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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六十章 ...

  •   六十章

      如果你以为这时候斯莱特林——那条特别害怕戈德里克上了天堂或是下了地狱的蛇——就该踹门而入,阻止格林德沃往戈德里克身上扔两个索命咒做实验的话,那你就要失望到底了。因为蛇这种生物有一个完美的特性,那就是不到必要关头,它们绝对不动。

      不过这一次牠确实移动了一点,不多,也就是从地下室里出来了而已。情况还没有差到需要牠冲进校长办公室,而牠的突然行动也没有在校长室引发多少讨论,大概是因为里面的三位人类都意识到了这条蛇没有参与进来的意思。事实上,邓布利多校长考虑过一次打开门请牠进来,但就在这个时候,旁边的格林德沃和戈德里克激情澎湃地任由他们自己陷入了另一场争论之中。

      所以接下来,发生在那里面的对话全程只有三个人参加。

      当然,如果后世有人知道这样一场决定了日后整个世界走向的谈话发生在霍格沃茨的校长办公室里,且以争吵为主要交流方式,恐怕只觉得啼笑皆非。若当届英国魔法部部长有幸得知此事,大概能让他气得突发脑疾,而前一任怀疑过邓布利多暗中揽权的魔法部长反应只会更为激烈,好在,他在这件事发生前已经死了。

      更何况,这场对话不会留存下任何记录。

      .

      “我当然会死。”这是戈德里克最先解答的问题,“这具身体又不防魔咒,我也没有把自己的灵魂分成八片藏起来。”

      这个回答没什么用处,因为格林德沃实际上根本不在乎他死不死。他刚才提出的问题应该被理解为一句愤怒的质问:他在问直接向麻瓜举手投降的戈德里克脑子还在不在原处,以及这位理应相当热爱魔法界的创始人是不是真的脸都不要了。

      这是两个戈德里克不太愿意直接回答的问题,因此在查看所有可能答案后,我们大致可以得出这样的回答:说出那句话时,戈德里克的大脑确实在正常运转,不过他已经不要脸很久了。

      此时是公元1996年12月10日,也就是麻瓜物品管理司组建六个月后,在其管理者亚瑟·韦斯莱的带头研究下,他们已经证明了魔法能够被施加到麻瓜所谓的“科技仪器”上的,在条件允许以及资源足够的情况下,能够大量生产。这并不是意料之外的情况,因为更进一步来说,根据《以麻瓜经典物理实验求证魔力发生及施放的基础原理》一文得出的结论,在特定技术应用后,麻瓜也可以借助工具达到与使用魔咒同样的效果,也就是说,魔法用具的生产甚至可以没有巫师参与其中。这一发现在当下情境中指明了两种可能:

      其一,在最坏的可能中,麻瓜能自主生产反魔咒武器,实现对巫师的完全压制;

      其二,从另一方面来说,较低技术的魔法产品可以在麻瓜世界进行量产,这背后存在巨大的商业潜力。

      戈德里克要让防御咒语在常规武器面前彻底失效的提议,虽然主要目的是恐吓魔法当局,逼他们让步,实际上也充满孤注一掷的狂妄和无可辩驳的背叛。如果这条建议真的被付诸实际,那巫师在麻瓜面前不仅毫无胜算,还十有八九将失去自己最后苟延残喘的隐居地,任何尚有一搏之力的群体都不可能容忍如此屈辱的自我灭亡。那么戈德里克到底在想什么?

      首先,他不认为当今的巫师有与麻瓜正面对战的能力,或者展开常规战争的能力,或者进行不对称作战的能力,或者打游击战的能力——事实上,他不认为现代巫师有任何上战场的能力。

      对于麻瓜和普通巫师来说,未来是不可见的,因此只能通过目前已掌握的的信息进行推导。当他们想象巫师与麻瓜开战时,最先跃入脑海的一定是最为明显的劣势:巫师的人数太少了。“魔法只在稀少的灵魂中绽放。”格林德沃说的。

      但实际上,以少胜多虽然罕见,也并非难如登天,尤其在巫师的优势也相当明显的情况下:他们有魔法。然而戈德里克对战争结果悲观预测主要原因另一个因素:在这稀少的魔法灵魂中,固然有天才,却没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从古至今,巫师世界并无武装组织。一方面是因为混居时期巫师并没有成立自己的行政机构,自然也没有产生军事组织,一方面在《保密法》签署后各国魔法部的多数人力都投入进了维护保密状态这项工作中,以至于两次巫师战争中主要抵抗力量都来自民间团体。

      甚至于长期与魔法世界处于敌对状态的伏地魔和食死徒一党,其战斗方式也与军队毫无关系。某种意义上,戈德里克如此消极的态度正是在与食死徒正面交锋后得到了强化,作为当今巫师群体中唯一有着开战意愿的群体,他们显然必须时刻做好对敌准备。然而就在这样一支团队理当最为坚固的大本营中,他既看不到严明的纪律,没有也感到临战的斗志,三分之一成员是被诱骗至此的未成年学生。比起商讨和演练战术,食死徒更喜欢张扬地夸耀个人力量,在他们无所事事蜷缩在庄园堡垒的四个月里,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内部派系斗争上了,甚至没人知道他们的最高领袖去了哪儿。

      这样一支队伍,过去靠着蛮力和诡计赢得过片刻成功,而这份果实在伏地魔第一次“死亡”后立刻土崩瓦解,如今又再次重演,甚至没有从前次失败中吸取丝毫教训。因此,称他们为一窝强盗或暴徒才更为合适。

      然而即使如此,人们也必须承认食死徒是巫师世界中现有的最具攻击性的一个群体。相比之下,傲罗的训练更倾向于防卫和抓捕,即使在战斗中有击毙敌人的行动,多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尽管他们或多或少已做好心理准备,却没有一个傲罗是以杀死敌人为目标而选拔的,这也不是一名士兵需要的素质。魔法部成立三百余年,仍旧没有建立职能类似军队的部门,因为魔法世界没有边境可保卫,保密政策下更没有主动攻击的可能。因此,格林德沃百年来一直坚持魔法部实际上是麻瓜对巫师实行控制的权力机关。它并不是在为巫师群体谋取福祉,而是控制巫师的活动范围,使这个世界不暴露于麻瓜面前。因此,想要打破保密法,魔法部的实际意义必须被颠覆,不过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其次,从后勤和军备的角度来看,魔法世界没有任何能力供应一场战争。

      早在戈德里克还躺在一把剑里时,他和邓布利多校长就巫师社会的独立生产能力进行过一小串讨论(注1)。由于不可忽视的历史原因,现今巫师的居住地大多集中在较为荒僻的区域,也正是农业资源相对贫瘠的地带。这并不是无法克服的困难,只要有合适的技术,以巫师精巧的人口规模,他们所占有的土地数量也不至于无力提供足够的食物。然而问题在于,千年来长期寄生于麻瓜社会边缘的巫师不觉得他们有必要发展农业,因为基础粮食一向可以从交易中获得,而巫师——能够欣赏麻瓜无法看到的魔法植物的天选之人——的精力不应该耗费在土豆和小麦上。

      因此长期以来,即使是居住在乡间、拥有大片土地的巫师,也只是维持着以家庭为单位自给自足的小农场生产模式,而就连这也被视为经济状况拮据时不得已的糊口方式,那些生来就在古灵阁中拥有一金库财产的巫师或许更愿意相信食物是家养小精灵凭空变出来的——这当然不是真的——掌握着巫师与麻瓜钱币兑换业务的妖精们在一定程度上承担着为魔法世界进口粮食的责任,同时也是一项暴利生意,魔法部数次试图从他们手中收回这部分权力,始终未果。连麻瓜政府也对国内贵金属流动的异样有所察觉,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开战,麻瓜政府研究出切断向敌人供给粮食的方法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届时后勤补给一定会成为必须面对的麻烦。

      相比之下,武器的匮乏已经是显得最不严重的问题了。魔杖在公元前已经出现,是日常必需品,是身份象征,更是一种文化象征。将吃饭睡觉做家务和打架的工具全都浓缩为一根小木棍,听起来的确十分高效,不幸的是,这件武器的威力完完全全取决于使用者的水平,还因为材质和制作原理而各有特性。这也意味着,要想获得一支使用这种武器的高效军队,所需的培训和演练实在难以计数。同样,实战中一旦遭遇损耗,魔杖的特性将令使用者难以快速找到合适替补,伏地魔就正在为此焦头烂额。

      以上问题都是巫师群体在千年前就面对的。因此,甚至可以认为,戈德里克从最开始就不认为巫师有能力开战,即使对手是当时仍处于冷兵器时代和长期战乱中的麻瓜,或许这也是他当年将目标定为一所学校的根本原因。

      但是,难道只有仓促应战这条路可走吗?伏地魔虽仍行踪不明,但在失去绝大多数追随者、身边仅剩一个魂器的情况下,他的危险性已经极大的降低,因此巫师世界并未处于危机之中,理当不急于向麻瓜世界暴露自己。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们应该有相当长的准备时间。

      按照格林德沃曾经的野心,他们可以用几十年,乃至上百年,在巫师世界从头建立起一种新的秩序。这其中一定包括培养出一代训练有素的精兵,尝试研究高攻击力且易学习使用的对敌魔法,并且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后勤组织。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大量资源和人力支持,也就是说,他首先得拥有统一各国巫师的力量,然而,这一计划在五十年前就失败了。

      相反,对于戈德里克来说,他并不喜欢看到年轻人成为士兵,然后在获得战争应许的荣耀之前变成伤亡薄上的一个数字。他这辈子认识的死人已经比活人多了。因此,如果给他足够的准备时间,在大部分可能出现的未来中,他会列出一串缓慢得令人直翻白眼的经济策略。几百年来,略有资产的巫师家族或多或少暗中参与了麻瓜世界的金融活动,以求保值,或在与妖精外交关系恶化的年份另有一处保险,这条暗道始终存在着,只需在已有基础上拓宽——这是实现低魔法产品量产的另一个好处,正如上文所说,它背后有巨大的商业潜力。

      交通、贸易、财富和政治地位这四样东西层层相关,控制前者的群体往往能得到后者,而控制后者的一方一定会重视前者。以常用的飞路粉为例——两西可一勺,一百年没涨价——即使飞路嘭公司已处于完全垄断地位,其发展也不可能再进一步,因为消费市场已然饱和。然而,事实上,飞路粉是巫师世界少有的无需魔力就能使用的日用品,而且它在运输速度上彻底击败了麻瓜目前为止任何交通工具(精准度和安全性有待提高)。这项优势在全是魔法的巫师世界中无法得到体现,假如没有保密法限制,它将会对麻瓜的交通、贸易等领域产生颠覆性的影响。

      然而在绝大部分可能中(或者你可以称其为命运的支流),戈德里克和格林德沃的争论往往是从这里开始爆发的。每到这里,他们几乎都会吵架,而且涉及的内容和观点也大同小异。

      格林德沃认为麻瓜另有用处,也算部分承认了这一群体的价值,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他们创造财富的能力。他不反对与麻瓜通商,或者“合理安排麻瓜的财产”,但在他看来,这些是在巫师已然取得天下后才能实现的,毕竟没有人会与自己敌视的群体签合同。而那些麻瓜,带着他们见识不到魔法光辉的双眼,大概难以理解并接受与魔法相关的物品。

      “你甚至都不用告诉他们这是魔法,”戈德里克如此回答,“把东西交给他们,说是‘新的科学研究突破’,杜撰几篇论文让他们去查,他们会信的。麻瓜的现代社会里知识已经碎片化了,即使是学者也只能专精于自己狭窄的领域,一时间不可能有人的知识广博到提出有根据的异议。等他们反应过来了,我们准备工作也已经完成了。”

      正如前文所说,戈德里克已经不要脸很久了。

      不过格林德沃的重点并不在指责他无耻。他认为戈德里克的设想会使得魔法“落入那些无能者的手中”,并且在最坏的情况下,反过来被拿来对付巫师。这是一个非常切实的考虑,因为在那些对巫师来说不那么光明的发展方向中,这些情况发生了很多次。

      戈德里克不可能没有考虑过这种风险,因为这是一千年前早就发生过的事。此时他与格林德沃观念中最大的分歧浮出水面:他不在乎魔法在谁手中。如果麻瓜的道路终究与魔法相通,那由他们带着技术步入未来也未尝不可。但他从未明说这件事,而是如此回答:“魔法是知识,不是权力,你不能把它关起来。”

      同时他也这样对格林德沃说:“这就是为什么你总觉得教育那些表现平庸的学生是浪费时间。你以为只要栽培那些足够优秀的就行了,就像你认为重要的只有巫师群体的利益。但没有任何知识能在被束之高阁后继续发展,令魔法焕发新生的首要条件就是使它惠及大众。叫他们的孩子向往魔法,热爱魔法,依赖魔法,如此一代又一代传下去,被分裂的两方世界才能融合。”

      “你可真是太伟大了。”格林德沃讽刺他,并且在说出这句话时不免看了一眼一旁静观其变的邓布利多。

      这时戈德里克似乎已经把话题扯得太远,他们正在讨论的是尚未被打破的保密法、已然落后于人的巫师社会,以及理论上似乎朝不保夕的魔法世界,和实际上尚且风平浪静的现实。现实中,校长办公室外,没有什么坏事发生,学生们都兴致勃勃地期待着放假,大部分人已经把伏地魔之类的东西抛之脑后。

      然而戈德里克的不幸在于,他被迫在这个世界停留太久,而且其中大部分时间只能袖手旁观,因此他考虑的问题也过于遥远,以至于放在当下有些不切实际。他问格林德沃,预言天赋也并非人人可得,那为什么预言者从未遭受过巫师群体的排斥?

      “因为优秀,”格林德沃回答,“因为人们知道,唯有洞悉未来之人才能够领导他们。”

      格林德沃说得没错,不过他的答案和戈德里克准备的完全不同,这两个人的思维方式是几乎相逆的。戈德里克想要说明的是身份认同问题,预言者在其自认为预言者之前,首先认为自己是一名巫师,因此他们是完全融入在巫师世界中的,更重要的是,虽然预言天赋是一种优势,但其实这种优势并不突出,甚至不足以帮助他们自己实现人生一帆风顺。

      与此同理,长期来看,要使巫师和麻瓜握手言和,最好的方式就是为他们创造一种能够共同认同的身份,比如,在会魔法与不会魔法之前,他们都是人类。并且在科技时代,魔法的优势被打压后,反而缩小了个体巫师与麻瓜之间的区别,这是危险,也是机会,因为古代巫师遭遇围攻的起因正是他们相较而言过于优异的单人作战能力和稀少的数量。

      某种意义上,戈德里克也是在抹平差异以求苟合,只不过这次并非巫师向下兼容,而是麻瓜自己赶上来并且超越了曾经的对手。在戈德里克看来,这是值得鼓励的良性竞争,他希望把魔法世界也拉入这种和平竞争中来。

      然而格林德沃无法认同此事,因为他作为巫师出生长大,并且是其中最为优秀的一类。在他看来,麻瓜几乎是另一个物种,或许比妖精好看些,比家养小精灵聪明些,又在近百年间通过蛮横的战争篡取了些许能匹敌魔法的技术,但他们的价值只体现在为巫师而劳作时。他无法容忍比自己劣等的个体与他平起平坐。

      此刻双方虽然还没有吐出什么侮辱性的语句,但争端已经白热化。虽然格兰芬多与格林德沃两人在如何面对非魔法世界的话题上有诸多分歧,但从性格方面来看,他们两个十分相像,都是绝不放弃自己立场、且在激烈场面中容易冲动的人。因此,在另一种可能性中,这两位在继续吵下去的过程中会被逼出各自的母语——古英语和德语——这两种语言同属西日耳曼语支系,因此他们有七成概率听懂彼此在骂什么,而届时局面就会变得难以收拾——

      好在,这一切发生前,邓布利多校长出声阻止了情况往这个方向发展。

      “先生们,”他说,“请别太激动。”

      已经站起身来的戈德里克重新坐了回去,格林德沃并没有把他的魔杖收起来。

      “无论如何,麻瓜不是我们的朋友。”格林德沃说。

      “我们也不是朋友,”戈德里克回答,“但这不妨碍我们目前的合作关系,即使在此外大部分事情上我们意见相左。因为我们希望达成的最终目标是一致的,而且很不幸——”

      很不幸他们还共用着一个身份。

      纵观历史,少数战胜多数的奇迹可能发生——时常只要一位强力的将领加上一支奇兵即可——建立的统治却多为昙花一现,因为少数派根本没有能力长期镇压并统治人数居多的群体,在其掌握版图扩大后,很容易陷入左支右绌的窘境。除非他们手中有对手无法企及的力量,或者掌握核心资源,从而实现控制普罗大众利益分配。因此在群体之间的合作中,最牢固的捆绑是利益关系,而和平的保障之一也正是利益深度捆绑。这是促使戈德里克和格林德沃暂时鸣金收兵的原因,也是戈德里克设想中的另一层保险。

      然后,重新寻求冷静沟通的戈德里克终于对格林德沃先前的担忧做出了解释。

      在争吵的开端,格林德沃提出过魔法可能反被用来对付巫师。任何拥有生存常识的人都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既然戈德里克认为巫师没有力量战胜麻瓜,那优越的技术更有可能引来的是强夺。

      戈德里克对此的回答是欺骗。如今巫师唯一确定的优势是信息不对称,麻瓜政府对他们的了解更有限,因此唯一的方法是欺骗。欺骗的目的是让他们以为巫师仍有后手,这样等到两者利益捆绑完成后,只要没有极端情况发生,双方就会因为不愿利益受损而很难脱钩,在文化彻底融合前,这层关系能够有效约束麻瓜和巫师界心怀不满之人。

      然而直到此处,他们讨论的都是很遥远的事情,过于宏大,过于飘渺,像梦一样,皆为狂想。好在,按常理来讲,如果只考虑魔法世界内部的情况,现状安稳,他们有的是时间。

      可事实并非如此。

      魔法逐步暴露的现状,一部分该感谢伏地魔炸掉的桥,一部分该感谢格林德沃炸掉的楼,一部分该感谢魔法部总在帮倒忙的手,最主要的原因是麻瓜日新月异的科技和永不停歇的好奇心。这是公元1996年,这个时期的麻瓜社会正流行着一种末日传言,因此他们对所有超自然现象都有着狂热的兴致。随着对此事感兴趣的麻瓜增多,魔法世界暴露的速度还会逐步提升。

      尽管当事三人都头脑清晰,但他们都有一处不足,那就是没有人对当时的麻瓜社会和技术发展有足够的了解。邓布利多和格林德沃都自小在巫师中长大,接触到的世界也多为魔法的一方,即使日后他们努力的学习和聪敏的头脑已尽力弥补了对麻瓜认知方面的不足,但隔着一层透镜所学来的知识毕竟与深入其中的生活不同——至少他们都未能真正理解麻瓜科技的尖端领域。而作为唯一一个曾经有过麻瓜生活体验的参与者,戈德里克的缺陷也很致命——他的亲身体验发生在一千年前,某种意义上比另外两人距离当今麻瓜社会还要遥远——但他毕竟提出了一项十分准确的警告:千年来,麻瓜的技术是在不断进步的,且进步速度也在猛烈提升。

      受限于他们对麻瓜科技的了解程度,那一刻,坐在校长办公室内的三人都不可能得知麻瓜当局在明年(公元1997年)的8月和12月接连发射了两种新型小型卫星,它们的出现验证了空间探索技术能够在更低廉的造价下扩展,为未来的军用卫星开拓出一条全新道路,并引领了各国在小型军用卫星上的研发热潮,而得到大力发展的对地观测技术则使得卫星影像分辨率在二十年后达到了以米为单位的精度,届时施加在各处魔法设施上的反麻瓜咒都将变得形同虚设——尽管它们使得麻瓜无法窥见魔法防护内部的景象,但布有魔法干扰磁场的区域在卫星地图上就像雪地上的乌鸦一般扎眼——要分辨出巫师的活动场地再简单不过了,它们就是那些测绘不出来的空点——而那时麻瓜的卫星制导导弹已经被成熟应用了二十多年。

      另一项威胁更来自于当时尚未引起重视的通讯系统。同样是在1997年,IEEE 802.11标准的发布为Wi-Fi技术投入市场奠定基石,开启了无线局域网的发展,几乎与此同时,国际电信联盟(ITU)发布了H.323标准——如果二十年后有麻瓜出身的学生不停抱怨霍格沃茨这堆破砖头阻碍了他们和家人视屏通话,那显然是因为这堆破转头的建造者们从没想到麻瓜能捣鼓出一种比猫头鹰和守护神还要便捷直观的通讯方式,它甚至比火炉里那颗脑袋更容易普及——是的,它奠定了互联网语音和视频的基础。无论魔法部继续投入多少力气来确保那些重要的魔法场所是“不可拍摄”及“不可测绘”的,他们也无法阻止麻瓜一个个变成时刻手持录像设备的奇怪发讯器,一个麻瓜撞见了巫师,按下一个按钮,第二天记忆注销指挥部就得面对成千上万个目击者。那写长方形的小玻璃板还会发出声音,不知为什么,他们似乎能把几千册书都装进去——某种异样的麻瓜空间拓展咒。

      尽管数百年来魔法部不断将麻瓜式新技术引入巫师生活(如魔法相机、收音机、霍格沃茨特快等),但对于近半世纪中井喷式涌现的麻瓜科技,魔法部的追赶已显得力不从心。自保密法正式生效已过去三百年,对于麻瓜世界来说,那是风云激荡的三百年,从政治到科技都日新月异,而巫师的世界则……大致保留了一种传统文化的美。多年来常有麻瓜出身的学生感叹,走进魔法世界就像打开一颗保存形式怪异的麻瓜历史胶囊。这里的建筑是十六世纪的,道路规划停留在十七世纪,通讯方式和公元前的麻瓜只有运用范围上的差别,连魔法部引以为豪的“新技术”也不过是麻瓜半世纪前的旧款式,因此在暴露风险临界警戒线的时刻,魔法界依然没有能发展出有效的隐藏方式——这就是巫师多年来固步自封的代价,也是戈德里克一直在强调的弊端——在偏安一隅的稳定生活中,巫师们误以为他们已经不再需要继续了解麻瓜了。

      无论如何,考虑到各项因素后,摆在他们面前的现实是时间紧迫,而且困难重重。魔法部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提供任何帮助,而伏地魔的威胁再远,让他逍遥法外也总是后患无穷,即使麻瓜政府在知情的情况下已然默许了魔法世界的存在,真相大白后群众的反应才是重中之重。甚至在此之前,邓布利多明面上都对这个计划毫不知情(虽然他早就猜到了),更遑论以抵抗黑巫师而聚集的凤凰社成员们——他们都是无关者,也都不是盟友。

      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格兰芬多毫不犹豫地将群体命运掷入一场豪赌中——他要赌两边都能被他成功骗到,并且在真相大白后仍能捏着鼻子携手走下去——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勇气可嘉。

      “你有什么措施能确保这不会失败?”邓布利多问他。

      “我没有。”戈德里克回答。这是实话。

      虽然这场疯狂的计划没有任何帮手,但好在他的对手也并非铁板一块:魔法部做梦都想抓住伏地魔,而麻瓜政府只希望魔法界少生些事,因为他们更在乎“自己那边”的斗争;相比之下,普通群众只计算自己皮夹里的钞票,并衷心祈祷街上少点法外之徒;邓布利多的态度模糊,但他是个好人,从古至今的珍稀动物,凤凰社的各位同理,他们太正直了,一旦有一处邪恶暴露在他们眼前,他们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于是矛头集中点出现了,除了伏地魔本人之外,所有人都讨厌他。也就是说,如果他死了,所有人心情都会好上一些。因此,伏地魔需要死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和地点。促成相应条件略为复杂,因此当进行到这一步时,树上已经不剩多少叶子了。

      .

      从宏观角度考虑,戈德里克的主张是正确的,但不足之处也非常明显——他的计划想要成功,将很大程度取决于麻瓜政府和群众对魔法世界的接受程度,虽说这其中可以用各种计策进行缓和,但大体上巫师只能寄望于麻瓜对这个新冒出来的世界抱有友善的态度;而另一方面,要使魔法深入麻瓜的日常生活需要时间,至少以十年为单位,而实际上,巫师世界已经等不起了,戈德里克的规划最缺的就是时间。

      格林德沃与麻瓜全面敌对的主张看似极端,却很务实。在所有的可能性中,被迫暴露的魔法世界有九成的可能性与麻瓜爆发战争,而巫师获得最终胜利的可能性不足半成——这实际上这也比戈德里克悲观预计中的全军覆没要高上很多——但如此未来终究会彻底破坏魔法与非魔法世界之间的关系,与戈德里克的期望相去甚远。在这一抉择中,戈德里克展现出最朴实的人性:他只希望更多人活着。而这恰好是实践中最难的部分。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格林德沃当时的悲观与保密法某种意义上并无关系。作为三人中唯一的预言者,他在当时已经获悉了整件事中更深层的真相,因而陷入难以反抗的无力感中。终其一生,格林德沃都是一名坚定的反抗者,他恃才傲物,对加诸己身的约束深恶痛绝,自年少时砸开学校这一牢笼后,他又向他眼中禁锢巫师的枷锁挥起战旗,直至身陷囹圄也未放弃——他一生的主题就是抗争——而如今,他眼中所能看到的未来竟是一座更为坚固的牢狱。这是一条残酷而古朴的道理:你固然可以有很多梦想,然而力量才是一切。

      邓布利多在这一辩题中不表达立场,多年来在保密法领域也态度模糊,但他是不可或缺的。他是一名安静的坚守者,在发言之前更精于观察,这正是他相比另外两人最为突出的优点。此次谈话之后,于私他的态度并没有丝毫改变,但在公事上他彻底放弃了对戈德里克的信任,任何决定都不再知会对方。这位校长综合了四院特质——格兰芬多的正直,斯莱特林的精明,拉文克劳的智慧,赫奇帕奇的宽厚——他一次次把另外两人从危险边缘拉回来,更重要的是,他是格林德沃坚持战斗的最重要支撑——是他的存在使得格林德沃走到了最后。

      事到如今,三人中两人都坚决支持打破保密法,只是在具体方式上有所分歧,而于余下的邓布利多也并无反对的意思,如此保密法的退场已是必然趋势,而由魔法主导未来世界的图景也呼之欲出——麻瓜难免觉得这不公平,毕竟他们才是多数群体,尽管在戈德里克的愿景中,魔法带来的差异已被极大削弱,但魔力是一项与生俱来的天赋,麻瓜们如何努力也得不到——若他们得以获悉真相,一定会把仇怨归结到戈德里克·格兰芬多身上,因为按照人类的因果逻辑来看,他正是这一局面的罪魁祸首。

      虽然他一再坚称自己与麻瓜并无不同,但了解戈德里克的人都知道,他一向站在自己这边,就像他最初被教导的那样,就像他降生于世时被塑造的那样。道德只能约束他的言行,而无法约束他的内心。身为巫师,在获得魔法的恩赐之后,他自然也受到了魔法的诅咒。更何况,作为不列颠唯一一所魔法学校的创始人,戈德里克不能不优先考虑巫师群体的利益。因此我们可以说,尽管在格林德沃看来,戈德里克的主张是全盘倒向麻瓜的,但实际上他依旧将保全魔法世界列为最优先项,或许他是真心相信科技与魔法的结合能将人类引入一个更好的未来,因为人类的历史是无尽的重复,而他的宏愿恐怕正是要为此划下终结。

      他的这项愿望也将得到满足。

      格林德沃总说命运不停跳着一曲难以捉摸的舞蹈,同时他也曾指出命运中有错步——预言者总说这些模棱两可的话,但他至少还有些道理。然而,他毕竟是个人类,当忙于和戈德里克争论不休时,他无暇分神聆听命运的节奏,因而错过了一记非常重大的“错步”,这正是人类的局限。他们吵吵嚷嚷,急于发出声音,因此才什么也听不到。虽然在两位参与者看来,这是一场信息量庞大的争吵,但信息总是从话语间遗漏,给了欺骗和误会可乘之机,实际上他们没能通过争吵这个行为解决任何问题。

      不难发现,事到如今,无论以戈德里克还是格林德沃的计划和能力,都无法稳操胜券——他们的梦想是一张蓝图,却缺少使其成真的力量——说到底,他们只是几个普通的人类,即使在某些方面有突出的能力,也不足以推动这个有着数十亿人口的群体。只靠他们自己的话,他们最多、最多也只能成为一颗火种,仅仅埋入史册都算是一项成就,而他们的梦想中的天国仍要等待漫长的成熟,那是对人类来说漫长到无望的时间。

      到头来,戈德里克靠着与谋划几乎毫无关联的“另一种方法”才达到目的地。你可以说他所做的毫无意义,也可以说他所做的努力就是意义本身,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人类对生命意义的探索似乎也能用这句话回答。

      .

      “我有件事想了挺久的,”赫敏提前在室内把围巾戴好,缠了三圈,鼻子以下的部分都埋在里面,下完雪后,空气变得更冷了,“为什么巫师会过圣诞节?”

      “为什么不过?”罗恩问,“你不喜欢放假吗?还有那么多礼物……”

      “但这很奇怪,我的意思是,巫师应该没什么宗教信仰?”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觉得开心就过了。”

      赫敏的眉毛皱了起来,在看不见她下半张脸的情况下,这个表情还挺有意思的:“我只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每件事总得有个原因。奇怪,他们在魔法史课上从不讲这些有趣的方面。”

      很难,因为只有一个人会觉得这是“有趣的方面”,哈利闷闷地想,而且宾斯教授就是有本领把所有激动人心的历史事件变得和他的身体一样单薄冰冷。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冷!”罗恩大叫,连声音都在寒气中冻得发出脆响。为了回到主楼,他们不得不穿过露天中庭。天空仍然阴沉,像一块随时会落下来将大地捂死的深灰粗布,地上盖着一层新鲜的积雪,还未冻硬,走上去吱吱作响。夹在天地之间的是那颗巨大的榆树,举着失去叶片而张牙舞爪的树枝,枝头挂满冰雪,仿佛要以一己之力撑起整片天空。他们三个打着细微的哆嗦,因为绵软的地面和刺骨寒意而在雪地上左摇右晃。

      “等回到公共休息室,”罗恩往手里呵着气,“我一定要抢到壁炉边上的位置。我的骨头都快结冰了。”

      哈利被冻得不想开口回答,他的鼻腔又酸又疼,几乎能感到冰晶在内部凝结,这时他开始佩服赫敏的先见之明。

      “嗯……”赫敏隔着围巾的声音瓮里翁气地传来,“我敢肯定有好事者在那个位置挂了槲寄生。”

      罗恩长长哀叹起来。这口气出到一半忽然截住,像是意识到什么,罗恩看着赫敏,手中的书像雪崩一样全掉到了地上。

      “那我……”他蹲下来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一地东西,“不,不要管我,冷死了,你们快走……”

      哈利当然要帮忙,走在他们前头的赫敏也折返过来,而这时罗恩的东西突然飞回他自己怀里,然后他站了起来,或者说被一股力量提着领子拽了起来,重新回到他慌乱蹲下前的样子,折断的羽毛笔和沾上雪的书页也都恢复原样。罗恩看起来十分困惑。

      哈利转头看去,这次他不用在深夜里对着活点地图瞪大眼睛了:斯莱特林就在他们背后。

      牠站在那儿,就像牠本就该站在那儿一样,而不是生死不明地沉睡了近半年,又好几次在哈利面前神出鬼没,还不打一声招呼。不过考虑到这个学院一直以来远近闻名的特质,这些表现似乎也没那么奇怪。牠还穿着借来的夏季校服,与此刻的雪景格格不入,但三三两两经过的学生仿佛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反常的“人”,他们自然而然地绕过牠,就像溪水流过一块石头。

      “你醒了——”

      “有段时间了。”

      “你怎么——”

      “我在等。”斯莱特林回答。牠没有看哈利,而是仰着头。哈利也抬头望去,穿过榆树萧索的枝条,就是被冰雪覆盖的城堡,最上面是成片乌云,他不明白上面有什么好看的。

      “那也不来打声招呼。”罗恩抱怨。鉴于他和斯莱特林其实没那么熟,哈利猜他可能是想说谢谢。

      斯莱特林没有接茬,寒风填进他们之间的沉默里。哈利思索着邓布利多是否知道这件事。塔楼顶端白雪皑皑,几乎融入灰云,他看到校长室的窗帘紧紧掩着。

      “校长在他的办公室里,”斯莱特林说,“他们在讨论。”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他们说的每一个字。”

      “这是什么意思?”赫敏追问。

      她没有等到答案,因为就在这时候,回廊另一端有一小阵骚动,学生们交换了几句嘟哝,戈德里克·格兰芬多从楼上冲了下来。

      动词用得不太准确,因为现实中他还是很礼貌地走了下来,只是有点匆忙,那是被遮掩过的暴躁,仔细观察或许还能捕捉到一丝未散的怒气。按照这条路线,他不可能是为了回到办公室,而像是要离开城堡,或许是去找人,或许要去霍格莫德,也可能只是到海格的小屋里喝一杯酒——无论是哪种情况,他大概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谁。

      “你好,”树下的斯莱特林回头说,“你总算来了。”

      哈利感觉空气一滞,天色又暗了几分,戈德里克如同雕塑般站在走廊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似乎再往前一步就会天崩地裂。斯莱特林同样驻足望向他,眼角含着莫测的笑意,在这一刻看起来根本不像牠自己。哈利一定也愣住了,因为赫敏的用胳膊肘撞得他几乎摔进雪地。她拉过他和罗恩,三人一起从侧边溜走,从头至尾,戈德里克没有向他们看来一眼。

      .

      哈利不会那么惊讶的,如果他知道“秃树下的斯莱特林”这幅景象能对戈德里克能造成多大精神冲击的话。

      严格来说,树和斯莱特林同时出现在一个场景里的概率不小,尤其在这所禁林环绕的学校里,况且,只要你把时间拉得够长,长到猿猴也能写出莎士比亚,那么任何巧合都会发生。

      可惜戈德里克不相信这种借口,也不关心谁是莎士比亚,他一直以为“生存还是死亡”这个问题是文迪克图斯·维里迪安校长自己想出来的,并由此坚信对方是个有高才卓识的人,甚至在17世纪余下的几年里默默将其念叨了许多遍。然而实际情况中,这位校长只是从一位麻瓜出身学生那儿没收了一本剧作合集,想要看看是什么书能让人在魔药课上手不释卷,连炸了三只坩锅。

      我们不能否认,格兰芬多的人常常会对一些十分显眼的异常浑然不觉。

      就如同此刻,在三位学生知趣地跑走后,戈德里克毫无自知之明地顶着一路异样目光,拽着斯莱特林快步穿过走廊,如同身后有鬼魂追赶,却把真正的噩梦本身攥得很紧——此时戈德里克尚未意识到这一层——他只想要找个避人耳目的地方,然而被他桎梏的对象在外人眼中是个衣着反季节的古怪学生,因此这些努力恐怕只能适得其反。而当斯莱特林向他指出这点时,戈德里克并没有在听。

      “你如今也是一名教授了,”斯莱特林嘱咐,“要多注意分寸。”

      而戈德里克只是扯着牠往前走。

      他们绕过走廊,跨过楼梯,最终站定在二楼侧翼的空教室后,下课后没有学生往这边来,昏暗的长廊尽头只有一扇窄窗,还是十四世纪扩建后的产物。戈德里克背靠冰冷的石墙,他沉默许久,不安地搓着手臂,在不小心把胳膊拧下来前找到了舌头。

      “我很抱歉。”他说。

      这是句很老套的开场白,因此它可以有很多回应方式。比方说,斯莱特林可以随心嗔怪:“很好,整整九百八十九年,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很抱歉’。”

      而戈德里克对此的回答,不用怀疑,百分之一百是:“我很抱歉我说了‘我很抱歉’。”

      听起来相当拗口,但他是真心实意的,只是很多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道歉,因此,这将是一段没有任何用处的对话,几句不必存在的噪音,所以现实中叶片没有生长在这簇枝头,河水没有漫过这处分岔。

      所以斯莱特林没有回应这句话,只以目光端详这位不应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同伴,而戈德里克等待着,在他自己脑海中编织各种解读,没有人开口。灰暗的日光寸寸退去,夜晚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可辨,又一年即将行至尽头,但这也只是人类擅自为时间标定的度量,现实中它不会发出齿轮的脆响,也没有铜钟那样悠长的回音——寂静,只有寂静。

      在其中一部分可能性中,斯莱特林也会主动开口。这不常有,多半是出于对戈德里克的愠怒。那时牠为对方的顽固而哀恸,因此咄咄逼人,用幻梦下的真相将戈德里克逼退至墙角,身后幽暗的石缝就像是他们千年无法弥合的分歧。

      “你想去往林间,觉得避居其中就能远离人群的压迫和争斗,就能去芜存菁,”牠说,“但你没发现吗?丛林才是毫无规矩、只讲实力的地方。你觉得那儿自由自在,只是因为在里面你最强的罢了。使你感到自由的是力量,戈德里克。”

      戈德里克会很惊诧。因为隐居林中是他少年时的幻想,只对当时的同伴随口一提,那时巫师还远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也从未向斯莱特林说过。甚至于千年离合后,他自己也意识到那是怎样的疯话,自此对这件事绝口不提。他一定在疑惑:萨拉查是怎么知道的?

      这并不是牠知道的唯一一件事。

      戈德里克也曾经颓唐地向牠求问——那是在现实之外的另一个可能里——他几乎跪在地上,双手掩面,问那些他绝不承认自己说出口的话:“我做的对吗?我真的赢了吗?我用了本应被谴责的敌人的手段,它们中没有一样可以见光,如此赢得的胜利难道是正当的吗?”

      斯莱特林知道他在说哪些事情,那些他已然完成的欺骗和暗算,列上日程引诱和算计,将要谋取的欺天勋业。即使他的内心仍旧充满疑虑,无法停止地怀疑自己,他仍然会义无反顾地踏出这一步。蛇类只在做好十足把握后才给出致命一击,而人类——尤其是格兰芬多这类人——似乎都做好了在找到出路前四处碰壁的准备,这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处世原则,能够相容,但无法相互理解,因此牠难以向戈德里克做出回答,而此类问题原本就没有一定的答案。

      “你愿意为此付出多少?”牠问。

      戈德里克从手掌中抬起头来,他的嘴唇颤抖着:“什么?”

      “在这之后动荡的社会会安定一段时间,但你不可能带来永久的和平。新的改革会使利益重组,而重组的后会出现新的失意者,从而滋生新的冲突。因为人类热爱变化,一成不变的世界在你们眼中等同死亡。”牠说,“我见过你从前的样子,戈德里克,那时你真实地热爱着每一个时刻,将它视为不可再遇的珍宝。在一千年的蹉跎后,生命成了你不得不背负的重担。”

      “那我宁可背负它。”戈德里克这样回答。就像他一定会这样回答,在无数可能中问他无数次,这都是唯一的答案,他毕竟是个人类。

      “如果要你永远活下去呢?”

      戈德里克露出极为短暂的犹豫,但他说:“没有人能永生。”

      可如果牠问戈德里克:“你这一生中没有偏心过一次吗?”

      这时戈德里克会望向牠的双眼,他什么也没有说。

      在几乎所有的可能性中,戈德里克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集体由无数个体组成,而个体之间的利益冲突无法避免,由此个体往往需要牺牲部分私欲以维护集体。他的私欲与责任之间的矛盾如此激烈,而迟疑使他在此事中看起来如此软弱。这不是一种恶行,而是人类自然的、中性的、与生俱来的生存本能,与他们终将消亡的生命一般无法改变。

      因为向戈德里克如此质问会让他再次直面两难境地,就像多年前那样,所以在现实中,他们没有谈到这些话题,一次都没有。

      .

      你看,戈德里克,从前我们都年轻时,我没有什么想对你说的,如今站在这里,却没有什么能对你说的。因为言语是生物的噪音,是人类个体之间隔阂的证明,而你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一本摊开的书,一棵立在庭院中的树——只要我愿意,我能看清枝干中每一道分杈,叶片上每一条脉络——我知道你将说的每一句话,包括那些现实中你永远也不会说的,在所有的可能中,你已经将所有的答案告诉我了。

      也正因如此,戈德里克,你已无需向我再度坦白,而我不敢对你吐露一字。这正是寂静的来由。

      .

      回到真正的现实里,还是戈德里克先打破沉默,依照惯例,带着局促的笑意向斯莱特林伸手求和。

      “我知道你不喜欢麻瓜的节日,”他说对了,甚至选用的形容词还稍显温和,“但学校就要放冬假了,到时候这里会很冷清,邓布利多在另一边组织了一场聚会,孩子们都很喜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一起去?”

      “有时候我很好奇我在你心里是什么年龄。”

      “你永远比我小上那么一点,”戈德里克为牠的回应惊喜地笑了起来,他还想拍一拍斯莱特林的肩膀,但克制住了,“没办法,不管你介不介意。”

      “你的情绪转换还是那么快,”斯莱特林评价,“这是件好事。”

      这下戈德里克真的开始摇晃起牠的肩膀。“看不出来怎么能是坏事,天呐!”他感叹,“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如果我没记错,是你先开始躲着我的。”斯莱特林说。我以为你躲到死地里去了,还将我追去那处的唯一门票一并带走。

      戈德里克单手捂住脸,拼命摇头,表示自己对此无力辩驳,如果有学生经过,大概会以为他们的教授喝错魔药了。“我很抱歉?”他小心翼翼地又一次道歉,“我的意思是,既然你已经回来了,就不要……以后总能……我们……”

      他终于找准了话题:“我们能重新开始吗?”

      “当然,一切都能有一个新的开始。”萨拉查向他保证。牠回握戈德里克的手,他复活的□□目前是温暖的,像是有一簇火苗在牠指间跳动。

      .

      牠目送戈德里克穿过中庭,让树梢上的雪落在他衣领里。戈德里克一直穿高领的贴身内衬,因此不会有什么实际伤害。他只是无奈地掸着衣服上的雪,抬头看向斯莱特林,以为自己又见到了曾经年轻而任性的好友,于是笑了起来。

      但是时间太难欺骗了。你无法骗过它,更无法赢过它。时间不会为任何事物停留。

      在戈德里克的视角中,他早先与格林德沃发生的一场争论——好吧,足够形容为争吵了——也只是言辞较为激烈的辩论,没有任何决定产生,没有任何错误犯下,属于邓布利多校长的茶具和软凳都安安稳稳地放在原处。这场争吵似乎无害于他人,对世界没有什么影响。

      因此,他离开时,心中装着一个对美好圣诞假期的幻想。那里有丝绒般的白雪,蜜糖一样流淌的彩灯,烤箱中总是有糕点热气扑面,他会和旧友重归于好,保密法被扫进历史的尘埃里,没人在意的魔头某个日子就要横死,接下来还有很多好日子在未来等着。

      不过这些话,就像榆木枝头仅剩的两片枯叶,其中一片飘落时无声无息,没有人听见。

      只剩下一条路了。

      tbc.

      注1. 这件事发生在二十二章末尾。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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