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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鬼灯如漆(八) ...

  •   衙门中针落可闻,姬青翰坐在主位上正在服用药膳。徐忝请了大夫已经回到衙门,现在正在核对两份名册。

      沐良玉得了召见,单手抱着头盔走进堂中。
      徐忝用余光悄悄暼了他一眼,见这位统领样貌年轻,大约不到三十。

      沐良玉髻着高马尾,面庞刚毅,剑眉星目,他肤色偏麦色,左眼睑上留有一道浅浅的刀痕,浑身淬着一股凶煞之意。

      只一眼,徐忝便收了视线。

      “你怎么来了?”姬青翰搁下药膳,冷淡道。

      沐良玉站在堂下:“太傅传书说您掉下了悬崖,要卑职来看看您有没有事。”

      姬青翰似乎懒得理会他:“徐忝,你去问大夫,春以尘多久才会醒。”

      徐忝连忙抱着名册站起身,告辞后便匆匆跑出去,堂中两人对峙的场景他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太子,一个边护使统领,两人闹起来只有他这个小官遭殃的份。

      见闲杂人等离开,沐良玉缓步走上前,一把将头盔扣在桌上,他力道极大,震得桌面药碗一抖。

      “赋长书,腿怎么了?”

      姬青翰在成为太子前,倒还真叫赋长书,不过这事只有几位亲眷知道,沐良玉做过他的伴读,叫惯了这个名字,现在竟然也脱口而出这个名讳。

      “沐良玉,太傅让你来看望孤,不是让你来质问孤做了什么。”姬青翰坐在位上,冷声道,“你最好从哪来滚回哪去,边护使,孤如何,轮不到你管。”

      沐良玉:“你还因为那些被烧的书同我置气?这么多年了,赋长书,能理智一些吗?灵山十巫早就死在了成王之时,就连你最亲近的月精张高秋也一梦不醒。你要不要看看,她的坟头草都有三米高了!”

      姬青翰一拍桌案:“沐良玉!闭嘴!”

      ***
      姬青翰曾说自己曾有一位姨娘,倒也不是杜撰的人物。不过真实情况是,那人并不是他有血缘关系的亲姨娘,而是宣王府上的客卿,灵山十巫之一的张高秋。

      成王二十年,正好是绥靖之乱的第六年。宣王妃诞下一子随后撒手人寰。宣王痛失爱妻,为了怀念宣王妃,将哀子取名赋长书,随了宣王妃的姓。

      赋长书满月的时候,大夫查出来他身体不好,估计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宣王四处寻找医术精湛的大夫,张高秋便到了王府做客卿。

      又过两年,绥靖之乱结束,姬家终于不用再躲避战火,诸多变故下,赋长书便又得到了另外一个名字:姬青翰。

      成王二十六年,张高秋一梦不醒。月精弥留之际,编纂了大量医书。年幼的姬青翰将她所著的书卷全部收集起来,求宣王将书交给自己留做念想。因为医术中时不时参杂几本杂集,宣王应允了他。

      夜深人静之时,姬青翰便在灯下捧读客卿的书卷。一来数月,直到他翻阅到一卷一本名为《新都纪实》的书,里面详细记载了灵山十巫的生平。

      姬青翰也是从那本自传中了解到灵山十巫,包括“吞花卧酒,宴请群山”的巫礼卯日。

      他彻彻底底认识了灵山十巫。

      不过坏就坏在,宣王曾是厌巫一派,与姬青翰交好的伴读沐良玉自然也是厌恶巫师之流。

      沐良玉身为伴读,需要每日请姬青翰去太学上课。那些日子,他见姬青翰眼下青紫,常常昏昏欲睡,甚至因此在周恒公的课上犯困被责罚,于是四处打听,知晓姬青翰近来整宿读张高秋留下的书。

      沐良玉不可置信,半夜爬进书房,就候在里面,也不点灯,见姬青翰真的手持烛火、披衣沐月而来,就坐在房中仔仔细细地读灵巫的自传。他当下怒不可遏,跳出去,厉声质问姬青翰。

      “赋长书!你道巫蛊之行十恶之不道,朝廷礼备百神秩,不比媚奥犹燔柴。昔日巫蛊之祸冤污罔极,人人自危,是动摇家国之大害。但现在,怎么自己在这里整宿读灵巫的书?”

      沐良玉怒火中烧,深感背叛,甚至胆敢指责太子行事。

      姬青翰同样被他的话刺激到,放下书要将他逐出门外。

      沐良玉手脚抵着门,咬牙切齿:“赋长书!我知晓你与张高秋速来亲近,甚至私下视她为姨娘。她生前身份不明,我便不提!可如今,谁都知晓她是灵山十巫之一,你还读她写的书,你是不是信了巫师的谗言,想要亲信巫蛊之术,忤逆宣王!”

      姬青翰睁大眼,推了他一把:“沐良玉,你别胡说!我怎么会忤逆父王!”

      “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沐良玉急红眼了,凭着自己比姬青翰年长几岁,身量高大一些,直接撞到他肩臂上,将人撞开,挤入房中。他冲到桌前,见张高秋的那卷自传被姬青翰打理得干净明朗,上面还有朱笔批阅的痕迹,一把抓起书籍,左右张望了一下,从案桌上薅来烛灯,就当着姬青翰的面将那卷典籍点燃。

      “这种蛊惑人心的妖书,我烧了它!”

      姬青翰从地上爬起身,惊愕地瞪大了双目,怒气冲冲地喊:“沐良玉!你!”

      他跑向燃烧起来的书,火势已旺,无法徒手扑灭,姬青翰在房中急得满头大汗,几乎六神无主,不得已连忙抱来插花的瓷瓶,要将瓶中水浇在上面。

      “赋长书,不准碰那些书!”

      沐良玉先是担心火焰烧着了他,现在又见姬青翰失了往日从容礼仪,真以为太子被巫蛊妖术迷了心智,当即挡住他。两人抓着瓷瓶寸步不让,最后不知是谁失手摔了瓶子,在房中扭打起来。

      书卷熊熊燃烧,灰烟在屋内弥漫,不多时,太子府的其余人发现了动静,连忙带人来灭火。两人打架的事便闹到了宣王面前,姬青翰面对那一盆灰烬无言,等责罚完毕,他端着那盆灰,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沐良玉在后头追他:“赋长书,你别执迷不悟了!那是妖书!”

      姬青翰转过头,冷冷地望着他:“我是曾同你说巫蛊之术十恶之不道,巫蛊之祸危害世间。但,沐良玉你要知道,行巫蛊的是人,有害人之心的是人,做伤天害理之事的亦是人。世上有好人,亦有恶人。判断一样事物是鬼怪,还是神佛,不是在于事物本身,而是取决于行事的人心如何。他若是十恶不赦之辈,就是大慈大悲的佛子也会成为他的帮凶。可他若是善人义士、一心为民,世间恶念于他不过就是一纸荒唐言。”

      “张高秋做灵巫之时,擅长各类技艺,专精医术,常帮助百姓开拓技艺,治病救人,到后来西周生疫、绥靖之乱,她一直行医救世济民,就连临终之际,也想着将一身医术传给后人,这样的人是恶人吗?”

      “是妖邪吗?”

      “她常念叨在嘴上的弟弟,灵山十巫之十的卯日,虽然被称为巫礼,但你可知道他不过二十又一,却精通医理、歌舞、数算。他年纪轻轻就调制出一种良药,在疫祸之时救了许多人。那河洛白堤上的青碑,就是百姓为了纪念他亲手建立的。”

      姬青翰站在月光下,身姿挺拔,似是一座巍峨青山。

      他说。
      “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出现在我面前,我肯定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就算是你与他同时在我面前,要我二者择其一,我也会义无反顾选择他。更甚,我会鼎力相助,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沐良玉反驳他:“那不过是纸上的托词,你没有亲眼见到那些灵巫,你怎么知道她们是什么人!赋长书,别发疯了!巫蛊之术为人诟病自有它的道理,灵巫祸事、蛊惑人心也是铁板钉钉,你没必要因为一卷胡扯的书钻牛角尖!”

      姬青翰盯着他,似乎第一次认识沐良玉,半晌他才答:“我与你,已无话可说。”

      沐良玉也气昏了头,听到他这般说,只觉得一盆凉水浇灭了满腔热忱,他揉了把脸:“好!好好!无话可说,这太子伴读我是做不了了,您另请高就吧。我走,我这就走!您和你的妖书做伴去吧!”

      两人在月下不欢而散,隔日,沐良玉便没有来伴读。等姬青翰消了气,已过数日,他终于放下面子去问太傅,才知晓沐良玉家中生变,对方早已跟着武真军去了西南。

      ***
      春城县衙中,姬青翰平复了心神,用了剩下的药膳,才道:“过去之事,不必再提。如今孤在西南巡查,遇到这桩命案,你管,还是不管?”

      沐良玉已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姬青翰不愿旧事重提,他也不会再紧揪不放,只是气得胸膛起伏,半晌后,折过身行了礼:“卑职既然来了,自然是要助您查清再离开。不过有一事,卑职需要听听殿下的意思。”

      “说。”

      “卑职听闻宣王要挑选新的灵山十巫,不知道这是宣王本人的意思,还是您的提议?”

      姬青翰睥睨着他一言不发。

      沐良玉攥紧了手,最后垂下头:“卑职僭越,还望殿下赎罪。”

      姬青翰的声音冷淡,如同一块冰顺着他的脊骨滑下去:“宣王有意,臣子自当为其分忧。”

      这听上去,便是宣王本人的意思了。沐良玉松了一口气。

      姬青翰接着道:“屋里那个叫春以尘的县令,是我物色的新的灵巫人选之一,孤不想他有事。谁伤了他,谁做了恶,谁是凶手,你沐良玉得一一为孤揪出来。”

      沐良玉躬身应下,又将搜寻广场找到的东西交给姬青翰。那是一根木簪,簪身染着泥土,簪头留有一丝血迹。

      “过来,推孤去大牢。”

      沐良玉便戴上头盔,接手轮椅,推着姬青翰前往牢房,路上,徐忝核对完毕灵巫名册回来禀报,三人便一道去了牢房。徐忝顺道和沐良玉简洁阐述了一下案情进展情况。

      沐良玉:“其余之事暂且不谈,不过那李莫闲与丘处机,卑职却有些想法。殿下,卑职常年在西南一代驻军,也曾听闻过李莫闲的浑名,附近的百姓都叫他血侯。血侯此人阴蛰古怪,手上亡魂无数。但西南官吏没有收押此人,是因为他杀的都是越蛮之地的贼人。换句话说,他与武真军或许是盟友。”

      徐忝啊了一声,愤愤道:“可他在春城中犯下两起命案,皆与越蛮人无关,他还差点杀了我,难道就放了他!大人,下官决不同意!”

      姬青翰没有立即回答:“说一说丘处机。”

      “是。”
      沐良玉推着他进入牢房中,牢中阴暗,午间抓获的九十三个灵巫将牢房塞得满当当的,走进去的时候,一股刺鼻的人味扑面而来,徐忝捏住鼻腔,又将一张细绢递给姬青翰。

      牢房中的百姓们叫着冤枉,伸手想抓几人的衣袍。
      将无罪之人收押牢房于理不合,但凶手殴打大周官吏,牵扯多条命案,姬青翰不得不管。

      “大人,您忘了,丘处机是何儒青老将军的人。您及冠之时,宣王曾为你设宴祭天,您兴致昂扬,举弓在降神宴上射杀了一只鹰隼。没想到那只鹰隼是何儒青养的新宠,老将军为此大发雷霆,杖责了训鹰的少年六十大板,几乎将人活活打死。那个训鹰人,那就是丘处机。”

      姬青翰也是在那时与何儒青结下恩怨。

      “恕卑职直言,您此番西南巡查,实在冒险。往日在丰京,他虽然同你水火不容,却不敢在明面上对你做什么,可一旦你离开了丰京,失了陛下的庇佑,那老狐狸决计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

      弑太子。谋逆大罪。
      只要何儒青敢动这个手,那他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但与此同时,姬青翰也彻底沦为废子。

      “可您为何要答应宣王,冒这个险?”

      姬青翰没有理会他,一指牢房:“打开门。”

      徐忝在他的指示下押出一个年近中年的女人,几人在一处空旷的牢房进行审讯。

      女人哆嗦着来到姬青翰面前跪下,姬青翰道:“你不是灵巫,为何会跟着其他祭司来衙门前耽误查案,甚至殴打大周官吏?”

      女人趴在地上,神色惊慌,颤抖着声音道:“大、大人,草民……草民不知道啊,草民只晓得跟着祭司们驱疫避鬼,祈福保平安啊!”

      姬青翰:“不知道?那你可认得这只木簪?”

      沐良玉拿出那枚木簪,递到女人面前,女人瞳孔一缩,连忙在地上叩头:“大、大人,草民只是听了祭祀的话,拿了钱到衙门前跳巫舞哇!祭司说,那里死了人,是污秽之地!要我们去驱走阴魂不散的鬼魂,你看见了,就是那具尸首,不干不净的,我听说那个新来的县令还把骨头混着醋酒蒸,拔了红伞去验什么骨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啊?死后还不让人安生,他多半是什么吞食人精气的妖怪!”

      徐忝一哼:“大人还什么都没问你,你怕什么。这根簪子划伤了一位当差衙役,我们需要找到它的主人是谁,但没想到你全招了。承认自己伤害大周官吏,妨碍公务,可是重罪!”

      “大人!我冤枉啊!我只是不小心划了他一下,没想到他流了这多血!我没想着害他啊,只要他走得远远的就好了!”

      徐忝:“谁指使你们来妨碍春大人查案的?”

      女人泪流满面,还没答复。
      楼征从牢房外走了进来:“大人,您派人找我?”

      姬青翰扭过头,见到神色诧异的楼征:“我没有传你……你来了,那春以尘呢?”

      楼征也反应过来是调虎离山,转过身迅速往回跑,姬青翰命徐忝领着女人,和沐良玉一道去找春以尘。

      半晌,楼征回来了,他面如菜色,跪在地上向姬青翰请罪:“属下失职,春大人不见了。”

      姬青翰捏着山根:“谁派你来找孤的?”

      楼征的目光移到了沐良玉身上:“回大人,是沐统领的人。”

      现在不是怀疑自己人的时候,姬青翰摆了摆手:“去找人,立即。全部都去!”

      ***
      天将日暮,晚来风急。
      橙红色天穹中,黑鸦呕哑着斜飞而过,老树枯枝如魍魉鬼影,街道上的行人形单影只,红伞下铃铛凄凄地摇晃。

      衙门中驻守的士兵半数进了春城寻人,不多时,街巷上的门户便吱呀一声闭上。

      日暮四合,打更的人拉长声唱道。

      夜半三更,百鬼横行——
      游神驱邪,生人回避——

      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里面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姬青翰孤身坐在马车上,等候其他人归来。

      铃铛声从道路尽头飘来,隐隐约约、时断时续。夜风呼啸的声音里,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似是有人拖着步子擦着地前行。

      姬青翰撩起车帘,望见街巷上起了大雾,浓雾白如油,伸手不见五指。寒风细细地吹,搅不开雾气,却仿佛细密的针扎在他的面颊上。

      叮铃——

      叮铃——

      环珮相撞的声音自雾气深处荡开。

      姬青翰坐直身体,循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却见血红色伞下,白经翻飞,徒然冒出一道左右摇晃的人影。

      那人浑身上下长满了白色的面具,或张口大笑,或撇嘴哭泣,他的步伐似野兽一般,三步一跳,大开大合,僵硬又扭曲。

      千人面在雾中穿行,眨眼之间越过了姬青翰的马车。

      夜游神款款而来。
      横眉竖目、长袖飘荡,背上的五色旌旗随着步伐摇摆。

      阴风流穿体肤,姬青翰浑身冷如寒冰,坐在马车上,如同躺在棺材里。

      一众夜游神穿过红伞,诡谲的铃声后,长翎搅动开雾气,落在最后的巫礼缓步向着马车走来。

      他手持着筇竹杖,长礼服的衣摆逶迤地拖在地上,身上的环珮碰撞出泉水般的声响,抬起眸时,仿佛一缕青烟轻缓地飘到了姬青翰身上。

      他在雾气中,赤脚而来,脚踝上精致的银饰品如同镣铐,又似乎是某种神秘而古老的仪式。

      巫礼一步步登上姬青翰的马车,离得近了,他身上的黑衣似乎也在散发着荧光。

      卯日坐在他身边,温柔开口。

      “你需要我。”

      他垂下脸时,面上投影着夜中烛火的光影,如同晚霞之时斑驳的云彩,轻柔又瑰丽。眼边青色的孔雀翎纹随着主人的低头,蜿蜒出山川河流的弧度。

      吐息之间,草木皆青。

      巫礼伸出手,手背上的半只蝴蝶纹样吸引了姬青翰的注意。当他抚上姬青翰的手背时,冰凉的触感叫太子回了神。

      “怎么不理会我?”

      他停在咫尺的距离,身上的环珮与银饰停下了碰撞。

      巫礼虚敛着眼,半笑,半责怪道。
      “长书弟弟,上次的你,可没有今日这般冷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鬼灯如漆(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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