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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受诫 ...

  •   男孩子长得很快。
      仿佛只一转念,十三便长成一个玉树临风、鲜衣怒马的少年。
      和他太亲近、熟识的人,却仿佛一时难以意识到,他已长大。
      十三皇子清俊潇洒,英气勃发,在四哥的教诲下,诗书俱佳。更兼骑射上,技艺精湛,可是远超乃兄了。
      彼时胤禛早已被封为贝勒,并奉皇命成婚,迎娶了乌拉那拉氏的女儿内大臣费扬古家的女儿做福晋。搬入了藩王府,与八皇子等为邻。
      胤祥这时也便才十三四岁上,被皇帝指定到毓庆宫辅弼太子。十三这是年幼,也不过做个太子侍读。太子二哥贵为储君,养尊处优,备受荣宠。平日里自是骄横暴躁,性情乖戾。胤禛心里很怕胤祥去了会受委屈——这根本是难以避免的。他自小性子孤冷,与谁皆不亲近,这一刻,皇命要把十三从他身边带走了。胤禛独坐在书房,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夕阳的漫漫余光从镂花窗格子里挥洒,他只感到心里空空的,一片寒怆。
      十三推门进来,在四哥面前,总是黏软软的,孩气未脱。喜盈盈的,扑闪着大眼睛,一面跟四哥兴致勃勃地讲话,一面收拾自己的衣装行李——
      “四哥,胤祥今日就要搬到毓秀宫了。”他浅浅一笑,露出一颗白嫩虎牙,大眼睛里的喜悦却掺着些亮晶晶的东西——可不能掉泪。四哥最瞧不起男子汉懦弱善感的。
      四哥背对他,并不回头。
      十三也不敢到他身边,喘了口气,那么多话堵在喉头,却又讲不出——感激不舍,又丝毫不敢在冷面哥哥跟前流露,急得孩子,支吾一阵,只抓耳挠腮,傻乎乎地说:“嗯——我——我会常来看您和四嫂的……”
      “去吧,”胤禛并不回头,似乎一点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回过头来看看十三弟的意思。他只口气轻快、戏谑地说:“跟着太子,前程似锦——跟着我,什么出息。”
      小十三站在四哥身后,愣住了,好像叫这话劈了一记响雷。眼里、喉头的烫这时再不能忍,扑索索地躺下热泪——委屈地张了张口,却终于什么也没辩驳,只头也不回地抱着行李跑了。
      胤禛没有起身去追。
      事实上,他一动不动。泄密的似乎唯有纸上微微颤动的墨迹。四皇子一向性冷,却待人宽和有礼,讲话滴水不漏,圆滑得体。办每件事,说每句话,都要在心里推断筹谋,年纪轻轻,稳重谦逊又八面玲珑,深得他父皇器重——孰知,自己竟然这般没劲,竟然跟一个小孩子较起劲来,这般蛮横任性。自己再细品那话——“跟着太子,前程似锦——跟着我,什么出息。”
      他脸上一阵阵灼烫,心里一阵阵不忍——他只知自己这话的无理,伤人,对那孩子很愧。却全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无理,伤人背后的,酸。
      福晋慌忙忙地亲自来喊:“爷——十三弟走了,怎么,也不送送?”
      胤禛将满纸的字一把团了。

      胤禛足有一月未见十三。
      足有一月——这即是说,他在数了。
      说一月来全然未见也不对。见是见了的。远远地。小十三跟在气势飞扬的皇太子身畔。有时他能看见四哥,有几次没看见。看见时,这孩子也不过来与四哥亲近,只远远地对四哥鞠礼。此外再没别的。胤禛很恼——尤其是愧疚和不安——甚至恐惧——使他更恼火了。他见胤祥对自己疏淡,必是还为了自己分别时那句狠话伤了心,生了气。生平首次,他感到一种情感破裂的凄苦悲惨。这确是生平首次——即使是对皇阿玛,胤禛的惧怕也不过是担心自己行为有失而失掉皇宠。那种惧怕的情绪很薄,很可控。很容易扭转和驱散——但,可能失去胤祥的恐惧——却这样深,这样重压如磐,使他锥着心,简直透不过气。
      胤禛总在心中考量计算:每一个人对他的功用。每一个人在他人生中的力量和地位。
      掌控自己命运核心的父皇、能给予自己政治倚靠的嫡母家族与妻族、必须拥戴、讨好的太子,宫中各色站位与背景的大臣、更要时刻与野心勃勃的八皇子集团保持既不也不,若即若离的状态。哪怕自家贝勒府里的一个伶俐点的下人,他都得在心里掂量掂量用途。
      从九五之尊到端洗脚水的奴才,胤禛都能在心里琢磨,把控,为其所用。
      可是——
      那孩子
      他想到他时,高速运转的智谋忽然卡住了。
      他想到他,筹谋算计都死了。
      只一片难以言说的甘甜,憎恨与抽痛。

      但是端洗脚水的奴才固然在不经意处另有他用。
      有一晚,服侍四皇子洗脚的小厮说:“主子管管吧,昨儿毓庆宫里的太监说,太子殿下没来由的发火儿,把十三阿哥也打了。”

      胤祥只把太子当太子,从不敢当做哥哥。
      从前额娘还在世时,因为母亲地位卑下,他自小就受九哥十哥几人的欺侮。小孩子间,磕磕碰碰——羞辱性的磕磕碰碰也是常事。胤祥从不声张——声张了也不过是给他们母子自寻其辱罢了。后来到了额娘病故,自己到了德妃身边,德妃看不上自己,独疼亲生的十四弟。
      全世界疼自己的,只四哥一个。
      从四哥的贝勒府出来时,四哥那句“跟着太子,前程似锦——跟着我,什么出息。”叫他伤了好久的心。
      接着便是足有一月未见四哥——
      足有一月——这即是说,他在数了。
      说一月来全然未见也不对。见是见了的。远远地。他看见四哥。他心里如终于见了亲人般,又酸又痛,一片辛辣。两眼就又不争气的烫起来了,慌乱之下,只得草草朝着四哥行了个礼,避开了他的眼睛。

      太子本来喜欢胤祥。常搂着他,亲热的,一口一个“十三弟”,金银器物,什么贵重赏什么。
      然而那一次他犯起癫狂来,找来一群袒xiong露臂的女人,青天白日地行yin乐之事。胤祥才十三四年纪,哪见过这等场面。在帷幔外,听那声音,似懂非懂,面红耳赤。皇阿玛下旨叫自己辅弼太子,总有规劝谏言之职分,他踌踌躇躇,在外头只急得跺脚:“太子爷,二哥——这可大失皇统——这若传出去叫父皇知道——”
      “父皇!父皇!你们眼里都只有父皇!”太子骆着大半身子,从帷幔里出来,薅着十三便把他扔进那些娇媚dang笑的女人堆儿里去。十三怎么也不防这一着,又惊又羞之间,叫那无数女人柔软幽香的routi包围……他叫着跑出去,大口喘着气,狼狈已极。
      这日起,太子憎恨胤祥。认为他是父皇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便待他越发苛了。简直拿这皇子当啦自家下人。任是高兴不高兴,总能寻出事来,给他一顿打骂。
      胤祥都忍着。
      因为四哥哥教过的,父皇也教过的——太子便是来日的君,他与太子不是兄弟,是君臣。臣为君死,这是天理王法。——他当然不知道,父皇教他这些确乎是教,四哥哥教他这些,却是在保护他。

      他想起四哥来,肚子上刚叫太子爷踹得那一下子,这时候简直格外疼起来。他眼睛热乎乎的,就要下泪了。只得趁人不注意,拿袖子抹了去。
      这一日,不知怎么,太子爷没来由地发作起来,下人们统统跪下,任凭他又踢又踩,这也不解气了,干脆取过鞭子狠狠抽打。十三再看不过去,热血上涌,不顾教训,抢上去夺太子的鞭子。太子大怒,狠狠地一把将胤祥甩脱。这孩子给耸的扑在地上,那皮鞭就凶恶地向他身上抽去——

      可是辫子没有落到他身上。
      胤祥再抬起头时,眼睛好像给人拿烙铁烫伤了——
      毓庆宫阖宫上下皆在储君的暴怒下战战兢兢——都没察觉,四贝勒何时进来了。
      他脸色铁青,一手正攥住那下落中的皮鞭。按说平时四阿哥一向臂力有限,总被调侃为“四力半”——这一刻,大怒之下,力量惊人,竟然把太子都向后推得一跌。

      这一下真是大大意外。跪着的奴仆们面面相觑。太子与四皇子都乃皇室贵胄,年岁相差也不多。这一刻真是两虎相争,剑拔弩张。胤祥很快明白过来,爬起来,去拉胤禛:“四哥!是我不对!你别——”
      话不说完,却叫胤禛一把甩开了:“后面待着!”
      “太子何故打人?”胤禛横眉立目,一向温文和善的四爷这时如怒吼的狮子,寒气逼人。他向后指着胤祥:“十三弟贵为皇子——也是我们的弟弟!”
      “我就打他如何?”太子一向为所欲为,无人敢违逆。这一夜竟叫老四夺了鞭子,一刹那暴跳如雷,大叫着:“反了反了!老四!你教训起老子来了!”
      挥手一个铁拳打到胤禛脸上,把他直从大厅台阶上推下去了。

      事情闹大了。
      到了皇帝那里。

      康熙先问胤祥。
      胤祥跪着,只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太子在毓庆宫一系列的恶行,他不能在皇帝面前戳破。只能轻描淡写说,自己违拗了太子,使太子动怒,牵累了四哥哥,一时冲动,冲撞了太子。

      康熙单留了胤禛。事情真相如何,老头儿一眼看个透亮。太子行为恶劣乖张,他不能没有耳闻。但他不能不维护太子。他望着这个跪在自己眼前,脊梁笔挺,脸颊红肿,面色冷淡的四皇子,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胤禛。”康熙悠悠的开了口:“太子固然有错——然——太子不是哥哥,太子乃未来之君父——你懂么?”
      胤禛闭了闭眼,低沉地说:“懂。”
      “亲有过,谏使更,怡吾色,柔吾声,谏不入,悦复谏,号泣随,挞无怨——”康熙摇头荒闹地背着《弟子规》里的话,面色本是柔和,可忽的从俯下身,揪住胤禛的脖领:“圣人之训——你背到狗肚子里去了!”

      胤禛被狠狠地甩在地上。
      他面无表情,只整理了衣衫,重新在父亲面前——不失尊严地跪好。

      “你不服。是么?”康熙像一只面对猎物,悠然款步的猛虎,在大殿上走了几步,缓缓地道:“朕以为你四阿哥谨慎庄重,恭谨忠孝之人——不想——也生了这般忤逆之心——你心里不尊太子!”他走到龙椅前,忽的猛拍那宝座,大叫起来:“你可敢生觊觎之心!”

      胤禛五体投地,声音却依然,低沉而稳——与那近乎咆哮的君父截然不同。
      “儿臣不敢。”
      他说。

      凶险的空气在养心殿上凝结。
      胤禛的头低低贴在那层华贵而冰冷的金砖墁地。
      这最低下的叩拜的姿势,被皇帝呵斥的最危急的时刻,胤禛的心中却一片平静的傲慢——这是由憎恨织就的傲慢。
      仇恨打不败爱新觉罗·胤禛——仇恨和敌人只是胤禛遇挫越勇,激发他的斗志和报复心。
      能打败他的,大约,反而是,那绵软温柔的爱。

      养心殿里的西洋钟,papa地走动。
      康熙消了气,又走下来,到胤禛的身边,他枯老的手摩挲着四子的脸,使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不知从这张漠然的脸上,康熙读出了什么来。

      “痛么?”这皇父忽的问。
      “回皇上——早不痛了。”胤禛没有用“父皇”一词,只是用了“皇上”——他很能分得清,对方在用捏造的亲情来网罗自己。
      然而这位雄才大略的帝父,在滥育子嗣、培养子嗣、又为确保皇权而疑忌子嗣的父亲——可否对自己——哪怕有一点点真情?

      胤禛在心里冷笑——他大概记不清我是谁生的。

      自己是什么呢?天子偶然一次临幸的产物。

      “诸皇子中,朕最看不透的一个便是你。”康熙长叹口气,打了巴掌又要投几颗甜枣来哄,他扶起四阿哥,口气也温和下来:“十三是最坦荡、忠诚的孩子——朕把他放在太子身边辅弼,就是希望他给太子做个帮手——”
      老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胤禛一眼:“你呢?”

      紫禁城的秋夜很冷。
      胤禛从养心殿出来,双膝跪得已是生疼。一场秋雨才霁,高墙内弥漫着阴冷。宫阶上,菊花瓣落了满地。
      胤禛喘了口气。毫不在意地咽下这一夜的屈辱。并在心里,好好地给这些人记上一笔。
      不论如何,明日起,他也要成为太子的辅弼了。

      什么都在皇阿玛的筹划里。倒全叫老爷子算计了去。
      胤禛明白,老爷子这步棋的深意。
      人家既要他磨灭对皇位的觊觎之心,死心塌地服侍太子。
      人家又不很放心太子,故而在太子身边,埋了那个实诚的小十三不够,还要埋上他老四这颗雷。
      父子兄弟,皆为那皇权所分崩离析。
      也是好笑至极。

      他在暗夜里苦笑了一阵。
      自顾自盘算着,按着老爷子的吩咐,明日还得去给太子下跪赔礼。
      下跪赔礼。这都没什么。韩信尚能忍胯下之辱。他爱新觉罗·胤禛的路长着呢。大家不过走着瞧。
      然而他的心底,今日总满满的,热腾腾的,很踏实——

      他想起十三。
      明白了连月来那孩子对自己视而不见,屡屡相避的原因——他不愿意他见他受苦。
      可是一向玲珑八面,慎重于自我保全的皇四子,今日,竟为了这么个弟弟奋不顾身。
      世上有爱么?
      这是胤禛从来不屑于考虑的问题。
      今天,他却不得不慎重考虑。
      人在弱肉强食,趋利避害的本能中,有没有,更美好的可能性?

      他正想的发痴。
      黑暗中,忽的一声呼唤——“四哥!”
      那孩子跑过来,直扑进他怀里。
      胤禛冷不防地给扑得向后跌了一步,几乎在湿滑的砖路上摔跤。
      他有些怔——也很羞赧——于人间真情的表达,胤禛总是很吃不消。于shen体的接触,他也一向不大习惯。
      然而这孩子在自己怀里呜呜的哭起来。
      他只得,有点别扭地抚抚这孩子瘦嶙嶙的后背。
      小十三,今年已满十三岁了。
      个头儿已经到四哥胸口。

      “别哭了。你真是没出息的很。”胤禛笑着说,很嫌弃地——竭力把这过度热情,哭得湿乎乎的小崽子从自己身上推开。
      “我怕父皇罚你!”那孩子还哭得呜呜的。两眼只肿的桃儿一般。
      “不罚我养小孩儿就好——”胤禛调笑着,把这黏糊糊的小十三从自己身上摘开,给他推到后面去:“你这小孩子可是难缠的很。”
      “我怎么小孩儿了!我——我十三——十四——我十五岁啦!”胤祥在后面,抽泣两声,不知是哭是笑了。

      不知什么,或者只是菊花的残香过于使人心动,还是这皎皎月色太富于诱惑性——
      胤禛停下来,转过去,不发一言地握住了十三的手。
      “走吧,咱们以后一起辅弼太子。”他说。
      他没说的却是——十三呀,以后的路,咱们都一起走吧。四哥不会再丢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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