。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烧了吧。
他的意思是,活生生烧了我。
畜生!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被那火烧的满眼通红,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跳起来一头撞向他,随后一把掀翻了石器,里面的血水哗啦啦撒了一地。
去你的挡煞!见鬼去吧!
巫医好不容易坐起来,看着满地狼籍,声音尖锐刺耳。
这这这……太子殿下!这……这仪式被破坏了!没法替公主挡煞破劫了啊!她这是要把公主的命要了去啊!
殷启暴怒,他眼神阴沉的像要把我千刀万剐。
来人!把她给我扔进鼎里!即刻!
住手!
身后传来父亲洪亮的声音,我看见父亲骑着他的黑马,带着比干叔祖冲了进来。
父亲!殷郊甩开旁边的侍卫,激动的快哭了。
殷寿,你要做什么?殷启面色冰冷的眯着眼睛看他。
比干叔祖颤颤巍巍的从大马上跳下来,他甩了甩衣袍道,
殷启!这句话该我问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殷漓病了就请疾臣来治,你听这巫医的狂悖之言,竟要活生生杀了你的亲侄儿,你就不怕遭天谴吗!
叔祖一番话,让人振聋发聩。
那巫医还想说什么,叔祖胳膊一伸指着他厉声呵斥,
住嘴!你还想狡辩!以命换命如此歹毒的办法你也敢用!快来人把他给我压去宗庙,我要在祖宗面前好好惩罚他!
多亏了叔祖,我才捡回一条小命。殷漓后来在叔祖的治疗下,奇迹般的好了起来。但巫医的那句话,还是像根刺一样扎进殷启心里。从那之后他不许殷漓再跟我出去玩,甚至不让我们说话。
殷漓不知道怎么回事,经常抱怨,说这宫里就殷澈一个妹妹,为什么不让我跟她玩,但她拗不过殷启,只能自己生闷气。
我很听话,十岁那年以后,我再没有找过殷漓出去玩,偶尔宫里遇见了,我也是点点头随后马上离开。殷漓想跟我多说两句话,都会被宫人拦住。
我们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四年。
其实殷漓来找我骑马时,我是拒绝的。但她说澈儿呀,咱们好久都没一起去跑马了,你就陪陪我吧。
我答应了。
于是四年以后我们唯一的一次接触,要了殷漓的命。
换做我是殷启,大概也会想杀人吧。
我真的是来要殷漓的命的吗?
我摔断了刚接好的胳膊,另加两根肋骨。
头也不知道磕在哪个台阶上了,反正撞的也不轻,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睁开眼睛就是天旋地转,吐的昏天黑地。
我足足在殿里养了半年多。
比干叔祖来看过我几次,看我实在无聊,就给我带了一套占卜用的龟甲,还简单的教了教我怎么占卜。
我学了两次以后,突然喜欢上了占卜,于是求叔祖多教我一些,他见我还算有些天赋,就给我拿了很多宗庙里的占卜典籍,足足一大包。
殷郊背回来的时候脸都累白了,他把那一大包书往地上一扔,四仰八叉的往我床上一躺。
殷澈,你可真能折磨人。
他把汗胡乱的抹在我的枕头上。
我嫌弃的看了他两眼,转头跟侍女说一会给我换一个枕头。
你说你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喜欢上这玩意了。
殷郊随手翻开一本典籍,看了两眼头痛的扔到一边。
那我该喜欢什么?父亲不是不让我再骑马了吗。
我把典籍一本一本摞在桌上,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殷郊尴尬的看着我,他说父亲那日也是没有办法,他不能忤逆大商太子。
是,他不能忤逆太子,所以我就该死。
我看着殷郊,皮笑肉不笑。
殷郊急了,他说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
是,说不定是我们俩一起死。
我放好最后一本典籍。
你放心,我没有怪父亲,我知道他有他的苦衷。
殷郊如释重负的笑了,他一直都这么好哄,我随便说两句他就信了。他凑过来,说过几日我们要去攻打冀州,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攻打冀州,这是什么好事吗?
可不用,你把你自己好好带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我使劲拍了拍他肩膀,你要是敢缺胳膊少腿的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冀州,一打就是半年。
从夏到冬,久攻不下。
我每天都占卜,祈求他们早日归来。这半年多,我的占卜越来越准,叔祖经常说,殷澈,以你的天赋,再有两年就会超过我了。
我把头摇成拨浪鼓,可不敢可不敢,我怎么能跟您比。
冀州终于攻破,质子旅凯旋归来。
我趴在城墙边上,看着父亲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回来。
苏护头颅献父王,冀州帅旗献王兄。父亲的声音那么远都能听的很清楚。
帅旗一掀开,里面好像有个人?
离得远我看不清,是个人吧,怎么帅旗里还包了个人?
总之平安归来就好,也不知道殷郊他们有没有受伤。
后来的事情,发生的极快。
大伯杀了祖父,父亲成为了殷商的王。
这一切都突如其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被人慌忙的套上锦衣玉服,推上了登基大典。
我站在父亲身后,看着比干叔祖捧着碎裂的龟甲说天将降大祸于我殷商,天空黑漆漆一片,我听见父皇说要以身祭天,然后殷郊在我旁边猛的窜了出去。
我和母亲伸手去拦,结果谁都没拦住。
请父皇传位于我!我愿替父皇祭天!
殷郊扑通一声跪下,字字掷地有声。
我眉头皱成一团,脑子嗡嗡作响。早知如此,刚才就算是抱他大腿也要把他拦下来。
父亲后面说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反正天空上的乌云逐渐散去,大家在下面喊天佑大商。
母后脸色难看极了,殷郊兴奋的看着天空,父亲眼神波澜不惊,我后背冒出层层冷汗。
真的是天佑大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