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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苔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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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在碎石头上的、滑腻的、湿漉漉的苔藓。了无生气的、暗沉的绿色,和灰败带着裂纹的墙面一样,都是让人觉得沉甸甸的东西。
楼道里的顶灯早就坏了,杨磊坐在一片黑暗中,丝毫不在乎楼梯的表层积了多少灰尘,反正哪里都是一样的肮脏。在昏暗狭小的地方坐着反而给了他一种奇异的放松感,他可以在这享受难得的片刻喘息。
同时还可以思考一些事情,思考他一直琢磨不透的,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是他早晚还是要出去的,回到那个真实的压抑的世界。要是让某个老师发现他在午休时间玩消失,要么就是被电棍殴打一顿,要么就是被送去禁闭室反省自己。
杨磊靠在楼梯扶手上,回想自己第一次被罚禁闭的时候,目光随着思绪的飘远逐渐变得涣散。
那是他刚来到这家名为“美德教育”的机构的第一天。老师们听说了他被送来的理由,觉得他肯定是个不服管教的刺头,那就要给他个十足的下马威才行,至少要比其他的同学更严厉一些。
每个被送到这里来的孩子都要经历同一个流程,老师们会没收他们身上所有的东西,甚至扒光了他们的衣服,然后把孩子关进一个没有窗户也没有光亮的小屋子里。这间屋子只有可以躺下的地方与清洁不到位的蹲厕,老师每天会从门下的小窗口里送进来一日三餐。
一般孩子都是在这里待上三天,稍微不服管教的就待上五天,但杨磊更夸张一些,他被关了七天。
其原因又要追溯到杨磊的过去。
杨磊对自己的父母只有模糊的记忆,因为父母外出务工,他在五岁就被父母扔给了舅舅抚养。虽然他的父母每个月都会按时寄回来一笔丰厚的抚养费,可舅舅一家人还是不怎么待见他。后来舅舅家先后有了两个亲生孩子,他的处境就更差了。
但让他的处境降到极点的应该是他刚上高中的时候,父母意外离世的消息传了回来。舅舅根本不为亲人的离世哀伤,他只在乎自己失去了定时收到的抚养费,杨磊在他眼里彻底成了一个拖油瓶。
偏偏这个拖油瓶还浑身是刺。高二的上学期杨磊被孤立他的同学污蔑偷东西,老师还要当着全班的面羞辱他,杨磊不会接受被莫须有的事冠上罪名,他更不接受老师对他说出的那些极具侮辱性的词汇。
于是本来在讲台底下罚站的杨磊随手抄起了铁簸箕砸向了正专心咒骂他的老师的后脑勺,“不小心”打得男人额头流血。
那一瞬间,他觉得很畅快,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对那个时常侮辱他和他的父母的舅舅下手。
每一次被舅舅侮辱的时候,杨磊都在想,为什么他的父母没打算抚养他还要生下他?为什么他生来就是没有家的孩子?
他想了十几年都想不明白,找不到答案的他开始觉得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与他无关,他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意义的活着。那无论做什么出格的事也没关系,没人对他寄予希望,自然也没人会失望。
因为杨磊打得太狠,事情闹得很大,舅舅无法接受他捅了这么大个篓子。校方推荐舅舅把杨磊送去专门矫正青少年行为的美德教育,舅舅当场就双眼放光,他巴不得把杨磊送走,把杨磊送进去也好让这小子吃点苦头。
美德教育宣称可以矫正青少年的一切不良行为,比如网瘾、厌学、早恋甚至同性恋等。像杨磊这种被判定具有暴力倾向的孩子则属于叛逆程度最深那一档。
当时被关了七天禁闭之后杨磊也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在被放出来的时候立马变得唯命是从,他依旧用着倔强的眼神看向给他开门递衣服的老师,像永远养不熟的狼崽子。
他知道老师很讨厌他的眼神,每个老师都是一样,所以杨磊最容易被老师挑刺,他们总是需要寻找一些理由来惩罚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用尽所有手段以求折断他身上所有的刺。
恶心,真是一群虚伪得令人作呕的大人。杨磊不禁皱起眉,眼睛蒙上一层阴翳。
“……杨磊,你、再不回去的话会被发现的……”
本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寂静被另一个声音打破了,还有谁敢在午休的时候偷跑出来?杨磊的回忆被人开口打断,他抬眼看向下方,看到了一个少年正站在楼梯的拐角,仰着头看向他。
少年的眉毛向下垂落,容易给人留下柔软的印象。他细碎的刘海让眉眼被遮挡了些许,透着怯懦的湿润眼眸藏在下边。有半张脸大的圆框眼镜让他看上去更加乖巧,有点像家长嘴里的好孩子的模板。
啊……是他啊。杨磊当然认识眼前的少年,对方的名字叫程笑希。不但和他住在一个宿舍,甚至晚上就睡在他的旁边。
杨磊记得程笑希是个又胆小又怯懦的人,为了不被惩罚从不主动做出忤逆的行为。那程笑希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现在就不怕自己被老师惩罚了吗?
“你跟着我来的?”杨磊问道,根据程笑希的话来判断,他认为他们应该不是偶遇。
“对……我看见你一个人离开,就跟上来了,你、你生气了吗?”程笑希左手攥紧了栏杆,说完话就咬紧了嘴唇有点不敢看他。
“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想跟你说话。”
早在来到这个鬼地方的第一天起,程笑希就注意到杨磊了。
他和杨磊一点都不一样,虽然有着青春期的小小叛逆,但程笑希大体上算是一个好孩子。他会被送来这个地方的理由是很少见的一种,那就是同性恋。
程笑希的父母不知道自己一向听话懂事的孩子为什么会看主角是两个男人的小片,在不够开放的年代,同性恋被视为一种疾病。他的父母都无法接受自己的独生子将来不会像所有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他们需要程笑希能成为他们眼里的“正常人”。
大概是病急乱投医,这对父母相信了美德教育描述得天花乱坠的宣传,他们把这个机构视为了救命稻草,所以程笑希被送到了这里。
在禁闭室的门刚刚关上的时候,程笑希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把他送到如此可怕的地方,明明父母是那样疼爱他,在过往的十六年里几乎对他有求必应。就因为他懵懂青涩的摸索到了自己真正的喜好,他就不再是父母心中最爱的孩子了吗?
程笑希哭喊着去拍那扇铁门,拍到自己的手掌又红又痛,可是根本没有人理会他。狭小逼仄的空间让人发疯,黑暗又封闭的环境也会让程笑希感到害怕,他只是靠着墙壁坐着,就紧张到不敢入睡。
等紧绷的神经感到疲劳之后程笑希才浅浅睡了过去,他明白了求饶是没有用处的,三天的时间就足以让他变得沉默。
当他被放出去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像是金鱼。程笑希张开嘴,发出了嘶哑的音节,他说:“我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带领他的老师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敷衍地回答道:“看你表现。”
程笑希跟着老师走到了教室,教室内的墙壁上是剥落的红漆,桌椅都是老旧的木制。每个孩子的前胸与后背都紧紧贴着桌沿,空间狭小到会挤压胸腔中的空气,他们必须忍受着这种淡淡的窒息感。
但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程笑希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正好目睹了老师在“教育”不听话的学生。
那个男生的身材薄得像纸片,制式校服挂在他身上都有些空荡荡的。他两手贴在裤缝上站在那里,一旁的老师则拿着一根有三指粗的铁棍抽他的后背,每抽一下还要他跟着报数,即使被抽得站不稳也要马上恢复标准的站姿。
这根本就不是学校……这简直就是地狱!
面前的场景是泡在蜜里长大的程笑希想象不到的可怖,他的父母一向都不舍得责骂他,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也会被人用铁棍抽打后背吗?那得有多痛?
程笑希想要转头逃跑,却感觉到自己的后腰上接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带领他过来的老师就站在他身后,用同样的铁棍阻拦着他的去路。
程笑希当场吓得煞白了脸,他摔一跤磕破皮都要掉几滴眼泪,这吓人的铁棍要是落在他背上怕是一下就能把他打哭。
他当场就打消了逃跑的心思,也不想亲身体验不听话的下场。程笑希在老师的指示下坐到了最后一排,刚刚那个被“教育”的男生就坐在他的旁边。男生从讲台下来顺着过道往后走的时候身形都有些不稳,等他回到座位上,程笑希就看到了他满头的冷汗和忍痛时咬破的嘴唇。
程笑希很想和身边的男生交流,也许和另一个人说话能让他找到些许安慰。可是教室里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到只有讲台上的老师一个人的声音。程笑希在进来的时候还注意到了教室的四个角都安装了摄像头,他什么都不敢做,生怕换来一顿毒打。
这节课是上午的最后一节课,在老师说完下课后,所有学生都立马站起了身,在九十度鞠躬的同时整齐说着“老师再见”。程笑希不知道还有这个环节,被吓得有些手忙脚乱。
下课后他们要排队去食堂,程笑希就跟在那个男生后头,吃饭的时候也坐在他的旁边。
一个托盘里放着简单的两个素菜和一个馒头,其中有着程笑希看了一眼就觉得恐怖的青椒炒红辣椒。程笑希根本不敢吃,他不是很能吃辣,可是老师说如果不吃完的话就要面临惩罚。
兴许是先前的恐惧还没有缓过来就添了新的慌张,程笑希吃了一口就反胃几欲呕吐,他一手捂住嘴巴才逼着自己咽了下去。
每一件事都在冲击着程笑希的想象力,原来他以前对世界的了解是那样贫瘠。
程笑希眼里蓄起了泪花,他瞥了一眼身边那个男生,对方居然面不改色的把所有东西都吃掉了。吃饭的时间只有十分钟,如果程笑希吃不完,他就一定会被惩罚。
可是越害怕他越是吃不下去,呕吐感越来越强烈,到最后他还是没有吃下那道可怕的菜,老师已经从长桌的另一头开始检查。程笑希怕到蓄了半天的泪花终于掉了下来,大颗的泪珠砸在了桌子上。
然后他的托盘就被人撤走了,那个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的男生把自己吃得干干净净的托盘换到了他的面前。
程笑希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男生的举动让他浑身的颤栗更上一层楼。这个男生为什么要帮他?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现在帮他的话,岂不是要替他受罚了?
老师没一会儿就走了过来,他看着留有剩菜的托盘,踹了一脚男生坐着的四脚凳,“站起来!”他大喊。
“杨磊,这都是你今天第二次犯错了吧?你想干什么?又想挑战权威?”老师的声音活像在人耳边咆哮,程笑希在这时候终于知道了自己身边的这个男生的名字——杨磊。
杨磊不为所动,如同听不见似的站在原地,老师就一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甩了出去,“滚去教学楼门口罚站,让所有老师同学都看看你这个爱出风头的大人物!”
顶着八月正午的烈日,杨磊站在了教学楼的门口。程笑希跟着其他人回去午休的时候路过了那里,他没忍住多看了杨磊几眼。
阳光照在皮肤上都让他觉得自己浑身发烫,那杨磊在那里站一中午真得不会中暑吗?程笑希只是看一眼那个完全暴露在烈日下的单薄身影就忍不住想要落泪,为什么要帮助他呢?明明是他犯了错,却要连累别人替他承担。
他现在都还清晰地记得当时自己心里的感受,就像在被卷入风暴漩涡之前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杨磊的一个小举动成为了他的浮木,宛如一个救世主。
程笑希觉得自己的气管里好似被塞了几块石头似的,堵得他喘不过气。他好像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之后就要生活在这个恐怖的地方了,这不是他的幻觉,更像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噩梦。
他觉得单凭自己一定无法坚持下去,他需要找到一个可以给他精神寄托的对象,比如杨磊。
等晚上程笑希又见识到了恶劣的宿舍环境,所谓的宿舍其实连床都没有,就是从墙这头铺到那头的地铺,孩子们都人挨着人睡在一起。和之前排队去食堂的顺序一样,程笑希的位置就在杨磊的旁边。
等熄了灯又听到老师离开且带上门的声响后,程笑希凑到杨磊身边想和他说几句话,结果被杨磊一手捂住了嘴。
杨磊用眼神暗示程笑希往上看,他就顺着对方的眼神看向天花板,接着在角落看到了微弱的红光,是工作中的夜视摄像头散发出的光芒。
程笑希瞬间就僵硬了,如果他说话会发生什么?现在他和杨磊的肢体接触会被人发现吗?摄像头那边真的会有人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吗?
带着满脑子混乱的疑问,程笑希根本睡不着,他忍不住想起妈妈做的饭,想起自己温暖柔软的被窝。为什么他会被送到这种地方……程笑希想着想着就抽起了鼻子,然后把脸埋进被子里哭了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们两个人就被带走了,凌晨五点半所有人都要起床去跑早操,但他们被老师带去了先前程笑希去过的那个禁闭室的隔壁。
晚上的小动作真的被发现了,程笑希再一次牵连了杨磊和他一起受罚。
这次的惩罚是要被关进一个只能站立的柜子里两小时,程笑希看到那个铁皮柜子就腿软到想要瘫坐在地上,他颤抖着向老师求饶,又说:“和杨磊没有关系,罚我就行了,我知道错了……”
但老师们不会怜悯他,还因为他不够听话赏了他一记电击棍。然后程笑希就被塞进了柜子里,铁门合上后在外面被上了锁,严丝合缝得几乎透不进一点光线。
铁柜里的空间小到连膝盖都只能弯曲一个极小的弧度,刚过了几分钟程笑希就受不了了,他拍着门大声喊叫着,嗓子里逐渐染上了哭腔。
可是理会他的只有杨磊冷冷的一句:“别喊了,现在外面没人。”
程笑希突然意识到,杨磊现在也被关在同样的柜子里,可能就在他的旁边,忍受着一般无二的拘束和粘稠的空气。
虽然杨磊的存在让他觉得自己被人陪伴着,能让他变得更坚强一点,可那仅仅只有一点儿而已。
接二连三的令他无法接受的事情终于让程笑希的情绪走到了崩溃那一步,心脏周围的脆弱的玻璃壳子彻底碎了。他嚎啕大哭起来,哭到自己顺不过气,感觉肋骨下面只要一呼吸就疼到他想要蜷缩起身体,却碍于狭小的空间根本无法变换动作。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其他的交流,有的只是程笑希对杨磊单方面里的观察。
他渐渐发现杨磊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存在。在被暴力压迫支配的环境里,大多数孩子都选择了顺从,有些孩子则产生了轻生的想法,只有杨磊是特殊的,他即使被惩罚了再多次都还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似乎老师们都无法改变他分毫。
相比起杨磊,程笑希可能更理解那些想要一了百了的人。他受不了每天凌晨就要起来跑早操,受不了日复一日死板的安排,他时刻都要对自己有没有违反规定而提心吊胆。
每天他们只能睡五个小时,可去操场迟到会被惩罚,跑早操掉队会被惩罚,口号喊得不够响亮一样会被惩罚。睡不够的早上在运动过后人一样不会变精神,坐在教室里困意反而会袭来得更加猛烈,可上课打瞌睡或是走神还是会被惩罚。
每一天都是煎熬,每一天他都想要逃离这个地方,想要回到家里向父母哭上一场。
可杨磊真的好奇怪,虽然他上课的时候总是规律的,但他总能抽出一些时间偷偷跑出去,挑战老师们的底线并屡教不改。
次数多了之后程笑希就发现了当初他待了两个小时就形成心理阴影的铁皮柜子,居然是杨磊常去的地方。即使要面临连续被关在封闭的囚笼几小时的惩罚也要违逆规则,杨磊到底图些什么?
程笑希被杨磊身上的那种他不理解的特质吸引了,他觉得杨磊是一个强大坚硬的存在,不会被其他事情动摇。他只要待在杨磊的旁边,就能汲取到自己并不富裕的勇气。
在强烈的好奇心与探究欲的驱使下,也在极度想要接近杨磊的欲望诱惑下,程笑希终于鼓起勇气跟在杨磊的后面遛了出去,一路到了这个平时他都没有来过的楼道里。
杨磊看着程笑希那副瑟缩的样子,想不通对方专门来找他想要说些什么话,“你想和我说什么?”他问。
“我……我也不知道。”诚然,程笑希确实从来没有想过如何开口,他只是有着接近杨磊的想法并且付诸行动罢了,“那个,谢谢你之前帮了我。”他胡乱地寻找话题,语气滞涩。
杨磊突然愣住了,其实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帮了程笑希什么事,但他也没有刨根问底的欲望,于是他反问道:“还有别的吗?”
“还、还有,之前牵连到你,对不起。”
在杨磊眼里,程笑希只是自顾自的说着话,对方提到的事情他已经一个都不记得了,自然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于是杨磊点了点头,表示自己都知道了,“你没有别的事的话就回去吧,现在回去也许不会被发现。”
“可是……为什么?你现在还不准备回去吗?”
“对,我想在这里睡一觉。”
程笑希的眼神闪烁着,“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去,我可以和你一起待在这里吗?”
“为什么?”
“……我害怕。”
可能是害怕一个人面对老师,可能是害怕未知的惩罚。无论如何程笑希都不想要一个人回去,虽然他根本不了解杨磊,但杨磊在他心中已经是会让他感到安心的存在,他更想待在杨磊的身边。
程笑希试探着坐到了杨磊的手边,杨磊没有拒绝。他抱着膝盖把头搭在上面,歪着头看向杨磊,想要再和他说点什么。
“明天、明天你还会出来吗?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你会被老师罚的。”杨磊真是不知道程笑希因为什么突然黏上了他,他可是老师们的眼中钉,和他接触是想成为新的被重点关照的对象吗?
“没关系,和你在一起,我会更安心一点。”
程笑希用最朴实无华的汉字组成了一句直白又真挚的话语,杨磊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走在路上被草丛里钻出来的猫缠上了,没有任何理由就黏在了他的脚边,偏要和他一起走。
……不过这种感情并不讨厌,会让他难得的拥有了一些新的生活的意义。
杨磊一直都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母根本没打算抚养他还要把他生下来,把他生下来后又将他抛弃。
他的父母没有给他意义,他在抚养他十几年的舅舅一家人眼里同样没有意义。原来他的人生就是这样的空茫茫、苍白、惨淡。
——什么都没有。
来到美德教育后,杨磊就更难找寻自己的意义了,如果他成为一个顺从的孩子,那么他甚至可能失去他仅有的自己。他还没有找到活着的意义,怎么能直接把自己也抛弃掉呢?
所以杨磊顽固地不服从老师的管教,他在遵守一些规定的同时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比如脱离出去在封闭的天地间寻求看不见摸不着的自由。
杨磊发现了不少个好地方,老旧失修的学校有很多相似的角落,石板上爬满了青苔藓,绿油油一片,看上去有点恶心。
苔藓喜欢阴湿的环境,一长就是一大片,像是寄附在自己的领地上宣誓主权。
杨磊经常观察那些苔藓,他觉得苔藓就像他心中悄然滋生又蓬勃生长的叛逆情绪。一样的由扭曲阴暗而生,明明本是脆弱的没有意义的东西,却如同它们寄附的地方的附骨之疽般难以剔除。
他觉得自己的骨头上好像爬满了苔藓,骨头内部的骨髓也被苔藓替换掉了。无用的、无意义的阴暗事物啊……就这样被他用自己的血液养大了。
原本杨磊觉得自己如此腐烂又空虚的生活会持续很久,但程笑希突然缠上了他,似乎想要从他身上汲取一点点力量,亦或是什么别的东西,本质上没有区别,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杨磊觉得自己的存在原来不是毫无意义,生活是靠这样找到方向的吗?原本他对和他同样活在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抱有消极的情绪,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从不熟悉的人身上获得慰藉。
他们一起偷跑出去很多次,也被抓到了很多次,一起被惩罚了很多次。
怕疼的程笑希总会半夜缩在被子里掉眼泪,第二天却还是要跟着杨磊出去,去到那个昏暗的楼梯间。本该显得浓稠的空气却让人感受到些微轻松和自由。
程笑希经常会坐在杨磊边上哭,他们的交流一直很少,直到有一天程笑希好像哭得格外伤心,以往他都是小声啜泣一会儿,这次甚至扼制不住声音。
杨磊没忍住开口问他:“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难过?”
程笑希侧过头看他,眼睛像被雨洗刷过,“我好想家……好想回去,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为什么爸爸妈妈要送我来这种地方?”
杨磊陷入了沉默中,他怎么会知道答案?他连家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爸妈为什么要让他来到这个世界。
“你怎么不说话了?”程笑希小声地问道。
“……我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不想家吗?”
“我没有家。”
杨磊终于成功把天聊死了,程笑希知道自己好像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连忙声音颤抖地说了好几个“对不起”。
可杨磊没有想过得到谁的怜悯,他也没有要程笑希给他道歉的意思,只是他也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程笑希,你说,为什么我们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果不其然,他看到程笑希睁大了双眼,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程笑希被杨磊问得有些害怕,他觉得说这句话时的杨磊非常严肃,而这句话的内容让他想到了很多个选择轻生试图用死亡逃离这个地方的人。可杨磊为什么会这样想?杨磊在他眼里一直都很坚强。
“你不要、不要冲动!”程笑希握住了杨磊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握上去,于是他惊诧于杨磊的手怎么会那样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不通罢了。”
杨磊并没有把手抽出来,他第一次说了很多话,“我们活着难道就只是为了活着吗?我一直都想不通,人活着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人?如果是为了自己的话,我们每个人在幼时都无法作出属于自己的选择,那活着怎么能算为了自己呢?”
“我只是不知道我在为什么活着,仅此而已。”
程笑希根本没有想过那么多深奥的东西,或者说,他觉得活着确实只是为了活着,很多事情只有活着才能做,而且他同样害怕死亡,所以他除了活着没有想过其他选择。
“我没有想过这些事。”程笑希摩挲起了杨磊的手指,杨磊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又修长,只是摸上去手感没那么好,可能受过不少伤,都落下了细小的疤痕。
“我只是觉得,活着才能有明天,有明天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很朴实的想法,大概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杨磊在心里点评到。
他又看向了积在楼道拐角的那些碎石,开始思考,苔藓会被太阳晒化吗?
杨磊一直都不知道程笑希是因为什么被送进来的,直到他们一起受惩罚的次数多了之后,程笑希单独被老师带走了。
过了没多久,老师们又把杨磊也带了过去,去了一个杨磊没去过的地方。他在那里见到了已经离开一会儿的程笑希,程笑希坐在一个大椅子上,脖子、手腕和脚腕都被皮带固定了,手指上还连了什么奇怪的线。
在他来之前程笑希估计已经哭过一会儿了,眼睛那么红,马上又会肿成小金鱼。
站在程笑希身边的老师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杨磊?”
程笑希有些哽咽地说:“我不是,我…我没有……”下一秒,他就大声又凄厉地尖叫起来,因为在看到杨磊并回答问题的时候他的心率升高了,所以老师们通过他手指上连接的电线给予了他电击。
于是程笑希哭得更凶了,他想要挣扎想要逃跑,皮带粗糙的边缘把他白皙的手腕磨到发红。杨磊看过去,觉得程笑希再这样磨下去一定会受伤。
不过杨磊好像突然明白程笑希是因为什么被送进来了,他之前居然从来都没有想过,居然是同性恋吗?
电刺激厌恶疗法,就是将被治疗者的不良行为与电刺激之间建立起条件反射,一旦这一不良行为出现就予以电刺激,使被治疗者产生厌恶体验。
所以老师们把杨磊带了过来,他们似乎认定了程笑希对他产生了感情,就用上了杨磊都没有上过的电刑来招待他。
程笑希看向杨磊的眼神很可怜,似乎在用眼神问他,“为什么爸爸妈妈要送他来这种地方?”杨磊知道,程笑希肯定又想家了。程笑希是一个比他柔弱许多的存在,很容易受伤,受不了太大的刺激。
杨磊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个试图逃跑或轻生的孩子,他们都没有成功,逃跑的孩子被打到进了医院,轻生的孩子被严加看管后精神更加崩溃。
杨磊不是很想看见程笑希变成那样,程笑希笑起来还挺好看的,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
哪里有趁手的武器呢……
在盯上身后的老师顶在他后腰的铁棍时,杨磊觉得下一个被打进医院的大概就是他自己了,不过都不重要。他右手向后抓住了铁棍的另一头,顺势转身的同时一脚踹在了那个男老师最脆弱的地方,对方马上吃痛蹲下去还松开了手。
看管程笑希的老师手里只拿着控制电击的设备,杨磊直接对着他的面门抽了下去,一下就见了血。后面他可能怕把人打死,就都是抽在了身上,两个男老师一边辱骂他一边威胁着说“你死定了”,但杨磊充耳不闻。
他只是解开了程笑希身上的皮带,说:“我们再出去玩一次吧。”
只是想要出去,想要自由,其他的都不重要。
程笑希被杨磊牵着跑了一路,他刚刚被电了好几次,身体早就虚得不行了,浑身没力气,全凭杨磊拉扯着他。等再次跑到他们两个常去的小楼道的时候,程笑希直接累得靠着墙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杨磊……你把老师打了,他们肯定会加倍惩罚你的。”程笑希喘着粗气,一句话说了老半天。
“那你跟我出来的时候,怎么不怕被牵连?”
程笑希说不出话,就知道摇头,他大概需要顺一会儿气,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你因为我才打了他们,我当然不怕。”
杨磊笑出了声,然后他们面对着对方沉默了很久。程笑希认真地看着杨磊的面庞,他第一次见杨磊笑着牵扯开嘴角,露出了几颗尖利的牙齿,独特的下三白眼都莫名显得温柔。
“……杨磊,你会讨厌我吗?”没头没尾的,程笑希问了出来。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说我……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我可能、可能喜欢你……”
越说越没底气,程笑希知道杨磊肯定和他不一样,虽然他现在还不清楚什么叫喜欢,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杨磊,但他不想要杨磊讨厌他。
还好杨磊摇了摇头,然后,这就成为了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等老师找到他们的时候,程笑希害怕得往后躲,可老师却说:“程笑希,你家长来接你了。”虽然老师皱着眉黑了一张脸,看着很吓人,但程笑希听得双眼放光。
他的父母终究放不下自己的孩子,一个月就忍不住来接他了,想必看见瘦了一圈的程笑希也不会有继续把孩子留在这里的想法。
程笑希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但他怎么可能带得走杨磊呢?杨磊被其他老师带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杨磊想,之后他们大概不会再遇见了。
程笑希是有父母管的孩子,是有家的孩子。可他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会来接他,也许他会死在这里,或者祈盼着某一个这个非法机构被查封。
和程笑希短暂相处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不停闪回着,他想起每个夜晚,程笑希有了前车之鉴后不敢明着接触他,却时常借着被子的遮掩想去拉他的手。不过杨磊一般不会配合他,所以程笑希往往只能触碰到他的指尖。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程笑希总是会离他很近,可能是在睡梦中都在不受控制的靠近他,脑袋几乎都要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杨磊总是觉得自己确实是一块冰冷的顽石,程笑希则是易碎的玻璃。可他居然真的会被远比自己软弱的存在扯动心脏,产生微妙的情绪波动。
程笑希真的喜欢他吗?程笑希会想念他吗?在过去很多年之后……程笑希还会记得他吗?
杨磊觉得自己就像失足跌进了海洋,漩涡裹挟了他渺小的身躯,他不断地下沉,下沉。身下的海水形成了阻力,上方的海水又有着成吨的压力,他被挤在了中间,无力挣扎,求救亦无人倾听。
他又想起自己曾经好奇过太阳是否能晒化苔藓,一度快要从他骨髓里消失的苔藓又冒出了头,像寄生在他的身体里一样繁衍起来,爬满他的四肢百骸。
再次失去了太阳照射的苔藓不会再融化了。依旧生活在阴暗湿冷的地方,附着在肮脏的碎石上。
他又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苔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