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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番外】匣中青蛇(萨拉查与蛇怪的生活片段) ...

  •   简介:死亡是新生的前提,那一个无法死亡的生物是否有资格带来一条新的生命?牠会是合格的抚养者吗?

      世界观与《哈利波特与衔尾之蛇》相同,时间线是建校年代,如对背景不熟悉请参考《疾风劲草》与《生死流转》。

      “我要怎么养一只蛇怪?”萨拉查问。

      “你何必问我,”罗伊娜说,同时伸手从牠面前抽走那一摞写满的羊皮纸,它们将要被装订成册(事关书本时她一向不吝于使用昂贵的纸张), “你对这些‘滑溜溜的东西’一向更感兴趣。”

      一段时间之后,等赫尔加找到机会与牠独处,她会向牠解释——罗伊娜说这句话时并不高兴,她仍在为萨拉查之前不断询问她当年为什么要生一个孩子而不满,尤其是在萨拉查无法得到足以说服牠的答案后,又去找了海莲娜,并问她:“你的母亲在无法征求你同意的情况下使你降生于世,对此你作何感想?”

      “我只是在问一个问题而已。”萨拉查实事求是地说。

      如同此时,牠只是在问一个问题。

      “我要怎么养一只蛇怪?” 牠问。

      “你拿一枚鸡蛋,”罗伊娜回答,她的嘴角上拧,眉头却皱起,像一只紧盯猎物的鹰,“把它塞到一只蟾蜍的肚子底下,等上七天七夜,然后——一条蛇怪。”

      “但我得养它。”萨拉查说。他清楚孵化那部分的所有步骤,牠想问的其实是——

      “是的,你当然得养它。”

      “养什么?”戈德里克问,他正好在这时候跨过大门,头发上挂着乱七八糟的树叶,身后拖着一只死掉的野猪,“我希望你们没打算养这家伙,因为,不好意思,它已经死了。”

      “你和这只猪打了一架吗?”罗伊娜问。她站起身来,捧着纸张,萨拉查到此时已能明确看出她的不快,牠猜测这隐怒的来源是戈德里克拖进地砖上的猪血。

      “什么?”戈德里克正与头发里的枯叶搏斗,接着他抬眼看到了罗伊娜的表情,几乎瞬间便整个人立正了,“不不不,有学生说在树林里目击到巨怪,但这时候树林里怎么会有巨怪呢?所以我就去看了下。不过这只猪是更早之前发现的,这事儿说来话长,你看,这所学校叫霍格沃茨,那么一只猪不就正好与她(注1)——哎?等等?”

      但是罗伊娜·拉文克劳已经转头走了。

      “真的很抱歉!”戈德里克向她的背影大声说,他转头就压低声音问萨拉查, “我说错了什么?”

      “我不知道。”萨拉查说,实事求是。

      戈德里克不再深究,他耸耸肩,开始高声呼唤赫尔加,要与她分享晚饭可以加餐的好消息。

      这时是公元993年的初春,霍格沃茨建校三年,一些规矩在慢慢建立起来,一些误会在逐渐加深,一些隔阂尚且薄弱,许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萨拉查想,牠自己的疑问就这样因为一只野猪而被迫搁置了。

      .

      因为记录的缺失,后世对霍格沃茨创建年代的大小事物常有一些误解,比如,后来人们会说:“另外三位创始人并不知晓萨拉查·斯莱特林会如此残忍——他竟然养了一只蛇怪,想要借此杀光全校的麻瓜出身者。”

      这句话有两处基本错误。第一,萨拉查·斯莱特林想杀的不止全校的麻瓜出身者,也不止麻瓜出身者,也不止所有会魔法的人,也不止所有的人;第二,另外三位创始人知道萨拉查·斯莱特林想要养一只蛇怪——这个话题甚至曾经出现在过他们的早餐桌上。

      “我听说你想养只蛇怪,”戈德里克搅和着他面前那盘颜色不祥的粥(注2),前些天拖来的野猪被剁碎的部分身体还沉在碗底,最终他决定面不改色地吃下去,然后含糊地问,“你开始养了吗?”

      “没有。” 萨拉查回答。

      “我想劝说他打消这个念头,”罗伊娜说,她面向戈德里克,好像在讨论的是某位不服管束的学生,“蛇怪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生物,对于无论被豢养在校内哪处都风险过高了:它的毒液对巫师来说是致命的,即使只与它对视都能令人石化。”

      “真厉害!”戈德里克由衷赞叹——他绝对是真心的。格兰芬多的人并不总是有风险控制意识,或后备计划,却常带着他们那豁出一切、只求不成功即成仁的志气——他对萨拉查说:“不然你先养了试试看?”

      “蛇怪无法被驯服,”罗伊娜提醒他, “除非你是蛇佬腔,那得是天生的。”

      赫尔加面露难色地看了萨拉查一眼,或许她猜到了,却为守诺而不能说。

      戈德里克向罗伊娜举起一只手——这姿势代表投降和退让——同时无奈地向萨拉查挤了下眼睛,这是在说:抱歉,帮不了你了。

      “而且它会长到五十英尺长,你能将它放到哪里?”罗伊娜转头看向萨拉查,“一条蛇怪能活九百多年,甚至上千年都有可能,就算你能养它,你养到老死,它可能都还没成年。”

      在这点上,她错了。

      赫尔加猛地咳了一声,在罗伊娜看来,她的好友是被粥里的豌豆呛到了。于是她转身开始轻抚赫尔加的脊背,希望能让对方好受些。但她错了,赫尔加并不会好受:她为萨拉查保守的秘密压迫着她的心脏,随年岁流逝愈发沉重。

      直到日后的某一天,罗伊娜会悉知所有,她会明白一切,然后她会意识到,她在这个时刻错了。

      而现在,她仅仅是与赫尔加靠在一处,低声询问对方的不适之处,而赫尔加只能不停以摇头逃避回答。萨拉查隔着她们看见戈德里克,对方也正向牠望来,带着一丝略含歉意的微笑。

      “没办法,” 他说,“我本来还想着,你要养一条小蛇——这还挺可爱的。”(哪里可爱了!罗伊娜问。)

      “为什么?”萨拉查问。

      “你从来没打算养过什么。这是你第一次对生物产生兴趣,多好,”戈德里克举起勺子,隔空戳向牠,“毕竟你前段时间看起来不太开心。”

      说实话,萨拉查从来都不太开心。

      “但现在听下来,蛇怪多少有点危险,”戈德里克说,他闭着眼睛快速吃完最后两口食物,路过萨拉查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仍然习惯这么干,即使他们俩都不年轻了(虽然萨拉查是伪装的),“无论你想做什么,注意别让自己受伤,好吗?”

      萨拉查没有回答。牠回去找了一枚鸡蛋,七天之后,它在蟾蜍腹下破壳。

      .

      蛇怪在地窖里诞生,这里全是药罐和储藏的药材,没有人来这里,除了萨拉查,严格来说,牠也算不得人。养育蛇怪没有想象中简单,养育任何生命都没有想象中简单。使一条生命成活比杀死它要多费数倍精力,将这条生命雕刻成养育者期望中的模样所需投入则更夸张——这正能用以反驳“萨拉查留下蛇怪是为了杀人”的谬传,如果只为了杀人,牠何必要费心力先去养一条什么东西出来——萨拉查在这条小蛇怪睁眼那一刻就后悔了。

      天呐。萨拉查透过眼睛看着它一片空白的大脑,感到自己意志力的某一处正在轻微崩溃,天呐,我还得教它说话。

      言语是精神的碎片,也是人类残缺的体现——他们无法直接理解对方,被迫发明了这种交流方式,以期合作共存,以求达成和平,逐渐又在这迂回曲折的交涉中烹饪出误会与欺骗,于是他们再发明一层更婉转的表达方式来装点本意,如此循环往复——萨拉查时常觉得无话可说,更无话可教。

      然而牠必须对自己带到世上的生命负责。

      你开心吗?牠用蛇语问这条小蛇怪,它还不及半英尺长,带着刚破壳的嫩绿色,好奇地绕着萨拉查的胳膊转圈,没有一点儿要回答的意思。

      牠将蛇怪握在手里,举到面前,盯着它的眼睛(任何试图这么做的其他人此刻都该直挺挺倒下去了),在一片滴水声的黑暗中继续问: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么你开心吗?你想怎样活过这一生?我得怎么养你才对?

      蛇怪盘在牠手中,舔了舔牠的食指,它的牙只冒了尖,尚且无害。这条尚无自保能力的小蛇怪呆了一会儿,便觉无聊,于是奋力挣扎,钻出萨拉查的掌控,溜去黑暗中悠闲地游弋了。它对外界危险丝毫不察,并且一声不吭。萨拉查望着它细小的身影,然后意识到,牠在试图让这条蛇说话,以戈德里克曾经的方式。

      “你小时候根本就不说话,”戈德里克每逢喝多了酒开始回忆往昔时,就会说起这些陈年旧事,话里间杂一些发懵和酒嗝, “你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都有点恐怖了!我没办法,我只能跟你讲话——每一句话,每一个词,每一个音节——什么都跟你说!假装你能听懂,但实际上跟对着棵树讲话没有任何区别!你眼睛都不眨一下!所以我一直怀疑你根本就听不懂,然后突然一天,你居然——”

      他猛地一挥手,差点把半杯酒全洒到萨拉查身上。

      “你居然——突然地——就这样会说话了!”说到这里时戈德里克就要开始拍桌子,一副苦尽甘来的畅快,“如果你早就听懂了为什么不回应我!天啊,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念念自语了多久。”

      我一直都知道了,萨拉查想,牠看着药架上游荡的小蛇怪无声地钻过一组药瓶,它黄绿色的眼睛背后什么都没有,而且我现在更知道了。

      .

      那段时间,几乎霍格沃茨全校师生都注意到的一个现象是:城堡里的老鼠变少了。

      霍格沃茨建校已三年,年年鼠患,仿佛老鼠是跟着储粮一同搬进城堡的(它们就是的),最严重时,学生们能在长廊里遇见这群灰溜溜的小家伙从人们脚下路过。这在那个年代看来不算大事,只终归让人有些厌烦——况且它们还偷吃宝贵的冬季储备粮——好在从这年夏天开始,老鼠开始奇迹般地变少了。

      有一种说法是:赫奇帕奇院长见不得宝贵的小麦入了小鼠之口,因此埋头研究出一种新的驱鼠咒。这个说法首先遭到赫尔加二女儿的反驳。“是一条蛇吃掉了它们。”她说。不过那一年她才五岁,成日声称自己看见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大半是人类儿童丰富想象力的杰作,因此并没有多少人拿她的话当回事。

      不过赫尔加还是私下找过萨拉查,就在那处没什么人会去的药材地窖里,以确保他们的对话不会被人听去——不是为了她自己,完全是为了萨拉查坚持隐瞒众人的身世——她总是这样为他人着想。

      而赫尔加没有想到的是,那时密室已经初具雏形——是的,密室最初的建造没什么深谋远虑,纯粹是为了偷养宠物——吃饱喝足的小蛇怪其实就在她脚下。

      “我不确定你有没有开始养……一条小蛇,”赫尔加说,有些犹豫,“但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萨拉查说。

      “你会爱它吗?”

      牠不喜欢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养什么,照顾一条生命之类的,我们曾讨论过这件事,”她说,“而且不仅是一条新生命,还有你自己——我知道你并不真的爱这一切。”

      萨拉查转开目光,假装上下打量着半空的储藏架,上面还留着蛇怪上次蜕下的皮,半透明的,在木架上晃晃悠悠。它比刚出壳时已经大了好几圈。

      赫尔加没有注意到这条未藏好的踪迹,她问:“你又要怎么养另一个生命呢?无论它是什么。”

      “这正是我所疑惑的,”萨拉查说,“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希望你会爱它,或许某一天你也能由此爱上世上其他事物,”赫尔加说,她搭上萨拉查的手臂,“可我又担心:它能陪你更久,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不在,你的生命会那么长久……”

      “而且它不会结束,”萨拉查打断她,即使牠现在的容貌更接近一名花甲老人,牠眼中一定燃烧着数十年未变的忧惧,让牠看起来与十四岁时一样无助,“我死不了,赫尔加,我死不了啊。”

      .

      赫尔加是对的,牠的确不适合养什么,连药圃里的药草都被萨拉查种死过几批(这之后赫尔加开始承担这项任务),蛇怪存活下来几乎全靠它自己的本事。直到它为霍格沃茨勤勉灭鼠四年后,蛇怪仍然没有名字,但这并不意味着萨拉查没有管过牠,事实正相反,萨拉查几乎每天晚上都窝在密室里,夜深人静中牠与蛇怪嘶嘶地交谈。

      我有自己的名字吗?蛇怪问牠,这时候它已经会说话了。

      萨拉查不记得自己提到过名字的话题。你为什么想要个名字?牠躺在地上问,假装自己也是只不需要手脚的爬行动物。

      因为每个人都有名字,蛇怪说,我悄悄听过,他们对每个人类的称呼都是不一样的。

      但你是这里唯一的蛇怪,萨拉查说,没人会把你和其他东西搞混,所以你就叫蛇怪好了。

      好吧。蛇怪嘶嘶地说。它爬过来,缠绕在萨拉查身边,身躯滑过萨拉查的脖颈和脸颊,它已经长得有一人长了。

      如果我们接受一个名字,是否就意味着接受某种命运?无论赞同还是反驳,类似的因果已在萨拉查的生命里反复上演。萨拉查最终没有给蛇怪任何名字,牠也没什么资格为蛇怪命名,这条蛇是自由的,与牠不一样。

      从蛇怪学会与牠交流起,萨拉查就开始整夜呆在密室中。三十九年前睡眠的需求离牠而去,此后所有深夜的合眼不过是为了维持一个正常的假相。而在密室里牠可以褪下伪装,就像蜕下一层蛇皮,无需再掩饰自己的竖瞳和永远不变的容貌。小蛇怪将牠坐下后一缕缕披散在地的长发当成难得的玩伴,它在萨拉查的头发丝里穿梭,使萨拉查注意到它表皮的颜色在逐渐转为深绿——接近戈德里克眼睛的颜色——牠捧起蛇怪,与它嘶嘶地交谈起来。

      为了防止其他人对牠的作息时间产生怀疑,进而察觉到牠在地窖里掩藏的秘密,随之对牠的身份产生疑虑,萨拉查一向在所有人醒来前离开密室,然后在大部分学生睡醒的时间走出卧室,假装自己也度过了平凡的一夜,然后像每个步入老年的人类一样,抱怨质量低下的睡眠和起床时酸疼的腰。

      然而就像世界上每件事情那样,意外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这天早上萨拉查按往常时间走进礼堂,却没有见到本该在此的三位同僚。学生们告诉牠,三位院长“有事要商量”,如果任意学生碰见萨拉查,请告诉牠赶快到会议室去。

      这是从没发生过的情况。会议室不远,萨拉查走去的这段时间在脑海中清点了各种猜想。最坏的情况是牠的身世秘密暴露了,但赫尔加一定会为牠据理力争,罗伊娜恐怕要捉牠去试咒语,戈德里克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当然,也有可能是牠在地下室偷偷养蛇怪被发现了……

      牠拉开会议室的门时,其他三位同伴已经坐在桌边,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牠身上。

      “你这么一大早上哪儿去了?”戈德里克问,他是三人中看起来神色最轻松的,“我去叫你起床,卧室里居然人影也没有。”

      “有一批需要日出前采摘的草药。”萨拉查说。

      罗伊娜皱起眉头,显然开始思索霍格沃茨何时栽种了具有这种特性的植物。赫尔加叹了口气,在罗伊娜开口质疑前捡起了他们先前的话题。

      “来了封信。”她说,将桌上摊开的几张纸递给萨拉查。

      那是一封来自迪勒姆(注3)的信——这座地处英格兰东部的城镇一直挺立到千年之后,并且地名没有在被一波又一波的语言改革中被冲散,“实在令人感到欣慰”,后半句是戈德里克会发出的感叹,他是个念旧的人——在公元997年,这个地名是战乱的代名词,丹麦人对英格兰海岸的骚扰从未停止,在此后还将绵延多年,直到某一天丹麦人坐上了英格兰王位。

      然而土地上的人们还要生活,巫师也是同样,那些没有能力远行,或舍不得背井离乡北上的巫师在迪勒姆自发建立了一所小小的学校,对外伪装成木匠作坊,里面收了十几名学生。他们的校长一直与霍格沃茨保持通信,当然,为了各自的安全(那年头也没有多少猫头鹰会抓着纸在天上飞),通信并不频繁,通常交换课程进度和学生信息,迪勒姆小作坊负责初级教育,有时会送愿意深造的学生到霍格沃茨来,因此在拆开信封前,没人预料到事态的严重性。

      “这不是普通的劫掠,”赫尔加说,“他们……麻瓜们要开始一场战争,迪勒姆的巫师们希望全体撤离。”

      “他们可以用门钥匙。”罗伊娜说。

      “第三节的门钥匙遗失了,他们过不来。”

      公元十世纪的门钥匙在当下看来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废品,它的最长移动距离只有一百英里,再往上有分体乃至消失的风险,比起幻影显形,它仅剩的优势在于不需要使用者熟练掌握某个魔咒,也不需要在使用时想象出一个非常具体的地点。然而,在距离飞路粉被发明出来还要三百年的年代里,门钥匙已经是相当靠谱的解决方案。因此,霍格沃茨和迪勒姆之间有一条分成六节的门钥匙链条,你可以用火车站来理解它——到站后换下一个门钥匙继续移动,问题在于,随着节点的增加,链条断裂的风险也增大了。

      “我去接一趟就行。”戈德里克轻描淡写地回应,就像顺口提出他的早餐选择。

      “你得穿过战区,”赫尔加说,“那儿都在杀人。”

      戈德里克向她露出一个略显欠揍的笑容,仿佛赫尔加正在讲某种笑话。赫尔加大概一直不清楚戈德里克年轻时是干什么的——没人愿意在她面前揭开这种真相——对他来说,遍地死人的战场熟悉得就像回到家一样。

      “我过一刻就出发,”戈德里克宣布,“午饭多准备点,顺利的话我们需要多填饱十几个小家伙的胃呢。”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罗伊娜眉头紧蹙,目送戈德里克走出了房间。

      当然,戈德里克没能在当天中午回来。我们最好还是相信一位能力高超的预言者说的每一句话。

      这时候还无需担心,戈德里克或许碰上了什么麻烦,或许只是在林子里兜了个大圈,一时间燃起了捕猎野鸭的兴趣。不过他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赫尔加和罗伊娜轮流代课,补齐戈德里克缺席的那些课程。萨拉查拒绝伸出援手,牠觉得自己到这一刻还没有径直冲去英格兰已经是一个奇迹。在他们蜷缩在这座学校里假装天下太平的同时,戈德里克可能正躺在荒草繁茂的旷野,默默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或在倒布满青苔的树根底下,也有可能已经被扔进海湾,半个月后会浮现在某处浅滩上,青肿鼓胀,像一条惨白的蛆虫——

      我就该在那之前杀了他的。萨拉查说,牠在密室里,仰躺在地,在他出发之前,在他走出房间前,在学校建立以前,在他出生以前——我就该杀了他,这样他就不用死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蛇怪嘶嘶地回答他。

      是的,我说错了,萨拉查双手捏着蛇怪的身躯,更像是钳制着它,牠紧紧望着那双黄绿色的蛇瞳,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石化成一座雕塑,我说错了——我早该杀了他,这样他就不用活了。

      蛇怪没有回答牠,它或许也有自己的思考,它或许还是没有明白萨拉查在说什么。即使拥有近千年的寿命,蛇怪依然是一种正常的生物,它肯定还是想活下去,因为它总有一天能死,不费任何力气。

      我与你们究竟有什么不一样?萨拉查问,牠转过身,伏在地上,像每一条蛇类一样紧贴冰冷的地面,竖瞳的双眼盯着地砖幽暗的反光,为什么我没法去死?只有我死不了,只有我。

      我不知道。蛇怪回答,萨拉查片刻之后才意识到它竟然在回答那句不是问题的问题,接着,蛇怪又说,我很抱歉。

      它甚至学会了表达感情,这能够学会的东西吗?萨拉查长叹一声,一股混乱不清的思绪堵在牠的胸口,让牠蜷起双腿,缩成一团,将自己埋入密室深深的黑暗里。

      .

      戈德里克是在第八天出现的,带着孩子们一起。他们十几个人像鬼影一样出现在校墙外浓雾深沉的夜色里,差点把守夜的学生也吓进鬼魂的行列。

      作为霍格沃茨唯一的外勤,戈德里克在六十七岁这年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既往水准——完好无损,没有一丝裂痕——唯一的损失是一顶被树枝刮坏的斗篷,如果不算上那卷不知何时丢失的皮绳(戈德里克坚称自己把它缠绕好后塞进了包里,它没有出现只是因为“藏得太深”)。

      他向三位朋友解释自己为何用了那么长的时间:丹麦人的行进速度比所有人预料的更快,战火中麻瓜驱逐咒就是螳臂当车,因此在戈德里克到达前,迪勒姆的巫师们就已经放弃了校舍,不敢留下任何记号;戈德里克花了两天才在森林中找到一群瑟瑟发抖的孩子,唯一成年的巫师已经死了,另外四名年龄稍大的学生决定返回校舍等待支援,但既然戈德里克没有碰到他们,那这四人多半也已遇难;在确定放弃寻找这生死不明的四人后,他们本该立即出发前往霍格沃茨,不过第二节的门钥匙不幸在战火中烧个精光,或是被浑然不觉的麻瓜踢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戈德里克要不就一个接一个地拉着他们幻影显形到下一站,但孩子有十七个,没人能保证戈德里克不在时他们不会受到攻击;徒步穿越八十英里则是一个荒谬的提议,但如果别无选择,他们就只有这一条退路,除非——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萨拉查打断他,示意性地指向门口,对着被赫尔加领去安置的人类小孩的方向,“还拖着那一群东西?”

      “我正要讲到这一部分,”戈德里克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当时想,既然我们不能保证之后几节门钥匙没有损毁或遗失,而且反正都要用到门钥匙,为什么不直接造一个直接到霍格沃茨的呢?”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罗伊娜问,“你们当时与霍格沃茨的直线距离超过四百英里?”

      “我没计算。”

      “而你们只用了一个门钥匙直接过来?”

      戈德里克咽了下口水,就像他现在才知道后怕似的:“好像是的。”

      萨拉查盯着他。牠和罗伊娜坐在桌子的同一侧,像两个严肃的考官或审讯者。而戈德里克独自在另一边,一个心虚的嫌犯,食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这是戈德里克思考时的习惯,他自己没有注意过,因此从来没能改掉。

      “用的什么?”

      “那根皮绳——别这么看着我,那是我包里唯一能让十八个人同时抓住的东西。”

      “那根绳子呢?”

      “不知道。它可能自己又跳到哪里去了……现做的门钥匙不太稳定,而且那么长距离……”

      “亏你还知道。”萨拉查说。

      戈德里克沉默了一会儿。“说实话,”他摸着后颈开口,这样的姿势让他头颅微微下垂,像是在道歉,实际上只为了转移话题,“我想再回去一趟,那四个失踪的人……”

      “你在找死吗?”萨拉查很冷静地问,牠觉得自己的手指在桌下颤抖。

      “等一下,”罗伊娜说,她已经掏出了纸笔,猎鹰似地盯着戈德里克,“我需要你再回想一遍造出那根门钥匙的过程,然后通篇叙述给我。每一个步骤都要,每一个细节,你明白吗?”

      现代门钥匙似乎没有极限传送距离,相当伟大的进步,其中一定有罗伊娜一份功劳,她留下的数册实验记录在之后的两百余年被多次翻阅过。十三世纪是传送魔法技术井喷式涌现的时代,你们熟悉的飞路粉在那段时间被发明出来(注4),并且快速投入应用和销售,长距离门钥匙的性能也在同时代逐步稳定,为后世跨海乃至跨大陆的传送奠定基础。

      即使因为需求不高而进程较为缓慢,魔法世界同样在切实地发展着。因为人们擅长提出要求,擅长做美梦,或者按照委婉一点的说法,擅长在悲剧的现实中对未来进行乐观地展望——在这件事上,戈德里克、赫尔加,以及罗伊娜全在此列。

      如果能开辟一条线路,他们说,或者找出一种方法,能让全岛的巫师,无论年龄大小或魔法水准高低,都能秘密而快速地到达霍格沃茨,那就好了。你想想,这样能减少多少牺牲,能救下多少的人。

      让我再想想。罗伊娜说。

      要不我们再试一次?赫尔加问。

      我觉得不远了!戈德里克说,他不无遗憾地补充,不过我应该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戈德里克有一些从来没说出口的考量,其中包括他一直认为自己会是四人里最先死的。这是个很合理的想法:首先,他本来就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大的;其次,他又是总在危险边缘徘徊的那个;最后,如果没有命运埋在未来的那颗突发情况,他当时生命里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其后的遭遇只能印证一条真理:别和命运讨价还价。(注5)

      在修复那顶据称是“被树枝刮坏”的斗篷时,萨拉查才发现上面有血迹。一部分是喷溅状的,还有一滩浸染的,从外向内,看位置戈德里克钳制了对方有一段时间,或许是为了逼供,左下摆还留下了几道擦拭剑身留下的竖痕,从深到浅,直到银剑重新变得澄净如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又动手了,大概还不止一次,但这些过程都没有包含在他讲给其他人的故事中——是的,故事——不能因为戈德里克看起来相当正直,就认为他不会说谎,即使是善意的那种。他最喜欢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对着为冒险故事雀跃的孩子们,对着担心他的老友们,他会告诉他们,“虽然事态不幸地一步步滑向绝望的深渊,但就在这个关口,一个转折魔法般地出现,于是所有危险就这样解除了,每个人都顺利脱困,全剧终”。

      这是戈德里克的自我安慰,乃至他赎罪的一种方式。在这些故事里,他可以假装自己从未见证也从未参与过那些可怕的真相,假装世界是一个更好的地方。

      萨拉查凝视着那些血迹——真相和罪证——片刻后将斗篷扔下。蛇怪在牠脚边游来游去,好奇地舔着布料上已经干掉的人血。

      .

      牠找到戈德里克的时候,对方正在格兰芬多塔楼的窗口吹风,早些年他的头发在风中会像流动的火焰,现在它们已经全白了。

      “我看见你斗篷上的血迹了。”牠对戈德里克说。

      “你把斗篷拿走了?”戈德里克问,他很快反应过来,“哦,我没想瞒着,只是这些事没必要说出来。”

      “下一次很可能就是你自己的血。”萨拉查说。

      戈德里克叹了口气:“我有分寸。如果太危险,我会避开的。”

      “我们建造这所学校就是为了避开麻瓜,”萨拉查说,牠的语气或许开始重了,这点得通过戈德里克的表情才能判断,“如今看来这远不够——”

      “够了,”戈德里克抬起一只手,一语双关,示意他们没必要就这个话题继续展开,“我知道你的观点,我们谈过的。”

      “如果你必须要这样冲进一团又一团的麻烦里——”

      “——那是因为我们就生活在一团又一团的麻烦里。”戈德里克甚至向牠笑了一下。牠看不出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它没有尽头,” 牠感到自己的心在胸口处颤了一下,永无尽头,这个世界的磨难与牠的生命同样,“但是有一劳永逸的办法,只要——”

      “不。”戈德里克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

      然后他不由分说地将萨拉查拉入一个拥抱中,那么自然,萨拉查有一瞬间怀疑戈德里克已洞悉所有秘密——那些蛰伏在地窖中的冰冷鳞片,压抑在绝望里彻骨的攻击欲,以及盘踞在他们过往中每一刻的隐瞒——甚至有一瞬间牠想要向戈德里克和盘托出一切,祈求戈德里克放开牠,让牠走,如此牠才能离开这个冰冷的牢笼、黑暗的地窖,离开这个世界。

      但戈德里克先于牠开口了。“没事的,”他抱着萨拉查,轻拍着牠的背,就像萨拉查十几岁时难以入眠的夜里,戈德里克困倦地安抚着牠,即使他完全不了解牠失眠的缘由,“没事的,我在呢。”

      戈德里克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看出了萨拉查的情绪,看出牠“不太开心”。于是萨拉查想,我看起来有那么悲伤吗?

      .

      如果戈德里克能死在公元997年,或是在公元1007年之前死去,死在真正的悲伤降临前,那么他一生的传奇还能基本完满落幕,但是——还记得吗——别和命运讨价还价,尤其当你还许下过一些极为难以实现的愿望时,比如“世界和平”之类的宏愿,它是很难完成的,戈德里克。

      蛇怪成长速度的确缓慢,公元1007年时,它才长到大约两人长。假如萨拉查只有常人寿命,那确实养到老死都见不到蛇怪成年。除了难堪的身长之外,蛇怪也时常在举止中露出它尚未成熟的迹象。萨拉查记得某一次它不知是为了捕食还是玩耍,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尾巴吞了进去,盘成了一条首尾相连的、愚蠢的圆。鉴于蛇怪其实能被自己的毒液毒死(注6),晚上才发现此事的萨拉查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尾巴从它嘴里毫发无伤地取出。

      取出来后,牠问蛇怪:你为什么不直接一口咬下去?

      我还不想死。蛇怪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把尾巴吞进去?萨拉查问。

      我觉得很好玩。蛇怪说,它的眼睛亮亮的。

      萨拉查·斯莱特林咬牙切齿。

      公元1007年冬天萨拉查最后一次回到密室,严格来说也不是最后一次,九百多年后牠还会回到这个地方,但对于当时的萨拉查来说,牠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自己是否还会回来。

      牠在密室后又拓展了一块空间,将自己的同胞安放在内。从这一举动来看,牠在某种意义上已将霍格沃茨看作为家——如果必须要依照世俗标准选出一个类似地方的话——然后,就像每一个抛家舍业的人类,牠离开了。

      我要走了。牠告诉留在门口的蛇怪。

      那么我的任务是什么?蛇怪问牠。

      萨拉查略微侧头,某一刻牠几乎想要彻底转头、回望,但没有,牠只看着那堵黯淡潮湿的空墙。不,牠说,你没有任务。

      那么我活着是为了什么?蛇怪问。

      不为什么,萨拉查告诉它,没有意义。你是我一时兴起造就的玩物,你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蛇怪开始哭泣,它黄绿的的眼睛里大滴涌出真实的忧伤,它们砸落在地上,与地窖里永不停息的水滴声重合,像某种不成调的挽歌。那我该怎么办?它问,以后我要做什么呢?

      你可以继续活着。萨拉查建议,牠的嫉妒就在喉头颤抖,这世上谁都有选择死亡的权利,谁都能死去,除了牠自己。

      忍着活下去,牠对蛇怪说,直到你终于能死的那天。

      .

      它等到那一天了。公元1993年五月份结束前三天,你们都熟悉的哈利·波特成功杀死了这条蛇怪,用的恰巧是戈德里克留下的那把剑——它有很特殊的意义,也承担着一项独特的任务——现在还没到时候,但就快了。等待是痛苦的,与世间所有事物同样,只能多一些耐心。

      幸好萨拉查·斯莱特林也没有等多久。

      Fin.

      注1. 霍格沃茨校名直接意译就是“猪疣子”,据传说是罗伊娜·拉文克劳在梦见一只疣猪将她带到湖边的悬崖后,想出了霍格沃茨的名字。(信息来源维基百科)

      注2. 中世纪时,后世标志性的食材——西红柿和土豆——其实不在英国人的饮食中,后来才被引入英国。对于所有阶层和年龄的人来说,面包是饮食的基础。早期的面包由黑麦、大麦和燕麦制成,质地粗糙、厚重,后来的面包则使用小麦。所有阶层的人都吃“浓汤”,这是一种用豌豆、燕麦、麸皮、谷物、蔬菜和肉类(如果有的话)制成的浓汤或粥,放在大锅里在明火上煮熟,然后用面包吸收汁液后食用。

      注3. 迪勒姆(Dereham),英格兰诺福克郡布雷克兰区的一个城镇。它的名字源于古英语单词“deor”,意为“鹿”或“野生动物”,加上常见的“-ham”,意为“村庄”、“家园”。这所城镇的建立历史最早可追溯到7世纪,但留存记录甚少。

      注4. 飞路粉由伊格纳蒂娅·怀尔德史密斯于 13 世纪发明,其生产受到严格控制。

      注5. 戈德里克最终成为了创校四位中最后死去的,详见《衔尾之蛇》终章。

      注6. 哈利波特维基上没有交代蛇怪能不能毒死自己,但现实中部分毒蛇的毒液在进入血液循环系统的情况下会把自己毒死,我觉得很有趣,于是瞎编了这一条。

      注7. 标题“匣中青蛇”出自韦庄的《秦妇吟》:“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青蛇在古诗文中常代指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番外】匣中青蛇(萨拉查与蛇怪的生活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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