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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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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医院急诊依旧人多,有老人带小孩的,小孩哭着喊爸妈的,刷卡支付金额机滴滴滴的响,脚步摩擦地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相反,四楼的肿瘤科病房如死一般沉寂。
陆希澈坐在折叠椅上,垂头看着英语单词,心里在默默背诵。
病床上的人微微一动,牵连着输液的管子也晃动了一下。
陆希澈抬头,发现陆星幕睁着眼看向他。
她的脸惨白,样子相当虚弱,像是下一秒就会脱了气。
“怎么没睡?”陆希澈压低声音,诧异的问。
陆星幕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哥哥,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陆希澈把英语课本放下,起身摸了摸她光溜溜的头,上面还缝针包扎了伤口。
“我想回家了。”陆星幕闷闷道,“我好想好想像她们一样去学校上学,去游乐场玩旋转木马,在下雨天踩水坑,交好多好多的朋友。”
陆希澈抚摸她的动作没停,抿着唇不说话。
“但是,应该没可能了。”陆星幕自言自语。
都说人离死亡最近时会有所察觉,像是回光返照,在生前会说许多心里话。陆星幕还小,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她只是睡饱了,想和哥哥聊天。
陆希澈依旧默不作声。
陆星幕的情况他一清二楚,灾难命中注定落在她身上,谁也无力去更改。老天真是残忍,把一个活泼爱笑的小女孩硬生生折磨成这样。他看着她日复一日的死气沉沉,变得再也开心不起来。
陆希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陆星幕忽然说:“哥哥,你上一次带给我的大白兔奶糖是谁给的呀?”
她的哥哥从来不会买糖,因为他不喜欢吃,她也不提,所以陆星幕很少能吃到。
那颗大白兔奶糖包裹着一层糯米纸,甜甜的,陆星幕第一次吃。
“一个......朋友。”陆希澈说。
“是谁呀?”陆星幕问。
陆希澈抓了一把头发,说:“说了你也不知道。”
陆星幕眨了眨眼:“那我猜猜呀。”顿了顿,又道,“是那天在公交站台看见的漂亮姐姐吗?”陆星幕还记得当初自己只是远远的看了她一眼。她很漂亮,是陆星幕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
陆希澈没想到过去了半年的事情陆星幕还记着。他愣了愣,又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漂亮姐姐学习成绩是不是很好呀,哥哥现在也开始发奋图强了。”
陆希澈每天夜里都来看她,手里总是拿着课本翻看,记录笔记。只要她不动不说话,他就一直埋头学习。
陆星幕有一次故意不发出任何动静,偷偷睁开过眼睛看他。
他拧着眉头,拿笔戳着下巴,嘴巴一张一合的思考。陆希澈的校服都没来得及换下来,认真的模样像极了三好学生。她知道,哥哥以前是不怎么上进的。
陆希澈想到开学考的成绩,常夏和江槐并列第一,多耀眼的成绩,而自己还是在后面追赶。他想,如果没有常夏鼓励的小纸条,他或许早就退学出来打工了。
“为了前途而努力。”陆希澈说
陆星幕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哥哥,你一定很喜欢那位漂亮姐姐吧。”
陆希澈一怔,嘴硬道:“小孩子别胡说八道。”
“我没有。”陆星幕说,“我看见你的手机壁纸了。”
陆希澈再次一怔。他的手机壁纸是接力赛那天,周存青帮他拍的,里面就有常夏,陆星幕眼尖,一眼就看到了。
陆希澈微不可察觉的倒吸一口凉气。
“小孩子懂什么叫喜欢吗?他假装斥道。
“懂呀,以前哥哥你给我讲睡前故事,里面的公主和王子感情发展时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见不到面时就盼望着早日相见,见到后又觉得不好意思,遮遮掩掩。这应该就叫喜欢吧。”
小孩子意思表达的不准确,但也差不多。
可惜,她不是他的公主,他也做不成王子。
“行了。”陆希澈催她赶紧休息,“快睡觉吧,梦里还有很多童话故事等着你。”
陆星幕摇着头,不肯闭眼,她嘟囔着:“下辈子我也想成为童话故事里的公主,还要带上哥哥你一起。”
陆希澈不知道她今晚为什么和他聊这么多话,他疑虑,却又哼笑道:“我可不做公主。”
“我知道。”陆星幕撇撇嘴,“我的意思是童话故事太美好啦,我们下辈子可以少受些苦,可以快快乐乐的长大。”
寂静了一秒,两秒,三秒,陆希澈握住她的小手,莫名红了眼说:“好。”
“哥哥别哭哦,星幕一直都很坚强的。”
话是这样说,可陆星幕自己都在抽泣。
她是年纪小没错,但不是什么都不懂。
她知道,自己能成功做好前几次化疗都是因为哥哥出去打工给足了钱。
她知道,哥哥每天一放学就来医院陪她,等到第二天清晨才匆匆赶回家,洗漱一番又赶往学校。
他们的家住在一个破旧的居民楼里,她知道哥哥省吃俭用,却总把最好的留给她。她的房间里摆着精致的洋娃娃,衣柜里有着漂亮衣裙,而哥哥穿来穿去都只有那两三件黑色衣服。他来不及吃饭就只喝一碗白粥,后来却轻声细语的告诉她,锅里热着烧饼和糖水,你小心点拿出来吃。
他们从前的生活过的很紧巴。
她曾问过哥哥,为什么要取星幕二字给自己。
陆希澈说,星星在夜幕中璀璨耀眼,你在哥哥这里也是。
他那样的好,为什么生活要给他重重一击,甚至自己也会伤了他的心。好烦,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的命运如此不堪。陆星幕从小到大都在想这个问题。
“哥哥,化疗好疼。”
“嗯,哥哥知道。”
陆星幕的眼泪从本就毫无血色的脸颊滑落,滴到了陆希澈的手背上。
“我不想再去了。”
“好。”星幕以后不会再痛苦了。
“我还想留长头发,要哥哥替我扎麻花辫。”
“好。”
“我明天想吃大白兔奶糖。”
“好。”
现在陆星幕说什么他都会答应她。陆希澈只希望,今天凌晨的一切,都只是陆星幕想找他聊天,而不是他忧虑的东西。
“哥哥,我听说,人死后会变成一只蝴蝶。”陆星幕没问真假。
陆希澈闻言,放在膝盖上的英语课本掉落在地,他没有弯腰去捡,而是透过她没有星光的眼眸,难以置信的听着这话。
他大概猜到她为什么睡不着了。
陆星幕继续说:“蝴蝶飞呀飞,是不是就会停留在哥哥的肩头上?”
她这会儿开始昏昏欲睡了。她的生命早就到尽头了,只是她撑着念想,把以前没说过的话全部补偿了回来。
陆希澈的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他的心好像被人挖空,再也没有人能弥补。
“哥哥别再那么辛苦啦。”陆星幕露出一排不齐小牙齿,对着他强硬一笑。
“我困啦,先睡咯,晚安哥哥。”
晚安,哥哥,如果上天眷顾的话,我们下辈子还会再见的。
下辈子希望我们都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里,我可以整天当你的小尾巴,我们会拥有很多的爱意与朋友。
陆星幕盯了他好久,在脑海里把他的模样都描绘了一遍,然后缓缓闭上眼。
再也不会有一双亮如星眸的眼睛,笑望着他,嘴里喊着哥哥了。
陆星幕去世了,在凌晨,在夜深人静的时刻。
她终于解脱,去到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陆希澈其实早就料到了,可他还是抱有希望,希望最后会有转机。可惜,在他这里,任何东西都是渺茫的。
这世界上,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除去他父母,唯一一个,最后还是离开了他。
遗体火烧后,陆希澈抱着装有她骨灰的小罐子,为她立了一块墓碑。
陆星幕生前尝了太多苦头,所以他买了各式各样的糖果。
陆星幕生前没有朋友,所以他在墓碑旁种上了几株小花,这样她长眠于此,就不会再孤独。
天空湛蓝,大地春暖花开,偶尔有几只飞鸟掠过,停在枝头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陆希澈回到医院,交完后续住院费后,准备提步离开时,被一位年轻的护士叫住。
“请问是陆星幕家属吗?”
陆希澈微愣,他认出这位是平常照看陆星幕的护士,随即,他点了下头。
“这个是逝者放在枕头下的物品,你忘拿了。”护士递给他后,又顺道说句,“节哀。”
这是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白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有几个字还用了拼音代替。
虽然哥哥是说huang精,总爱pian我不会再有下一次化疗。
但他还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哥哥要长命百岁。
陆希澈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汹涌如潮水。他掩着面,站在医院一楼走廊的中间,身体颤抖,白纸的一角已被泪水浸湿。
大片大片的金光洋洋洒洒的照进医院大门口,陆希澈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看向前方。
和他年纪相仿的男生肩头坐着个双麻花辫的小女孩,她一手拿着棒棒糖,一手挥舞着洋娃娃。她动来动去,稚嫩的声音里可以听出欢喜。
“我终于出院咯!”
男生弯起眼睛一笑,抬手抓住她乱晃的小腿。
“走啦,回家。”
他们迎着光,迎着朝阳,毫不留恋的走出这里,去迎来他们的新生。
陆希澈收回视线,将白纸折好,往兜里一放,提步和他们走了相反的方向。
那里没有光,只有一个出口。
嘈杂声从耳边渐渐消退,风刮的脸生疼。
陆希澈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这副模样有多狼狈。
看完纸条,他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绷不住了。
原来,春天,一个恢复生机的季节,也会对一个人如此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