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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 ...

  •   清北书院的一天从鸡鸣时开始,学生若家中无事,便被特许住在东西厢房内,好免了上下学来回路途的奔波。

      “单公子,你弄错了,农学的书籍是放在丁列书架。”朗新月将单伯文错放的书拿下来,在隔壁的木架上放好。
      “以后便交给我吧,若我在外面刷洗,便直接放那边的桌子上,我会收好的。”

      单伯文挠挠头,赧颜一笑:“新月你记忆力真好,我粗手粗脚,以后要多麻烦你。”

      “我是来这里做工的,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朗新月敛眸,从怀里掏出一叠草纸:“若有空闲,可否帮我看看这个?”

      单伯文接过定睛一瞧,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系老师昨日课后带他们一起做的‘小实验’,朗新月人在屋外,只是听过一遍,便记得八九不离十,真是很厉害啊!

      “这里有些不对,从这一步就要往里头开始加盐水,直到热水沸腾,有淡黄色的微末为止。”他指出一处错,耐心解释。
      朗新月在心中记下,“多谢单公子。”

      “叫什么公子。”单伯文怎么听怎么别扭,“进了清北书院咱就是一家人!虽然沈老师名头上没收你,但你胸中有墨,笔下有才,先生一没禁你去‘图书馆’,二来系老师也一视同仁教你,定是希望你与我们同进益的,若是不嫌,叫声单兄我便应了。”

      朗新月拱手:“……是,多谢单兄。”
      单伯文和善摸了摸他的头:“好了,那我就先走了。”

      朗新月目送他离去后,他将草纸在桌上摊平整。

      自从那日田间和沈公子相遇已有半月,来书院的日子便有半月,守了这一屋子的书,从第一日的恍如梦寐,到现在的麻木,也就是用了半月。
      他不知道,世上竟还有这样一个地方,万金难求的孤本,悬壶济世的良方,治国安邦的经典,如天上降下的甘霖般触之可及,伸手可取。

      这里的老师更是奇怪,朗新月不是那等被流俗扰乱之人,便是出身就全身毛发皆白的婴孩也见过。
      但这金发金眸的小童还是将他吓了一跳,全因他上识天文下知地理。他虽自小有过目不忘之能,十里八乡都说他是天生的读书种子,但这小童更是他生平仅见的神异,连一句话出自哪一本书的哪一页哪一段都分毫不差,计数更是对答如流,竟完全不需要算筹一般,被几个大一轮有余的学生尊称老师丝毫没有违和。

      更别提无数闻所未闻的,或只在书院内部流传的‘黑话’,随手制造出的小玩意儿,比如他恰好听到的名为‘皂’的配方,他从未听哥哥提起过高门里有这样的东西,拿出去都能赚个盆满钵满,换个锦绣前程。
      他在这里待得时间越久,就越是冀求,这里的书籍供人取阅,这里讲学自由不拘年纪,这里一片欣欣向荣,便是他这样的仆役,都愿意倾囊相授,未有偏私。
      像方才的单姓学生,和他一般的贫农出身,手中握有这样的无价秘方却也不置一顾,朗新月为他有片刻升起的妄念而羞愧。先生赐金之恩,讲学之恩,都是天大的恩德,他须得投桃报李,万不可以怨报德,行不义之举。

      “大家都在吗,有要紧事!”

      朗新月沉思之际,绿松匆匆跑来。
      见是沈公子身边的人,朗新月忙帮着叫人,院内五人闻声而出,绿松来不及多解释,一股脑把人都领到马车上,幸而雪骓拉车还算够大,几人挨着也能坐下。

      绿松见院中只剩下朗新月独自立着,想了想道:“公子正好缺少人手,你也来吧。”

      朗新月闻言抬眼,眸中有星子闪烁。

      两匹色如霜纨的雪骓拉着车驾向城外飞驰。

      “沈先生是有什么要紧事?系老师会在吗,昨日布置的功课,我还有些不解处,还想请教呢。”在车上,单伯文笑着问。

      “且先别想着功课了。”向来都是乐着张脸的绿松此时抿着嘴,面色严肃,“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带你们去看就清楚了。”

      众人知道有大事发声,马车一路驶到城外,天边尚翻着抹鱼肚白,喧杂吵闹逐渐为人辨析。

      “你、你们欺人太甚!竟然做这样过分的事!”
      “我们只是逃荒,有不曾犯过什么大罪,你不怕昧了良心吗!”

      沈清和也是刚到,他今日把官服换下,穿了件收腰窄袖的缁色长衣,黑发尽数束起,贴身的衣料来回活动更加爽利。
      拨开围拢哄闹的人群,人群中坐在地上的是个粗布短褐的妇人,背上隆起一大块,仔细一看是编草作绳,将一个全身耷拉的男人绑在背上,男人露在外头的手臂发青,已然死了多时。

      沈清和问旁人:“这是怎么回事?”
      师爷讪笑:“底下都是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昨夜又有人没挨过去,他们便将焚化的事不小心说漏了。”

      “大人,大人!”女人已经哭过一轮。她见人群为最中间走来的少年打开条路,踉跄膝行,抱住沈清和的衣角,“我丈夫是因我而死!您要烧就烧我吧,放过他吧大人!”

      沈清和蹲下身,妇人头发蓬乱,脸上脏污,能看得见的皮肉上都是淤青和发黑的伤痕,惨不忍睹。
      其余灾民也是远远站着围观,如今他们的命被攥在别人手里,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我烧了尸体,并不是怪罪折辱他,堆尸过久便会产生疫病,火化也是为了大家好。”

      “不行的大人,毁了尸身,转世时便投不了胎了做不成人了!我的兄弟孩子全死完了,尸体烂在郊外被野狗啃食,就只剩我丈夫了,求求您,就让他安详的去吧!”妇人涕泪交零,长跪不起。

      沈清和沉默不语。

      师爷心说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还是优柔寡断。开口道:“大人和她废这些口舌作甚,我直接叫人把她拉走便是了。”

      妇人听到二人交谈,口中爆出一阵尖锐的恸哭,昨日才吃了粥水恢复了些力气,如今又要殆尽,眼中却再流不出泪来。只有见沈清和面善,她便一个劲背着尸体给面前少年磕头,祈求留丈夫一个全尸。

      沈清和沉默着,经受过教育的读书人都无法接受火葬,遑论目不识丁的农人,他也知晓观念并非一时能改变。对上沈清峰之流,尚能口若悬河逼得人就范的嘴,面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灾民却哑了火。
      他们混在这流亡的队伍里,每天见识几千几百号死人倒在眼前,沿途路过州郡都被当灾星一样赶,如今上了京城,还是被不温不火地晾在城外,施舍着吃口粥饭,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打发走。
      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门殚户尽,或覆族而丧。
      他们心里想必也清楚,就算和师爷说的一般,强制把尸体带走焚了,也无人会拦,无人敢拦。

      郊外没有高楼,只有一片平阔的土地,远方是矮矮的树林,有一轮火球从那林子里升起来,半途便被浓云给遮住,夜的残凉便散不尽。

      耳边还是妇人低低的哭咽。
      其实没什么好犹豫的,最是这种时候,便最该快刀斩乱麻。
      沈清和脸上没有表情。

      “来人啊,快来人看看!”后边有人在高声叫唤。
      被抱着的小儿面色发红,立即有行医上前翻看孩子眼口。

      抱孩子的男人说道:“我弟弟昨日睡得格外沉,我们数十日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便没叫醒他,没想到现在却怎么也叫不醒了!”

      郎中看完,面色一变,“憎寒壮热,苔白如积粉,舌质红绛,邪伏于肺。他又去环顾四周,谁还有头痛身疼、乏力干咳的毛病?”

      周围灾民后退一步,眼神躲闪。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沈清和心中一沉,终究还是来了。

      师爷大惊失色,哪里还不明白,退走数丈吼道:“你们这群刁民,染了疫病竟然还瞒而不报!是想连累我们一起死吗!”

      “或许不是疫病呢,我身上不疼的,可能只是风寒,过一阵就好了……”
      有人口中讷讷面露绝望,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信了。染了疫病相当于等死,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他们好不容易有了食物果腹,如今又要被打回原形,丢弃荒野自生自灭吗……
      他们一生没要过富贵,就是求个安稳,就是这样老天还要罚他们太过贪心吗!

      师爷拽住沈清和,面目狰狞:“大人,要是这疫病蔓延,惊扰沾染到京都里的贵人,我就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他现在可一点也不想升官了,只想快点脱手这差事,这些贱民好是歹毒的心肠,竟要害得他断送了性命!
      “沈给事啊,您这时候菩萨心肠管什么用?将他们拖出去料理了吧!不然就是常大人来了都保不住你啊!”

      背着丈夫的妇人已经不哭了,或许知道大限已至,她将尸体放了下来,细细抚摸一番,轻轻地说着话。

      沈清和突然想起了遥远的一个午后,他也背过这么一个人,徒步走去乡镇的卫生所,他不知道一个生龙活虎的人,为什么一晚上就能不来床。那是个有太阳的好天气,唯独不适合告别。

      有人终于忍不住,憋在胸中许久的茫然终于支离破碎,崩溃大哭。
      起了头,便再难收住,一时营地里都是此起彼伏的哭声。

      沈清和昨夜才和沈兆说他是株飘萍,但飘萍尚且有水可依,这些灾民就是飞絮,飞到哪里算哪里,有的侥幸扎了根,有的不幸被踩进土里了,那就烂在地里,可能一生中能发出最大的动静,便是像这样痛哭一场,随后便静悄悄地死了,也没人在意。

      师爷还在耳边叫唤,沈清和额上青筋鼓鼓跳动。
      “闭嘴!”

      师爷愣了一下,怒道:“沈给事,我是劝过你的,你自己要为这群贱民断送前程!和我可没关系!”言罢便拂袖而去!

      单伯文几人也已经赶到,他们站在外边,看着痛哭流涕的灾民手足无措。

      沈清和深吸一口气喊,对着嚎啕的灾民道:“你们也闭嘴!”

      没有人搭理。

      沈清和狠狠皱眉。
      他花了十三年离开小山村,也花了十三年清楚的明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都还没死呢,现在就开始号丧了,你们染了疫病,便是已经邪祟侵体,现在还哭哭啼啼低头认输是想让邪祟更痛快,好暴毙得更早些吗?不想活了就趁早说,免得费功夫费药。”沈清和声音冷酷,既然听不懂道理,那便讲些他们能听懂的。
      果然见效,哭声渐止,所有人都看向最中间年纪轻轻的大人物。

      “这里的京都,天子脚下,龙气庇佑!你们难道听过京都有闹疫病的?”此言一出,灾民们纷纷被沈清和的话带着走,似乎真没听说过京都有疫病。沈清和不知道有没有,只是赌古代信息传递滞涩,见他们面露信服,便顺着往下说:“如今外地的邪祟来到京都自然会被皇威震慑,威力大不如前,只要有心便能克服,京都有最好的医生和最好的草药,真不知道你们在哭什么!”

      “求大人救命!”

      他们就像有跪不完的地,磕不完的头,沈清和打住:“要救命就听我命令!我先前说的火葬并不是焚尸,而是这些尸体已被邪祟寄生,难以超生,还会将邪祟引入康健的人体内。我会请护国寺高僧用净火焚烧,诵经超度,祛魔除祟后才能安安顺顺投个好胎,你们听明白了吗!”
      大雍百姓颇崇信宗教,护国寺又是第一大寺,往日只有豪门世家才能得见高僧住持一面,如今平民百姓也能有此待遇,当即有人面露喜色,对火葬之事也内那么抗拒了。

      神鬼的事就交给神鬼来解决,轮到人力范畴,那当然要有计划有方案地执行。

      “现在你们要分成两拨,我会特辟一处病患营,不舒服有病症的立即到病患营去!”

      有难民惴惴道:“到病患营,会有大夫来看病吗?”他们生怕染了病便被舍弃在一边自生自灭了。
      沈清和注视他的双眼,郑重道:“当然,有宫里能起死回生的太医来,当然能驱赶邪祟,治好你们的病!”
      不就是瘟疫,在大雍人眼里是阎王关,他有系统助力,难道还能想不出破解之法吗?

      宫里的太医啊。
      众人如黄土般的面上终于扬起了笑意,太医的医术世上绝顶,他们有救了!

      沈清和环顾四周,人心定,劲儿往一处使了,才能万事亨通。
      “有病的自觉去难民营待着,要是欺瞒,待在别处惹得邪祟猖獗,就是太医也回天乏术!要生,还是要死,你们自己决定!”

      已经有人站起身,有妻儿的搀扶着妻儿,全家都死光的便自个儿背着瘪瘪的包裹,向着划好的营区走去。

      他们想活。
      他们要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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