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诉书》萧骨泠

7、6.

　　【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的令人失望，我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着白昼的消弭。我渴望黑暗和阴冷，不是因为我只能在夜晚带着一肚子憋屈，扭曲地爬回家里，更是因为，在我弱智的心田里，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不能在这个鬼地方驻足太久。请不要让我对这里留下丝毫积极的回忆。
　　他们都说我疯了。是邪魔附体，还是小鬼上身？
　　从小学到初中，我从来不是一个爱惹是生非的不良青年。我从来不会因为不想去上学而痛哭流涕，我更不会在心里对坏老师翻白眼。我自诩热爱命运，但结合现实想想，又是那么的可笑。这真是个自私的家伙！只钟情于顺境，一旦遭遇瓶颈和波折，就要像乌龟一样把脆弱不堪的透露缩在圆滚滚的龟壳里。
　　这就是我，一个欺软怕硬的脆弱个体。
　　我讨厌过很多人，但其总数加起来也远小于我在这个学校里滋生的怨念。
　　烦！烦！烦！
　　我讨厌那个体育老师。
　　说来可笑，这个学校连个正儿八经的体育老师也找不到，我们的体育老师，也便正是那位假笑起来满脸褶子的副校长。
　　他说：“由二列横队变四列横队，走！”
　　稀稀拉拉的队伍懒散地挪移着。他瞪着乱七八糟的队形，高喊道：“恢复！变的什么东西！”
　　再次下达口令之后，同班同学们似乎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很快整理好了队形。本以为他能就此罢休，没想到这更加激起了他的表达欲望。
　　“为什么第二次能做好，但第一次就做不好？我不认为这是你们的能力问题，我不觉得是因为你们听不懂人话。而是因为你们根本就不想好好做！不想听从指令，不具有完备的服从意识！”
　　他一遍又一遍地下达命令，看到队形变了又变，才停止了他的过分阅读理解。
　　“你们知道全南港市最好的重点高中的学生跟你们有什么区别吗——人家就是服从能力强！虽然啊，有早恋的，有逃课的，有毕业之后考大专的，但不置可否的是，他们的服从能力就是比你们强，这也就是你们为什么考不上那个地方的原因之一！来到这个地方，就是要对你们进行骨子里面的改造！遵守校规校纪，遇事就是要服从！”
　　仔细想想，其实军训的时候也挺好，那时还不知庐山真面目，班主任也还不那么暴躁……哦，好像也给过我们下马威。
　　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是个中午，说是班主任去开会了。吃完饭之后，趴在桌子上午休的间隙，我顺应大自然，也悄悄讲了会儿话。直到副校长出来徘徊，我才坠入梦乡，不想午休结束之后，班主任直接敲着讲台把我们叫醒，介绍了悬在我们头顶上空的监控的威力。
　　“我能看清楚你们到底哪个讲了话，讲了什么我都能听见！这就是你们的自律性？这就是开学以后我要教的学生？”她看着讲台下仍揉搓着惺忪睡眼的学生，自觉得怒火中烧，敲着讲桌大喊：“都没睡醒是吧？那就都站起来听！”
　　“我质疑你们将来的能力，如果你们要以这样的素质与我配合三年，我不敢料想你们在学习方面会有多棘手！有的同学可能会说，啊，老师，你别上纲上线了。我没有上纲上线！我告诉你们，我能透过你们现在的样子看到你们未来的状态！”
　　我不止一次地悔过，厌恶中考报考前自负又狂妄的自己，把统招报得那么高，又把普高报得那么烂。按照录取线把私立和公立高中一通乱填，也不经过实地考察，最终落到了这么个与我水土不服的学校里。我的心眼真小，小到要被这里的一切不好装满，小到时常崩溃着想要逃学，总是安慰自己，“没关系，受不了也没关系，明天就不来了，明天一定不来了！要是还逼着你来的话……你就跑！”
　　跑了去哪儿呢？
　　我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我梦想着自己坐上公交车，来到我梦寐以求的学校跟前。那里必定有活泼的同学和高尚的老师，有安静的走廊和和谐的暖阳，有宽绰的操场和高大的屋梁……有我心驰神往的一切。算来，我现在逃走，说不准能赶上学生做早操的时间，看他们洋溢的笑脸，听着活泼的歌声。初中体育老师骗人，他说去了高中，第一步就要考察学生做广播体操的水平，可高中校舍这窄小的一亩三分地，莫说广播音响，就连间操时间都没有，哪来的广播体操检验呢？
　　看完了间操，我该做些什么呢？要是回去，是否还要历经这糟心的一切？
　　知道了，那学校对面有一架人行天桥，我努努力，或许能翻上去。等到万籁俱寂的时分，我要不要就这样子结束呢？死在我最渴望的地方，或许也不算冤枉了。
　　那学校里有我初中的好朋友，还有些同班同学。摔死的死相应该挺凄惨的，或许血流遍地，能不能把她吓着呢？
　　想到这里，我竟然产生了一丝温情，很快，梦境被打破，我意识到我仍然处于悲惨的现状里。那老师让学生在书上圈画关键词。我低头浏览，又听见她在阴阳怪气：“拿笔画一画，但凡你能在书上写写笔记，也不至于让书跟新的似的，那么雪白。”
　　我没有拿笔，手还一直撂在桌下的腿上，读到第二行时，她换了表述口吻：“都拿起笔画画，啊！”
　　我依旧没有动作。
　　“把手从桌子下面拿出来。”
　　我悲怆地想仰天长啸，同时又玩心大发，看她还能再换几种表述方式。
　　“拿起笔，拿起笔画一画。”她像念咒似的，又叨咕一遍。
　　见我无动于衷，她终于点了我的名：“田语阑，把你的手拿到桌子上，圈画关键词！”
　　我终于笑了。那种忤逆成功的快感，和深深的背德感撞在一起，硬生生地撞出了一头汗水，说不清冷的还是热的。
　　我木讷地拿起笔转了三圈，直到最后笔尖都不曾触及课本。她被气得受不了，终于说出了那句源自于内心的诅咒：“有的同学不要对待知识过于傲慢了。你要是真的聪明，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是啊，我惆怅极了。我要是真的聪明，就该把这所高中的名字从我的志愿里连根拔除，片甲不留。
　　除却这些老师，还有些令我无比惊诧。譬如某个学科的老师是个五六十的老太太，一上来就告诉我们她是化物所的博士还是硕士。她留的作业格外多，一次甚至直接布置了二十五页练习册。
　　她的丰功伟绩不知怎的传到了班主任耳朵里。那班主任替她打抱不平，在暗中问她是否真的有这码事。她听了，抱着臂膀，在我们默写思维导图的当口绕着教室走了三四圈，最后抑扬顿挫地说：“如果你们有什么不会的，可以来问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也可以私下里跟我沟通。我毕竟不是教科书，你们当然得容许我犯错，留的那二十五页练习册只是我的计划，我的构想——你们难道还不允许我有想法了吗？对于作业，你们有不明白的，为什么不来找我呢——真的是因为我没表述明白，那我向你们道歉！对不起！”
　　她眼睛通红，五六十岁的女人话音里蕴藏着哭腔，看得我莫名其妙。
　　奇怪，奇怪。
　　——《控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