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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天 ...


  •   谢羡风在梦里依稀听到了一缕琴声。
      那琴声如幽深江水,哀怨,绵长……

      他睁开眼,面对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耳畔却是余音未绝。
      原来,那不是梦。

      谢羡风披上一件外衣,徐徐来到了庭院之外。
      清晨之卯时,天刚蒙蒙亮,雨后还弥漫着水雾。碧花轩的凉亭之中,若隐若现地透着一抹纤长的身影。

      慕溶月身披一袭狐毛斗篷,端正坐于琴筝前,轻撩筝弦,指尖抑扬顿挫,如泣如诉。她脸色渗着几分苍白,身姿却挺立不倒,好似一副雅丽的画卷。

      她弹的是一曲《相思叹》,讲的是夫君出征沙场,妻女临江送别。正是因为知晓这一别便将是永远,此曲调凄然,充满了哀恸之情。

      谢羡风不懂乐理,却也能听出琴音的凄婉。

      从前,他也听过她弹琴。那时,他留于府中陪伴她,两人日夜形影不离。他在庭院中对月练剑,她便坐在一旁为他拨弦助兴。那时,她的琴声还不似今日这般凄凉。
      那时的她,也不似今日这般憔悴。

      谢羡风面上有些动容,薄唇微启,终是站在了她的跟前。
      “你该多卧床休息。”

      他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慕溶月的演奏。她略微停下动作,仰起首,脸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好似一潭沉寂的死水,一枚石子扔了进去,却也没有掀起任何的波澜。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谢羡风,开口说道。
      “刚刚那首曲子,就当做是我为将军的送行吧。”

      原来,她看出了他将要出门。谢羡风的神色微微一变,“你为何不问我要去哪里?”

      “因为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说完,慕溶月又垂下了头,不去理会他,反倒继续弹起了后半曲,“……盈姑娘身陷囹圄,陛下说若你肯娶她回家,便能免除她的牢狱之灾。想必,你心里已经有决断了。”

      谢羡风没说话,而是渐渐地皱起了眉头。

      慕溶月轻轻一笑,便知道,她说中了。
      其实,并不意外。
      这么早便急着要出门,猜也可以猜到,他是赶着要去哪里。

      她这一笑,谢羡风的心反倒乱了一分。
      他原以为,她得知了此事,纵使不会大哭大闹,至少也该有些反应——一些不情愿的反应。

      毕竟她是他的妻子。那个昔日能说出“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匪石之心,天地可鉴”的人,面对如今这等局面,她为何还笑得出来?
      若她真的在意他,会甘愿将他拱手让人么?
      这时,他却好像忽然看不懂她了。

      “盈姑娘一朝丧父,又被削去了官职,从云端跌进泥里,内心定是悲痛的。”
      这时,慕溶月像是看出了谢羡风的心思,忽然又开口补充道,“将军将她娶进门后,也不要忘了对她多加关心,好生照拂。如今世道动乱,女子要想立足并不容易。”

      可她越是往下说着,谢羡风的脸色就越是黑如锅底。
      “你就这么希望我娶她?”

      慕溶月愣怔几许,垂眸只道。
      “盈姑娘现在很需要你。”

      谢羡风眉头蹙紧,多想脱口问一句“那你呢?你就不需要我了吗”——终是生生将这股冲动忍住,艰涩地别过了头。

      可这心烦意乱,却犹如蚂蚁啃噬着他的皮肉。谢羡风终是倏地伸出手,按在了她跳动的琴弦之上,将那乐音戛然而止。
      “这样的曲子,往后不要再在我面前弹了。”

      话音落下,便遽然转身,大步离去。

      慕溶月望着谢羡风行步如风的背影,最终消失在了门口。她也缓缓地收回了手,痴神地望着那早已无人的方向,如有所思。

      她对着空气呢喃了起来。
      “既是送别曲,从今往后,我便不会再为你弹了。”
      话音落下,犹如尘埃归于风中,万籁俱寂。

      天终于亮了。

      杏雨端着一盏热茶走了出来,慕溶月淡淡地品了一口,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杏雨颔首道:“小姐,已经可以出发了。”

      谢羡风不知道的是,她一宿未能合眼。对着清冷的碧花轩,弹了一夜的琴。

      她叫杏雨收拣了行囊;就同他一样,他今日要外出,而她也要走。
      她要离开将军府,离开他。

      最后,慕溶月起身,回眸看了一眼碧花轩的院落,这个她居住了两载的地方。

      门前的那棵梅花树上,还挂着她昔日许下的心愿。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往事沉浮,叫人怀缅。万般留恋只一眼,再回头时,她的眸中已写满了淡漠。

      ***
      谢羡风向皇帝上呈了一封奏折,陈请免去莫氏罪臣之女的身份,保全其一条性命。他不会娶莫氏回家,作为交换,他愿意自请去戍守边疆,为期一年。终被皇帝批允了。

      在去接人的路上,谢羡风又绕道去找到了李衡。
      “若是将来留在莫盈儿的身边,会让你也受到或多或少的牵连,”他肃穆地问道,“你可还愿意继续追随她?”
      李衡噙着泪以尊严起誓:“我愿意为了师姐付出一切!”
      谢羡风点了头,算是认可:“你与我一同去接她吧。”

      回京之路遥远,谢羡风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叹气。
      他未能实现恩师的遗愿,只能做到为莫盈儿另寻托付的人家。
      若恩师在天有灵,但愿能够谅解他。
      ……

      “多谢你们来救我……”
      地牢之中,莫盈儿身着囚衣,早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她一见到熟悉的友人,瞬时红了眼,抓住牢门便嘶喊了起来。

      李衡看得心都要碎了,将她接到了客栈里临时歇脚,见她狼吞虎咽地吃饭喝水,便知她究竟受了多少磨难。
      “师姐,你受苦了,你想吃多少都有!从今以后,你在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谢羡风心中一时五味陈杂,待她吃完,才将一沓钱袋放在了桌上,开口道:“这些钱两足够维持你将来两年的生活。你可有什么计划?”

      莫盈儿眼中充满了迷茫。

      “眼下,谋生才是最紧要的。”李衡立马提议道,“师姐,我在金淮有一处老宅,若你不介意,我可以拿来帮你开一间铺子,做些小生意,也算能做到自食其力。”

      莫盈儿轻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心里还很乱。容我再想想吧。”
      她继而放下了手中咬了一半的馒头,认真看向了谢羡风。
      “我很感谢你们今日前来看我。但是……我也听说了那日的事。师兄,你的确太冲动了,若是爹爹还在,也定会责备你的鲁莽。”

      话音落下,谢羡风便知道她指的是自己跪在皇殿前三天三夜之事。

      “还有,更重要的是……”莫盈儿皱紧眉头,严肃地看向谢羡风,“你着实不该那样猜忌你的妻子,你知不知道,这会伤了她的心。”

      谢羡风低头不语。

      “当年的事……岂是她一人能决定的?她不过是一个出嫁女子,何德何能,莫府上下百口人的生死皆由她一人牵掣?你这样说她,不过是迁怒。”
      说着,莫盈儿的声音也逐渐低哑了起来。
      “更何况,当年你我之间的事……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她其实也是无辜的。”

      话音落下,房内陷入了久久的死寂之中。
      沉默犹如锐利的尖刀,在每一个人心头划刻。

      不知过了多久,谢羡风才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声。
      “……我知道。”

      其实,那日大雨,他最后见到她独自在雨中落寞的背影,终是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他说那些话,只是……
      想听到她决然地否认,说她也是受人利用;说如今这样的局面,也并非她的本意。

      他只是……想听她亲口对他说一句,她待他好,并不是依从谁的授意,她对他,向来都是真心。

      如此一来,她便还能做回他心中的那一缕纯白。
      他会让自己渐渐地忘了这回事,他们就还能回到从前。

      可是,她最终也没有开口。
      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那般的执拗,明明眸中盈满了悲伤,却始终不肯向他低头。
      她转身便离开了。一步一步,蹒跚滞缓,在风雨中踯躅前行。
      她连头也未曾回过。

      “你只是过不了自己内心的坎,便施压于你的妻子。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还怀着身孕,只因担心你,便从临州赶来京城看你。”莫盈儿轻叹了一声,“……你该对她好一些的。”
      这声轻叹,很快便消融在了风中,没有得到回应。

      ……
      谢羡风搭乘车轿离开后,客栈之内便只剩下了李衡和莫盈儿二人。

      李衡红着脸站了起来:“师姐,那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莫盈儿轻轻点头。李衡便走出了房门,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踌躇半天,终是又踏回了门槛。

      “师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是不是心里其实很遗憾?”李衡忐忑不安地看向了她的双眼,试图找寻一丝痕迹,“……当年,没能嫁给师兄。”

      莫盈儿只是淡淡一笑。
      “过去的事,何必再谈。”
      “如今,我只想开始新的生活。”

      ***
      待谢羡风打点好一切,回到了临州,已是七日后的事了。
      他疲累地揉着眉心,刚脱下外衣,无意间看见衣橱里挂了一件蜀锦裁制的棉袍。
      那棉袍的衣角还残留着绣到一半的针脚没有剪断。
      便叫来下人询问:“这是什么?”

      那小厮便解释道:“这是夫人为将军赶制的冬衣,绣到一半因事耽搁了,奴才这才暂且收了起来。”

      谢羡风望着那制了一半的棉袍,摊在圆桌上。
      那一丝一线,每一个针脚都是经她的手,亲自缝纫。

      谢羡风脑海中忽地浮现起慕溶月秉烛绣衣的画面。烛光闪烁,她微眯着眼眸,神色稍显疲态,心里却惦记着他,而忍住倦意再绣上一针,又一针……直到染上风寒,头疼欲裂。

      她分明那样在乎他。
      谢羡风的眉眼之中多了几分晦深的情绪,心头也不禁动摇起来。

      分开的这些时日,他也想了许多。
      或许,是他脾性太过孤僻乖戾。

      他自幼见过太多的欺骗、冷漠、与背叛。
      他原以为,家庭,眷侣……这些意象都离他太过遥远。
      他从未对哪个女人动过心,更不曾想过,和谁恩爱偕老、结发终身。
      他的双亲彼此并没有什么感情,在被流匪捉拿时,他们相互出卖,只为了踩着对方的尸首活下去。
      后来,是莫老将军收留了他,容许他暂住在自己的家里。
      直到那时,谢羡风才算见证过了寻常人家的幸福模样。夫妻恩爱两不疑,父女舐犊之情深……日子虽平淡,却也和睦美满。
      这一幅愿景,就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虚境,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就在他以为自己也要有家了的时候,莫老将军却死在了被贬官的路上。
      而他也被现实一掌打醒,原来慕溶月的母亲,便是皇帝的皇姊。
      原来他与她的开端,便是始于一场肮脏的阴谋。

      那一瞬,他眼前突然模糊起来……他好似回到了多年前被土匪扣留的那日,他被粗绳捆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当众侵污,而父亲则被乱刀捅死。
      ……他又没有家了。

      谢羡风情不自禁攥紧了手中的棉袍,指腹渐渐用力,直到指节发白。
      终于,他猛地松开了手。

      “去把夫人请来,我有话想同她说。”

      他平静地下了命令,那小厮却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结结巴巴地解释:“夫人……夫人她不在府中。”

      谢羡风眉头微微蹙起。
      “她去哪儿了?”

      “奴才也不知情……”小厮转身拿来了一叠信封,“只是,前日从官府送来了这个,奴才正想拿给大人。”

      谢羡风撕开封口,一眼扫见那官府的盖印,心中一紧。
      他拆开了信,赫然映出的“休夫”二字,蓦然刺痛了他的眼。

      手中的棉袍终是滑落在地——衣襟口被翻散开来,露出了那轮绣到一半的云绕皎月,针脚都还未抚平。
      却再没了她的余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二十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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