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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鬼灯如漆(六) ...

  •   徐忝四面张望了一下,见姬青翰坐在树荫下,护卫们将那块地方隔得严严实实,陆丰还搬了一张竹编小案在姬青翰的位置旁,竹案上放着一篮新鲜水果,过得十分舒坦。

      他走过去,正好撞见楼征把高头红伞一把插进泥土地里。

      徐忝:“大人,我来取伞。”

      姬青翰颔首,抱着伞的护卫上前一步,走到楼征面前时却没有将伞递给他,而是错过他的肩膀,笔直朝着广场走。

      姬青翰:“他去送伞,徐忝,你留下,孤有事问你。”

      徐忝悄悄绷直了脊背。

      “别站在那,来孤旁边。”徐忝走到姬青翰身侧,两人一起注视着广场。姬青翰神色自然,仿佛午后吃茶时闲适地问道,“你在孤这里立了十五日的军令状,本该想办法负责这桩案子。春以尘走马上任不过一日,准确来说,若是他昨日下午才去登记,那也不过上任一夜加一上午,孤倒不知道,他有什么手段,叫你心甘情愿听他号令,且为首是瞻,哪怕是立了军立状也浑不惧怕。”

      “你可别给孤说,春以尘是县令,官大一级压死人。”姬青翰头也不回,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凉茶润了一下唇,“孤不信你怕这个。”

      徐忝缩着手,垂下头:“大人,下官说了,您可别生气。”

      姬青翰扬了一下手。

      徐忝在姬青翰的四轮车旁跪下身。

      “太子爷,之前下官冒犯了您,在此诚心实意地向您道歉,下官现在这么做,不是为了请求您原谅,而是为了春大人。下官自己先入为主,以为您也是沽名钓誉之辈,不在意案件真相是什么,只图便捷省事,要一个完美的调查结果向上面交差。未曾想您是太子本尊。”

      说到此处,徐忝懊恼不已,“当然,下官知晓,就算您不是太子,下官也不该这般敷衍了事,用好人顶罪,犯了包庇的大罪。”

      “其实,下官这么做是有苦衷的。三月前,曾有两位大人来春城。其中一位同您一样,是丰京来的。那时,下官也在衙门任职,在审理一起命案时,发现凶手只是一位十五岁的少年,但死者身上却有数百道刀伤,看上不像同一人所为。下官便提审了那少年凶手,废了一遭口舌,终于让少年说出了真相。”

      “他是替人顶罪的。”

      那少年父亲早亡,母亲重病,家中尚有一位嗷嗷待哺的幼妹,穷得揭不开锅,少年于是拿了一位富人的钱,前来顶了罪。

      “下官提出要帮他翻案,但少年泪流满面,拒不配合。只因他怕家中母亲与妹妹受到牵连,倒不如以孝子之名死在狱中。”徐忝回想起当时之时仍旧怒火中烧,咬着牙接着说,“下官实在不忍心,于是找了真正的凶手,也就是出钱的那位富人,南边越来的李大人,李莫闲。”

      那位李大人当时正在春城的大户人家中做客,徐忝躲开侍卫,冒冒失失地冲进去,想与对方当场对峙,但他见到的却不是觥筹交错、笑语笙歌,而是尸首横陈、血流成河。

      唯一的活人李大人坐在尸体堆上同他乐呵呵地招手,他身上血迹斑斑,面上也不甚干净。

      徐忝惊惧不已,一面质问他发生了什么,一面想着如何退出去。

      可这时,李大人睁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身,他踩着虚浮的步子,躬身从血堆里捡起一只酒壶,在一地尸首中高举起酒壶,昂起头,张开口,酒壶细长的壶口流出一线淡红色酒水。

      他像一只秃鹫张着嘴接着血酒,咽喉间扭曲的刀伤如同勋章。

      徐忝被吓得难以动弹,耳畔只回响着水滴声,他凝视着对方上下滚动的咽喉,注视这一头正在饮鸩止渴的野兽,手指震颤,努力探上腰间的匕首。

      “下官本想同他同归于尽,但我越靠近他身体就越发绵软。”

      徐忝咬着舌尖,试图逼自己清醒,却在一股浓烈的香风中逐渐意识迷离,烂泥一般倒在地上。

      那李大人大笑起来,提着酒壶歪歪扭扭地走到他身边,抬起手,将剩下的半壶酒尽数倒在徐忝脸上。

      细长的血酒如同千根针扎在他的脸上,徐忝紧闭着嘴,酒却从鼻腔逆流而入,更污了他的眼睛。他废力睁开潮红的眼,试图记住李大人的模样。

      对方倒完了酒,将酒壶举到耳边,摇了摇,确保听不见酒水声,倏然松开了手,铜制的酒壶笔直地砸到了徐忝鼻子上。

      “下官昏了过去,等再醒来,下官已经从那户人家到了衙门监狱里。李大人告下官贪恋陈家财产,醉后失手杀害了陈留一家,要下官以命抵命,若抗拒不从,便将下官的家眷全部收入牢中,甚至还要让下官的弟弟来一并顶罪。”

      “可大人,下官的弟弟如今只有六岁,怎么可能会害人!下官自然不答应!但李大人只手遮天,他说自己能便能,当日便将下官的家眷全部送进了牢中,还当着下官的面,对她们动用私刑!”

      徐忝抓着牢房的铁栏杆绝望地哀嚎,泪流满面,最后只能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尖叫着答应对方。

      “我认罪……我认罪!我认罪啊!大人!李莫闲!求你放了她们!放了他们!我认罪!都是我做的,陈留一家是我杀的,与她们无关,是我杀了人,我有罪!求求您处置我,我全认了。”

      徐忝顶替凶手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他在牢中滴水未入,受尽酷刑,浑浑噩噩趴了五日,终于等到行刑的时候。

      这一日,一双锦靴落到徐忝的鼻子边,杂乱的枯黄稻草衬托得那双绣工精致的靴子如同举世珍宝,徐忝虚睁着肿胀的一只眼,努力偏过头,视线往上爬,瞧见的却不是李莫闲那张恶魔的脸。

      “丰京来的第二个人,是丘大人,丘处机。”

      丘大人说能救他,还能不连累他的家眷。
      更重要的是,只要徐忝听他的话,那恶鬼李莫闲也能落狱。

      峰回路转。
      世上真有这么神奇的事?
      难不成是菩萨显灵?

      “丘大人要下官将那日的事全忘了,他会处置了凶手,还下官一个清白,下官的家眷也会安然无恙送回家中。”

      只要他将那日地狱一般的场景烂在肚子里,丘大人便能让一切重回正轨,徐忝混混沌沌签了状纸。隔日,他被放出大牢,等他养好了病,回到衙门,见到陆丰正在整理档案。

      “下官问他,丘大人呢?陆丰疑惑地问,哪个丘大人?”徐忝揣着一肚子疑惑,又追问,“就是丘处机,丘大人。”

      陆丰回答:“哦,丘大人啊,他寻着自己要找的人,回丰京去了。许多日未见你,本想着去看望你,但令堂说你在病中不宜见人,留我吃了杯茶,我就走了。怎么样?病好了吗?”

      ***
      “丘处机,”姬青翰念叨了一遍他的名字,又问,“那李莫闲呢?”

      “他不见了。”徐忝垂下头,“所以这也是下官需要同您道歉的理由之一,春城三月前有人失踪,失踪的人正是李莫闲。”

      楼征问:“这与春以尘有什么关系?”

      徐忝伸出手:“大人,您听说过摸骨寻踪吗?昨日您离开后,春大人回衙门要梳理案件的卷宗,当差的不懂事想为难他,就让春大人自己去找卷宗。半夜的时候,他传下官进内室,给下官看了两张卷宗。第一卷,是十五岁少年顶罪的卷宗。第二卷,是一副画。”

      徐忝古怪道:“他分别说了两句话,他先说,此案有疑。紧接着是第二句,这画上的人,才是凶手。下官便打开那卷画,发现画上的人正是失踪的李莫闲!”

      楼征皱眉:“怎么可能?他见过李莫闲?”

      徐忝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大人,下官保证他没见过李莫闲!因为我见过李莫闲,他喝酒的时候,露出了脖颈上的一道蜈蚣样的伤痕,下官记得清楚!但春大人的画上没有画那道疤痕,可他又完完全全画出了李莫闲的样子。下官想,如果他见过李莫闲本人,肯定会记得那道骇人的疤,可是他没有画,这不就说明他没有见过李莫闲吗?”

      “下官便问春大人怎么做到的,他只让下官跟着他。我们一路出了春城,日暮时分抵达一处墓地,我看那墓碑,是陈留家的坟墓,春大人掘了墓,挖出了骸骨,用麻绳将遗骸穿起来,重新组成人形。”

      “夜半三更,鬼灯如漆,他就坐在坟边摸骨。”

      春以尘一言不发,坐在遗骸边,从上至下,专心致志地抚过每段骨骼,每记下一段骨骼的样子,便在停上几息,也不同我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思考。

      “他验尸的手法娴熟,那画面也极其诡异,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骨头是他的亲人!他摸了整整一宿,您没看见那情景,不知道多恐怖,只有下官被吓得浑身发冷,大气都不敢喘。”

      “等到天光破晓,春大人将遗骸重新放回墓碑里,从行囊中取出笔墨,当场画出了陈留的模样,那画简直就是照着陈留本人描出来!”

      奇闻轶事,这般的本事,那翻供也尚有可能!

      徐忝便从那一刻开始,看春以尘的目光都散发的精光,他是真心实意佩服起春以尘。

      他不忘继续道:“春大人在巫一代做仵作时,便常用这个法子破案。他能通过摸尸骸还原受害者的相貌,也能根据受害者描述还原出一张相似度极高的凶手画卷。大人,谁都瞧不起仵作,可春大人不一样,他是有真本事,下官信他。”

      姬青翰静默片刻。

      李莫闲失踪与丘处机离不开干系。
      春以尘却是个例外,他似乎凭空冒出来,就为了解决一桩桩案子。

      姬青翰忍不住笑了一下,觉得事情逐渐变得有趣起来。

      他命徐忝起身,饶有兴致问道:“不过一晚,你们的经历倒挺丰富多彩,那之后呢?”

      徐忝兴致勃勃地回答:“回衙门之后,春大人派陆丰去取二升的酒与五升醋。自己在衙门挖了一个土坑,烧得地皮通红。他又派下官去城中拔红伞,准备重新验尸,结果拔到一半,负责安放红伞的和尚来了,就和下官吵起来了,于是闹到您那里去了。”

      广场上,春以尘接过护卫递过来的红伞,手顺着伞把探上去,对着正盛的日头撑开了伞,伞面投下一片血红的阴影,伞骨上坠着的铃铛叮铃铃地响。

      人群议论的声音逐渐变为窃窃私语声,最后只有几声疑惑发问。

      “他在做什么?”
      “不知道啊!诶诶!看他又动了!”
      百姓瞪着眼,目不转睛地看春以尘,生怕错过了他动作。

      而徐忝凑近了一些,神秘道,“大人,您一定没听说过,天街香满瑞云生,红伞凝空景日明,春大人这招叫,红伞验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鬼灯如漆(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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