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是我》月戊

76、chapter 76

　　“你这张嘴，很会说啊。”009说。

　　房间狭窄，009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逆着光。

　　陶萤眼睛有点模糊，看不清这人的丑陋模样，不过光是想象就知道，此时此刻，他一定很想杀了她。

　　刚才在巷子里被勒住脖子差点窒息，没等她缓过来，肚子上又挨了好几下，她都有点分不清，现在喘不上气是因为身上哪处地方受了伤。

　　009忽然走上前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脚步一转，将她摁在了水泥墙上。

　　他很用力，骨头抵在墙上硌得慌，她不自觉皱起眉头，克制着没有闭眼，一直瞪着他，忽地挤出一个狰狞的笑：“怎么？被我说中，现在恼羞成怒了？”

　　009抬手箍住了她的下巴，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你在暗河还没挨够吗？”

　　陶萤眨了眨眼，委屈道：“我错了……”

　　009愣住，手上力道松了几分，以为她说的错了是在为刚才的事后悔，知道不该激怒他，怕挨打才说错了，却没想到，她紧接着又笑了起来，说：“你不止长得丑，你还恶心，难怪你妈妈小时候那么对你，你活该。”

　　009这才反应过来，猛地加重力道，咬牙道：“你胆子很大啊，真不怕我杀了你？”

　　陶萤无视下巴传来的剧痛，笑意依旧，声音里丝毫没有惧怕：“她不该骂你的……她应该早点发现你这种人是没救的，她应该早点杀了你才对。”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呃……”

　　仅仅只是一瞬间，脖子上的压迫感直冲大脑，陶萤的思考被突如其来的空白打断，仿佛置身于外太空，身体随时都要飘起来了。

　　“住手！”

　　话音刚落，一道寒光咻的闪过，擦过009的手背，留下一条血痕，陶萤趁机挣脱出来。

　　氧气瞬间涌进身体，顿时扫去脑子里的空白，她深吸几口气，看向门边的小五，清了清嗓子招呼一声：“谢啦。”

　　邱凛收回视线，从小五身边走过，目光在009身上停留几秒，不等对方张口解释，他便冷声叫他滚出去。

　　009恨恨地瞪了陶萤一眼，随后气冲冲走出了房间。

　　陶萤摸了摸脖子，即便没镜子，她也能大概猜到自己此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

　　不过值得。

　　她脑海里闪过刚才的画面——009对她动手时，她趁机把定位器放进了他的衣服口袋，定位器连着市局的警报系统，只要他出现在信号范围内，很快就会被警方抓捕。

　　这还是莫寻为了防止她偷溜，特意放在她身上的。

　　莫寻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什么都知道，她就是故意把警察引过来的。

　　她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男人，跟她在屏幕里见过的样子截然不同，如果说监控画面里的人属于阳光开朗的邻家哥哥型，那么眼前这位，就是阴郁腹黑的斯文败类型。

　　她忽然觉得邱凛和那个瘸腿首领很像，不是那张脸，而是两个人之间相似的气质，也许是因为待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刚才邱凛进门的一瞬间，她恍惚从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莫名的，她居然在这时候想到了张辽。

　　她骗了张阔，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杀了张辽的凶手究竟是谁，她刚才会那么说只是为了借他的手除掉对方，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不会让一个害过她的人继续活在这世上。

　　009必然是要死的，如果可能的话，她倒是很想亲自动手，但暗河无视法律，现实却依照法律维持秩序，除非她选择永远活在地下，那就什么也不用顾及，拿这条命去拼就好了。

　　可陶源还在这里。

　　她的姐姐，除了妈妈以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就是她的姐姐。

　　她已经度过了很长一段幸福生活，靠着那些回忆她就能继续活下去，从她决定进入暗河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把幸福还给姐姐的准备。

　　何况那本就是属于陶源的幸福。

　　这十三年，是她偷来的时光，她早该还回去了。

　　她脑海中的画面忽地一闪，数不清的文字从四面八方涌来，密密麻麻的文字拼凑成一句、一段、一个完整的十三年，屏幕另一端的她仿佛在这一刻经历了一遍陶源作为杀手的十三年。

　　她很清楚那些资料一旦落入警方手中，将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她不希望陶源再次回到暗无天日的生活，她要她往后做个真正的普通人，随心而活，自由自在，还要她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无愧于这世上任何人。

　　所以她必须摧毁暗河，毁掉这个曾经束缚她十三年的沉重枷锁。

　　但暗河存在已久，涉及成员数量之多，就像充斥在阴暗角落、无限繁殖的蟑螂一样，她必须想个办法，即便不能彻底铲除这些蟑螂，也要让它们不敢再轻易现身。

　　毁掉暗河只是她的第一步，她接下来要做的，才是最关键的。

　　“你往他身上放了什么？”

　　陶萤抬眼看向他。

　　邱凛笑了笑：“我猜……应该是定位器之类的东西吧？”

　　陶萤也跟着笑了：“真可惜啊，竟然被你发现了，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我放在他身上的不是定位器，而是……定时炸弹。”

　　小五微微睁大眼睛。
　　他刚才还很不理解她为什么激怒老九，现在算是知道了，原来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邱凛听到“定时炸弹”四个字，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走到陶萤面前，抬手拨开她粘在脸上的发丝，动作轻柔，陶萤没躲，站在原地直视他的眼睛，两人无声对峙，谁也没开口。

　　不开口也一样心知肚明。

　　良久，邱凛垂下手，遗憾道：“看来你没带过来啊。”

　　陶萤：“我又不是来送死的。”

　　“是么，”邱凛说，“所以你就把东西交给警察了是吧？”

　　酒吧到处都有监控，警察和客人的区别，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话音未落，邱凛猛地伸出手，掐住了陶萤的气管：“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杀你？”

　　陶萤本能地吞咽几下，邱凛力气很大，却不是像009一样用蛮力，而是用了一股巧力，手指刚好卡在她的气管上，让她立刻感受到比刚才强劲一百倍的力道在压迫，某个瞬间，她觉得气管会被直接掐断。

　　她会死在这。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用力攥住邱凛的手腕，急促道：“等、等下……”

　　邱凛冷冷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不怕死。”

　　陶萤没法挤出一句完整的话，邱凛冷哼一声，稍微放松了一点力道，陶萤退开，大口呼吸几下。

　　“我……我是来找我姐姐的。”陶萤说。

　　邱凛勾勾唇角：“拿东西来换。”

　　陶萤咽了口唾沫，揉了揉脖子，说：“我要先确认她还活着。”

　　沉吟片刻，邱凛扭头递给小五一个眼神，小五心领神会，一点头，转身走出房间。

　　小五走进漆黑的走廊，这里的路他很熟悉，不需要灯，凭感觉就知道怎么走，他走到关押陶源的房间，还未张嘴说话，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

　　笼子里的地板上有血，看血液凝固程度，应该也就前后脚的功夫。

　　血迹呈现滴落状，可见受伤的极有可能在腹部往上的位置，他不明白陶源身上的武器明明都被搜走了，怎么会受伤，再说笼子这么小，她手无寸铁怎么开的门？

　　他想到了刚才气愤离开的老九，该不会……

　　糟了！

　　他跟着血迹一路狂奔，转眼间来到关押002的地下室。

　　门是虚掩着的，地上有几滴血，受伤的人显然是进了房间。

　　他拔出手枪，慢慢推开门走了进去。

　　枪口对准了坐在昏暗灯光下的男人，浑身被锁链紧紧捆绑，脑袋低垂，看不清脸，但小五还是从那身熟悉的衣服认出来了，坐在椅子上的不是002。

　　“老九？”他松开扣住扳机的手指，站在原地没动，这时他才注意到男人胳膊上的红疹。

　　是他。

　　他怎么会坐在那儿？

　　看起来，地上沿路的血也是他的。

　　谁干的？

　　小五目光扫过周遭的黑暗，一转头，巨大的黑影扑了上来，随即额头一痛，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摔倒在地，他感觉有人从自己身上跨了过去，还听见熟悉的声音低声在说“走，快走”，他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脚腕，下一瞬，整个人跟着拖擦了一下。

　　“等等。”他说。

　　“放开！”话音落下的同时，那人挣脱了他的手，眼前黑影一晃，鼻梁一痛，整个人翻了个面，顾不得鼻腔里涌出来的温热，再次出手，抱住了那人的双腿。

　　“别走。”

　　陶源一咬牙，扬手就要落下拳头，旁边却递过来一把小刀，小刀是从009身上搜出来的，他想在她身上戳几个洞出出气，没曾想却反倒被她抓住机会，从笼子里逃了出来。除此之外，她还搜出了一个小小的黑色圆珠，那大概是定位器之类的东西，她用不上，随手扔了回去。

　　赵星见她迟迟没接，心下一横，手起刀落，捅穿了小五的手背。

　　他的指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又因为受伤开始剧烈颤抖，刀刃抽出，血渍四溅，为他平添一抹刺目的红。

　　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了几分：“你别走……”

　　刀刃又要落下，陶源挡住，眉头紧皱：“让我来。”

　　她弯下腰，握住小五的胳膊，低声道：“我只问一遍，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小五仰起头，刚才被袭击的眩晕渐渐散去，手背的痛感也淡了不少，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又熄灭了，陡然松了手，躺倒在地：“我不走，你走吧，但你走了可别后悔。”

　　“你什么意思？”陶源感觉他话里有话。

　　赵星拉住她：“快走吧。”

　　小五冷笑道：“还愣着干什么？走啊！”

　　陶源挣开赵星的手，蹲下身把人拽起来：“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小五瞥了赵星一眼，声音里带着笑意：“说什么？我不都说了吗，你走了可别后悔，哈哈哈哈……”

　　赵星拉她起来：“走了！”

　　陶源再次甩开他的手：“要走你自己走！”

　　随即低头，质问道：“陶萤是不是也来了？”

　　小五抹了一把淌下来的血，嘴唇染了红，整个人看上去有种精致破碎的妖艳。

　　陶源拽着他的衣领把人往上提了提：“说话啊！”

　　小五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用力推开她，起身跑到桌边，毫不犹豫伸手扯过炸弹的导线，另一只手举起枪，对准陶源：“你要么现在就走，要么就跟我一起死在这儿。你选！”

　　“小五，把枪放下……”陶源慢慢走近，“暗河已经暴露了，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不要继续一错再错了，你跟我走，好不好？”

　　小五嘴唇压成一条线，心里那声“好”堵在嗓子眼里，迟迟发不出声音。

　　他当然知道他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习惯了，习惯有人对他发号施令，习惯服从指令行事，习惯听命于人，他已经没法习惯自由了。

　　他没法像陶源一样，即使成为别人也能活下去。

　　他甚至没法想象那种日子，只要一想到从此以后就要独自活在这世上，他就觉得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的好。

　　何况他连名字都没有。

　　他以前以为是嫉妒，其实他就是羡慕，羡慕陶源，也羡慕赵星，还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

　　可陶源这次没有说“我们”，她对他伸出手，说的是“我”，是“跟我走”。

　　小五目光闪烁了一下，忽然流露出笑意：“好……”

　　话音没能发出，一个好字碎成半声音节，他看到陶源瞪大了眼睛，伸出来的手停在半空，看到那双惊慌的眼眸里倒映出老九扯断项圈，绽放笑容的画面。

　　最后一眼，他看到一旁的赵星把她拉进怀里，背过身，扑向门外，然后一声巨响在他背后炸开，他的世界就此陷入黑暗。

　　轰————

　　火焰瞬间吞噬人影，热浪席卷了整个地下室，同一时间，原本微弱的定位器信号在屏幕里彻底消失。

　　楼上酒吧的灯开始摇晃，几个顾客慌乱跑出大门，地下室传来的震荡让众人的心都跟着颤了一下，莫寻脚步一顿，看着信号消失的屏幕，心头暗道不好。

　　轰声只有那一下，之后便是大火燃烧的噼啪声，地下室原本阴凉，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得闷热。

　　听到动静，陶萤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她想，姐姐现在应该已经带着赵星逃出去了。

　　看见她笑，邱凛顿时反应过来，猛地出手却扑了个空，陶萤侧身躲过，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激动什么？东西还要不要了？”

　　邱凛吼了一声：“你干了什么？！”

　　陶萤说：“那不是应该问问你自己吗？炸弹可不是我放的。”

　　我只不过是加了点儿料而已，比如你这酒吧里的高浓度酒精，那可比助燃剂好用多了。

　　她伸出食指，指了指天花板，笑道：“你确定我们还要继续讨论下去？”

　　天花板的灰尘簌簌下落，时不时掉落几粒碎石，砸在两人脚边。

　　邱凛不知道炸弹为什么会提前爆炸，但他很清楚，这事一定跟眼前的人脱不了干系。

　　他转身走出房间，走出没多远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挡住了去路。

　　这里是暗河的据点之一，当初为了方便销毁痕迹，故意把地下室做成了连通的格局，一个房间毁掉，就会连带整个地下室遭殃。

　　他算好了时间，只要拿到芯片，他们就撤离，然后再引爆炸弹毁了这里，就算警察过来调查，也绝对找不到任何有效证据。

　　但爆炸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他甚至没时间反应，很快猜到009和005现在多半已经被灭口了，不管怎么想，唯一能想到的转折点就只有陶萤。

　　他刹住脚步，折回房间。

　　掏出枪对准了陶萤，沉声道：“你为了拖延时间，连苦肉计都用上了，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既然你这么想救你姐姐，那你就替她去死吧。”

　　砰！

　　枪声骤然响起，穿过重重石壁，钻进陶源耳中。

　　“是她！一定是她！”陶源试图挣开赵星的手，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你放开我！”陶源一记肘击打偏了赵星的脑袋，嘶吼道：“让我过去！”

　　赵星紧紧箍住她的腰，把人往后拖，楼道里浓烟滚滚，他知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就算陶萤真的在那边，他也不能松手。

　　刚才突如其来的爆炸让两人都受了伤，陶源距离更近，受到的冲击更重，此时她连站都站不稳了，却还想着救人。

　　火势太大，就算现在过去也是于事无补，她救不了陶萤，说不定连自己也救不了。

　　莫寻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陶萤！是你吗？”

　　赵星应了一声，强撑着没有倒下。

　　身穿防护服的消防员也跟着冲了进来，从莫寻身边跑过，其中一个人给她递去防毒面罩，隔着面罩闷声说：“快戴上！”

　　酒吧外面已经围了不少人，黑色的浓烟不断飘出，围观的人低声窃语，有人录视频，有人打电话，所有人都在议论，只有撑着拐杖的张阔站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他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仿佛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他的心跳还在继续。

　　出来啊。

　　快出来啊。

　　你一定还活着对吧？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看到火海里走出一道熟悉的人影，看到陶萤出现的那一刻，他心里的大石头才算是放下了。

　　陶萤似乎受了伤，浑身上下都是血污，他一颠一颠蹦过去，一抬头又看到了一个同样眼熟的男人，他记得陶叔叔曾叫他“小赵”，他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在这儿？

　　“陶……”他正准备问，却见陶萤突然挣脱消防员的手，转身朝着火海跑去。

　　一群人一拥而上拦住她，她一边挣扎，一边流泪，脸上的血混杂着泪水流下来，一张脸都是污渍。

　　张阔愣住了。

　　在场围观的人也都愣住了。

　　所有人都明白，里面肯定还有人没出来。

　　但只有莫寻看着痛哭流涕的陶萤隐约猜到了，那个人，大概就是陶源。

　　在场的除了赵星和陶源以外，没人知道死在里面的其实才是真正的陶萤。

　　队伍最后的消防员跑了出来，大喊一声：“退后！全部退后！！”

　　几乎是在一瞬间，大火喷涌而出，犹如一条巨大的火龙窜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玻璃炸裂的声响，轰地一声，整个店铺都被大火吞噬了。

　　这一幕，让张阔想到了小时候的科学实验课上，有同学操作失误引发的小爆炸。

　　他当时很好奇，如果把实验扩大到一定范围，是不是能制造出更大的爆炸，就跟电视上一样。

　　他问过老师，但那时候老师只告诉他那样做非常危险，却没有真正解答他的疑惑。

　　然而今天，他亲眼目睹了这样的场景，一颗心也跟着刚才的爆裂声震荡了。

　　这天过后，隔了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他忽然解开了当年的疑惑，也知道了那天的大火是怎么来的。

　　因为陶萤告诉他，“那个叫轰然现象。”

　　“火灾发生后会产生大量可燃气体，当它们达到一定浓度的时候，就可以在一瞬间引燃所有物品，前后最多不过几分钟时间，效果跟爆炸差不多。”

　　这样啊……

　　其实他还想问，那天在火海里的人到底是谁，是谁会让她伤心成那样。

　　他记得，在他哥的葬礼上，她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