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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山中遇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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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程笑希第七次后悔自己一个人踏上进京赶考的路了。
他本来就从小体弱多病，现如今长大了依然体虚得不行，真想不通他非要逞什么能。虽然如果再来一次的话……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会这样选吧，为了那个不知在与何人较劲的远大梦想。
程笑希生在一个偏僻小镇子，他父亲开了镇上唯一一家学堂，也是学堂里唯一的先生。程先生办学堂的时候程笑希还没出生，很多事他都是后来才听说的，从他的母亲嘴里，知道这个学堂办起来有多不容易。
镇上的人家都算得上屈指可数，大家都没有让孩子远走只为读书的念头。在这里，没人觉得学问是能当饭吃的，不能当饭吃，那还有什么用？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程先生开了学堂，也没人送自家孩子来他这里读书。其中程先生到底付出了多少程笑希可能没办法一一清楚，但他知道父亲大概花了四五年的时间，才算把这学堂正式办起来。
在程笑希小时候，他不明白父亲喜欢的是书里的什么东西，同样也理解不了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但父亲去学堂要带着他，他就会乖乖跟着去，在听话这点上他还是能做到的。
从还说不利索话的小娃娃，到学堂唯一先生的唯一小书童，十几年的时间像是一眨眼的事。快到程笑希的母亲病逝，快到他没有发现父亲是在何时变得憔悴、苍老。
母亲的离世给父亲带来了巨大的打击，悲痛、劳累与疾病只要积压在一起，就可以轻松地压垮一个人。父亲是在日积月累的消耗中病倒的，可程笑希还是不理解为什么似乎前一天还像高山一样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会在朝夕间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就像是蜡烛突然燃到了底，要不了多久就会燃尽。
父亲去世后，学堂便办不下去了。
程笑希自然想过由他来继承父亲的事业，可是父亲当年花了几年时间才做到的事，不是尚未及冠的他能直接接手的。
镇上的其他人不会认同他，他有什么资历，又凭什么去当别人的先生？
在这事上碰壁后，程笑希开始有些漫无目的地熬日子，每天只是在父亲的书房里翻翻他留下的书，思考自己该做些什么。他想到，若是他没有资历，不够资格，那他便去自己创造一个资格。
他可以去考功名，去当官，到时候来个衣锦还乡，镇上的人都该上赶着等他再开起学堂。
虽然这想法很突兀，听上去还有些遥远，但又不至于只是无稽之谈。程笑希有底子，跟着程先生学了那么多年，还有这满屋子的书供他用功，他怎么就不能在寒窗苦读后进京赶考呢？
这也是程笑希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个较为远大的目标。
他的身边没有反对他的人，自然也没有支持他的人。在他下定决心后，程笑希就这样努力了两年的春夏秋冬，一心钻进了书海里，读那些在他刚懂事时最觉得无趣的文字。
他第一次参加乡试就得了头名，过了乡试便会被推荐参与省试，有了省试的资格就说明他能进京赶考了，踏出家门走向更远的地方，去追求那突如其来的梦想。
只是一个人收拾好行李上路后，程笑希才终于回忆起了自己作为小病秧子的童年往事。
他小时候极容易生病，真是吹阵冷风回去都怕是要发烧。在他七岁那年烧得最严重的一次差点儿命都要没了，父亲母亲急得焦头烂额，甚至开始四处乱投医，最后有个混江湖的医师说程笑希是八字弱、容易招鬼，戴个辟邪物件护身就好了。
在二人给程笑希求回来个挂着五行转运珠的平安符后，他这病还真就好起来了。自那以后，程笑希的平安符没离过身，也再没像往日那样三天两头小病不断。
日子久了，平稳惯了，他也真是忘了自己的身体底子有多薄弱。赶上几天路就让他觉得自己摸上床就得躺个十天半个月。
为了抄近路，程笑希直接选了条半山腰的小路。那时候的他大概是真的不想再走路了，才会让他平白添了一身的勇气，居然有胆子只身行走在荒无人烟的荒山间，又因为不敢睡在外面所以住进了山里的小破屋。
这间小屋待的地方是有够奇怪的，但好歹算得上人住的地方。开门进去全是又迷眼睛又呛鼻子的尘灰，程笑希甩着袖子挥了半天，又打了好几个喷嚏，才看清屋里居然还有些摆设，有桌有柜还有床，还真不是不能凑合一下。
在把床上和桌上的落灰都稍微清扫过后，程笑希安置好了自己的东西，再心情无比美妙地爬上小床，心里觉得这可比露宿野外强多了。
疲劳感趁机翻涌上来席卷了他，让程笑希觉得自己简直是要睁不开眼了，眼皮刚打了几下架他就彻底睡了过去。反正这山里都没个人，他应该没有被谁谋财害命的可能吧……？
也许程笑希还是想得太少，他只考虑了这里有没有人，却从没考虑过这里有没有鬼。
夜半三更，程笑希迷迷糊糊地清醒了一下，他瞄见全是破窟窿的窗外已是黑夜，但是……怎么感觉他余光里好像还有火光呢……？哪来的火？山里……夜晚……自己生起火来了？
程笑希开始第八次后悔进京赶考的决定。
他动了动身子，挪动成余光能瞄到那出火光来源的姿势。在隐隐约约的昏黄光芒下，他看到了一个人影坐在书桌前，似乎在对着烛光翻看他包袱里的书……
到底是什么人会在半夜三更进这家破屋子还带着蜡烛只为了翻他的书啊？！
除非……坐在那边的根本就不是人，而是鬼。
程笑希一手捏紧了藏在衣服里的平安符，接着又狠狠闭上了眼睛，想要逼迫自己快些再次入睡，说不定睡醒了就会发现这其实就是梦呢？
紧张之下，程笑希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脑海里背诵起四书五经。但同时不随他意的是，他没有睡着，坐在那边的人、或者说是鬼，也并没有消失，反而好像起身朝着他走了过来。
好像有脚步声……鬼有脚步声吗？鬼是不是飘着走的？鬼用走路吗……？程笑希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在控制不住的情况下都在想些什么，他感受到那人离床边越来越近，同时还带来了一阵能让人皮肤结霜般的寒意。
对方站在了床头，而程笑希一个鲤鱼打挺跪在了床上，大喊道：“别杀我我还不想死——！！”
“……”
对方没有应声，程笑希也不敢睁眼，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峙了起来，一直僵持了许久，久到程笑希开始忍不住双眼睁开一条缝去偷看眼前人的样子。
眯着眼睛他只能看到个朦胧的影子，看身形是个高且瘦削的男人，头发很长，披散到肩后没有束起来，一身黑衣服衬得整个人就像一团黑雾，这下看起来可更像鬼了……
“……我没有要杀你的意思，但是你吵到我睡觉了。”
“啊……啊？那、那要不我先走您您您继续睡……”
在确定对方可以沟通后，程笑希才壮着胆子睁开了眼，对上了一双凌厉的下三白眼。男人说起话来有几分滞涩，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太久没跟人交流过了。程笑希看了看他，恍然发觉自己还跪在床板上，让当下这幅场景显得有些滑稽。
程笑希扯了扯嘴角，从嗓子眼里憋出两声尴尬的笑，接着幅度极小地向床边挪动着，他说：“那个……要不您、您睡这里，我就不在这睡了……”
这么边挪着，程笑希边琢磨着刚刚的对话，他吵到对方睡觉了？这荒郊野岭的那人是在哪儿睡觉啊……这不更不像人了吗？！
他现在觉得自己的后背都要被冷汗浸透了，一是他紧张且害怕，二是面前的男人还自带着一阵寒霜气息，让他被汗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更加冰凉。他又想起来当年医师说他八字弱容易招鬼的事，他这平安符也一直带在身上没丢啊！怎么还能惹上鬼呢，他八字到底是多弱啊……？
“你等一下。”男人抬手拦住了程笑希的去路，吓得他一哆嗦，“……你不用走，这里不是我的屋子，我也不睡这里。”
“况且，醒了也就没必要继续睡下去了。”
“啊？哦……”程笑希点点头，他也不敢说什么反驳的话，人家说他不用走他也真就不敢走，万一他偏要走，给人惹毛了，他不就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吗！思索再三后，他又问了一句：“那……你之前睡哪里？”
在此时，程笑希还是抱有一丝他没有撞鬼只是遇见一个怪人的幻想的，可这一点幻想却极速迎来了破碎。
“睡屋后的棺材里。”男人说。
我真贱，不确定一下撞上鬼了我就不死心是吧。程笑希想。
“你叫程笑希？”男人，不，男鬼问。
他第一反应就是想反胃这鬼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又在脱口而出之前先思考了一下，转念想到对方好像翻了他的包裹，他那文书还放在里面呢，上头自然写了名字，这倒是说的通。
“对、对……嗯…那你呢？”只应声好像也不太礼貌，程笑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位男鬼的名字，这可能只是他下意识接别人话头的习惯。
“……杨磊，你可以这么叫我。”
这当然不是他的名字，作为一个由乱葬岗的怨气凝聚幻化出的鬼，他没有过去、没有身世、当然也不会有自己的名字。
这个脱口而出的名字是属于他躺了三百年的棺材主人的，反正人早就没了，名字自然也可以给他用一用。
杨磊这一觉睡了太久，若不是程笑希经过此地，说不定他能再睡上三百年。程笑希这实打实的招鬼体质引来了不少山上的小鬼，他那平安符却又真有些作用，普通小鬼不敢上去，只敢绕着这间屋子叽叽喳喳，烦人得很。
杨磊就是这样被吵醒的，那群小鬼惹不起他，看他醒了便四下散去了。这么说来，吵醒他的倒说不上是程笑希本人，但和程笑希却绝对脱不开关系。
进了屋子，杨磊打了个响指便点起了一盏凭空出现的蜡烛台。他不确定现在是什么时间，便随手翻了翻那些装了许多书的包裹，除了文书外都是些让人看不懂的东西，这人大概就是无论什么时代都会有的书生吧，杨磊下了定论。
“你要去都城吗？”杨磊问，他有那么一些去如今的人间四下走走的想法，都城无论如何都是人间最繁华的地方。
“都城？你是说京城吗？”程笑希坐在了床边，杨磊落坐在他左手旁，他想往右再动一动却又不敢，“我是要去那里，我要去考试。”
“我跟你一起去。”
杨磊面无表情地给了程笑希一下重击，他怎么突然就被这男鬼缠上了？他的神色变幻飞快、十分精彩。杨磊也确实读懂了他眼神中的拒绝，却只以为程笑希是不愿给自己多添麻烦，毕竟一个人走总比两个人要轻松。
于是，杨磊开口谈起了交易，他也不想欠一个陌生人类什么东西，“你自己走很容易被小鬼缠上，我跟着你，他们不敢近你身。”
哈哈…小鬼是鬼，你就不是鬼了吗……你这男鬼还挺幽默风趣的……
“如果我不同意的话你会……”
“你为什么不同意？”
“我同意。”
没关系的，只是跟鬼一起走而已，这个叫杨磊的男鬼看上去还挺好说话的，至少比他想象中要更好说话一些，就当是给自己找了个侍卫……程笑希在内心劝说着自己，最终成功说服了他充满恐惧的内心。
后半夜，程笑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杨磊就继续搁那木桌前坐着，搞得他躺在床上不敢翻身，最后大概是困得太厉害了，才终于睡了过去。
第二天，程笑希刚和杨磊走了半天多的路，就已经彻底摆脱了胆战心惊的状态。他发现杨磊唯一不好的地方可能就是不是个人，其他的好实在是有不少。
比如杨磊话很少，即使走在一起也可以当他不存在，程笑希不用过多顾及他。而且杨磊身为鬼还不用吃饭，不吃他的干粮还能帮他背包袱，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不用背那么沉的东西在身上后，程笑希觉得赶路都变得轻松了不少。
就是前半天他还在庆幸杨磊话少，再过半天就变成他忍不住想要跟人家说话了。才用一天就养肥了胆子是真的，跟谁都能混个自来熟也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去京城啊？”程笑希转过头看向侧后方的杨磊，眨了眨眼睛。
“不知道，随便看看。”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去京城吗？”
“……你说你要考试。”
“那你猜我为什么要考试？”
杨磊看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他一个睡了三百年刚醒的鬼能懂些什么？他既不懂人类，也不懂生活。自然也不会懂为什么一个人就算半夜要睡在荒郊野岭，也要赶这么远的路去考试。
程笑希冲着他笑了起来，笑容和阳光是同样的颜色。他说：“因为我想继续我父亲想做的事。”接着，程笑希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父亲的事、镇上的事，都是些杨磊听不懂的东西。
杨磊只是沉默地听着，直到程笑希说到尽兴。虽然程笑希的声音好像一直都那么轻快，却在快要结束的时候轻微地颤动起来，他强忍着哽咽，却忍不住眼角流下的泪水。
因为被人看不起、被人否定，所以赌气般的要去实现一个遥远的梦，踏上了坎坷又看不清前方的路途。原本他觉得这是一个充满勇气的故事，可是自己讲起来的时候却又觉得心里泛酸，就这样勾起了他一腔无人认可的悲苦。
杨磊看着出现在他脸颊上的晶莹水珠，伸出手指去轻轻擦去了其中一滴，那上面有着属于人类的温热。
“这是眼泪吗？”
“嗯……是啊。”原来这鬼连哭都不知道吗？程笑希赶紧把自己另一侧的眼泪也擦了个干净。
“那人为什么会流眼泪？”杨磊并不明白程笑希刚才经历了怎样的情绪转变，所以他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希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程笑希第一次被人问到这样的问题，一个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人流下眼泪的理由有很多，悲伤、愤怒、不甘或是喜悦，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答案，于是他说：“人因情感而流泪。”
原本他以为杨磊会继续问他何为感情，但杨磊只是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像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这里到京城的路已是说远也不算远，但对程笑希来说确实是挺远的，远到他开始胡思乱想为什么杨磊不能带着他飞过去。
杨磊不知道他有这些心思，每天就是沉默地跟在程笑希后边，要么就是听程笑希跟他说话，再随口问几个问题。他喜欢观察程笑希、或是去思考程笑希说的话，这样也许可能让他更理解人类。
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般到达京城的那一天，程笑希觉得自己简直要落下滚烫热泪，他先去找了家客栈准备歇歇，到门口却突然想起来要是再帮杨磊多开一间厢房他就要多花一份钱，他也不是什么大款啊！
程笑希挎着脸，万分纠结到底是开两间还是开一间说服杨磊凑合一下。最后他心疼地捏紧自己的钱袋子，哆嗦着伸出手去说：“开，两、两间厢房……”
“为什么要开两间？”杨磊按住了他的手。
“那……那一间？”
程笑希内心复杂，又觉得省钱了又觉得自己不争气。怎么杨磊一个问句就给他吓得当场变脸呢？这下好了，也不知道杨磊晚上要不要睡觉，如果杨磊睡床的话那要不他就打个地铺……可是到考试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月啊……
一路上嘟着个嘴，程笑希进了屋子就搁桌前一坐，也不说去床上歇着。杨磊记得程笑希路上一直说累，也不知道这人现在怎么不急着休息了。
“我出去办点事，办完再回来。”杨磊打了个招呼，根本不说去干什么就开门离开了。
程笑希管不着人家去干什么，心里却突然开始想，杨磊不是说要跟着他来京城吗？现在已经到京城了，那杨磊应该不用再跟着他了吧！那要不他先酝酿一下，等杨磊回来就提一下这件事……
直到晚上杨磊也没回来，程笑希就满心欢喜地躺到床上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就见杨磊坐在桌子旁边，跟他说自己买了套宅子，问他要不要过去住。
等下……
他是没睡醒吗，一觉醒来听见这个连客栈钱都不知道付的鬼跟他说自己出去办事是买了套宅子？！还是在京城？他是出去偷了吗？
“你你你……你哪来的钱？你昨晚上没出去做什么坏事吧？”
杨磊有些不解地问：“什么叫坏事？”他不太明白程笑希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激动，买东西算坏事吗？他明明已经按照人类社会的规矩付钱了。
“就是杀人放火，抢劫偷盗……”真是要命了，他怎么会让这个一点对人类社会的正常观念都没有的鬼自己出门啊！
杨磊这下明白了程笑希的意思，这人是觉得他出去害人了，怀疑他钱来的不正当。“你想多了，我有很多古董可以卖，宅子也是按你们人类的规矩买的。”
真是懂事的好鬼……
程笑希深呼吸几口，觉得杨磊跟在他旁边天天听他说话算是没白听。
杨磊出去买了套京城的宅子，问他要不要过去住？程笑希开始思考最开始的问题，如果他过去蹭一下的话……岂不是不用花费住客栈的钱了？原本一定要花的钱若是能省下来，自然就算他小赚一笔。
想到这里，程笑希又喜笑颜开了，自己这撞鬼体质也不能完全算是个坏事嘛，这不就让他撞上大运了！
“那个……你说的宅子，今天就能住进去吗？”
程笑希必须承认，杨磊这男鬼可比他想象的还有钱。
这么豪华的宅邸，他真是想都没想过是自己有朝一日能住进去的。前院有假山后院有小河，房间加起来除了他俩怎么也还能住十几个人，杨磊买这么大的宅子他不嫌浪费吗？！
程笑希从进门起就满脸的不可置信，越往里走就越震惊，偏偏杨磊还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拽了下杨磊的袖子，跟他说：“你这钱，以后还是得省着点花。”
果不其然，杨磊再次问出了熟悉的“为什么？”这是一位非常好学的男鬼先生。
“如果你不知道节省，那么不出多少时日就会将手上的钱花个干净，等你没钱了你就要出去赚钱。”
杨磊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那钱该用在什么地方？”
“用在生活必需的地方。”
在程笑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提前预想接下来杨磊会问他什么是必需的地方了，甚至还提前开始思考怎么回答杨磊的问题，结果杨磊又一次不按他的思路做事，直接从自己空荡荡的袖子里凭空掏出了一叠银票。
“那你拿着吧，你看需要买什么就买什么。”
程笑希看看杨磊，再看看银票，再看看杨磊。先不说他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多钱，现在更重要的是杨磊为什么会这么自然的把钱都交给他啊？！他是什么账房掌柜吗？不对，他和杨磊的关系有到了钱都一起花的程度吗？
面对这么大一笔钱，程笑希真是有心接也不敢接，他认为自己早晚会和杨磊告别。在考完试后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杨磊也迟早会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他们不过只是恰巧走了一段路而已。
杨磊伸出来的手被冷落了，程笑希并没有把那些钱接过去。
“我还是养得起自己的，杨磊，你的钱要留着自己花。”
“……”杨磊垂眸，被冷落的手收了回去。他没有看懂程笑希的神色，也不明白程笑希为什么不看他的眼睛。
半个月的时间，程笑希整天泡在屋子里翻自己都快翻散架的那些书。杨磊时常在他身边安静的坐着，偶尔会出去四处转转。
每次转完回来，他都要找程笑希提几个问题，大多都是一些与人类社会相关的事。程笑希足够耐心，每次都能通过一个问题给杨磊讲到天南海北，说到口干舌燥才发现自己又磨蹭了两个时辰。
程笑希偶尔觉得，也许他相比起当先生，更适合去当说书先生。
听程笑希讲故事很有意思，杨磊就是喜欢这一点、才爱在外面逛的时候专门攒下来问题回来问程笑希。每次程笑希说的时候都神采飞扬，表情随着自己讲述的事变化，或开心、或落寞、或愤怒，他是那样鲜活的一个存在。
杨磊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人类独有的情感，他想，人不只会为情感而流泪，人会为了情感做很多事。只要他在程笑希的身边，总有一天会搞明白情感到底是什么滋味。
小半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程笑希去参加殿试前，杨磊还去送了他一程。那天程笑希跟杨磊说：“之前我让你猜我为什么要考试，现在我想告诉你了。”
“我想当先生，我想当教人的先生。”
程笑希说这话的时候双眼亮晶晶的，杨磊看了觉得心里软了一下，看不懂的光芒一样能照进他的心里。
杨磊少见地勾唇微笑起来，他说：“你会成功的。”
在程笑希的记忆中，杨磊笑的次数当真是屈指可数，他惊讶地眨了眨眼，两只眼睛又因此变得更亮了。他想要对杨磊说“谢谢”，最后却没有说出口，而是接着笑着看向对方，然后转身进了宫中。
程笑希不在身边的时间，杨磊莫名开始觉得难熬。明明之前他出门的时候都不会产生这种念头，是因为他那时知道程笑希一定会在家里吗？现在他不知道程笑希在做些什么，这一点让杨磊心里产生了焦虑。
一切会顺利吗？程笑希会实现他想要做的事吗？杨磊不知道，但他希望程笑希会成功。如果成功了，程笑希就会笑，他喜欢看程笑希笑的样子，不想看他难过的神色。
这……算是他产生了情感吗？
直到殿试结束那天，杨磊都一直在殿外等着程笑希的身影，一等看见那个人他就迎了上去，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程笑希看起来十分焦虑，面上没什么喜色，对杨磊只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然后同他一起沉默地走了回去。
他大概是太在乎这件事了，偏偏他又没有十足的把握，总觉得自己即将面临失败。美好幻想的破灭总是来得很快的，再考试之前，失败的感觉离他还很远，现在却显得无比得近，近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
等待结果的每一刻都无比难熬，难熬到程笑希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不想说话。杨磊这几天都没出门，一直在旁边跟着他，程笑希觉得杨磊肯定想问他各种“为什么”，但他真的没心思去回答。
而杨磊好像是读懂了，他没有把那些问题问出来，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似乎离理解人类还有很远。
就这样熬到了放榜的那一天，程笑希起了个大早，却在路上走得无比的缓慢，好像走上了一条前往死刑台的路途。只要他没看到结果，那就可以不用面临自己的失败。
程笑希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连带着他的手一起。杨磊跟在他旁边，突然握住了他的手，那只手无比冰凉，根本无法通过温度带给人安慰，但程笑希突然很庆幸此时还有人站在他的身边，哪怕杨磊只是与他萍水相逢的一只鬼。
面向考试结果，程笑希的一腔勇气终于消耗尽了。
别人都说十年寒窗苦读，他这突如其来的半路书生没过殿试也不算可惜，他明白的，也早就预想过。但真到了这一天，没有人可以坦然接受，失落、悲戚，在一瞬间席卷了他。
程笑希挤出了人群走到路边去，快步找到了一个没有人流的小角落，然后朝着墙根蹲了下去，还要尽量忍住自己的哭声。
杨磊一直都跟着他，从他挤进去看榜到挤出来，跟着他走到了这个小角落，他看着程笑希颤抖的肩膀，蹲下身靠在了他旁边。
“你现在是为什么而哭？”杨磊像上次那样，伸出他冰凉的手指擦去程笑希面颊上的泪水。
程笑希觉得这鬼当真是什么都不懂，看见他哭成这样也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只知道跟他提问题。虽然他也不好去埋怨杨磊，程笑希心里闷闷的，声音也闷闷的，他说：“……我不能当先生了。”
“为什么不能当先生？如果教人就算先生的话，你可以当我的先生。”
过去那半个月，程笑希教了他好多东西，这难道不算是他的先生吗？
杨磊的话很真挚，程笑希的眼泪却好像更忍不住了。程笑希心想，教你怎么算得上教人呢？明明叫教鬼才对……真是的。
杨磊总是会突然说一些怪话，又让程笑希接不上来，却又说得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感，很奇怪，绞尽他的脑汁也只能落得难以言表。
他又蹲在地上哭了一会儿，杨磊就一直蹲在他旁边守着他，等程笑希哭够了，吸了吸鼻子，想站起来的时候发现腿早就蹲麻了。
程笑希瞪着两只红彤彤的眼睛看向杨磊，“你拉我一把……我们回家。”
“嗯，好。”
杨磊的手还是那样冰，让程笑希握住的时候差点缩回去。他被杨磊一把拉了起来，杨磊没有主动松手，他犹豫了一下也没松开。还不到正午的时间，程笑希却产生了一种他们走在黄昏下的错觉。
回家……那里已经可以被称为家了吗？程笑希回忆自己的故乡，思考他是否还有回去的理由。那里没人等他，在父母去世后，他已经失去了名为“家”的归宿。
现在回去似乎显得太可笑了，也不知道会不会遭到别人嘲笑，笑话他追求毫无意义的东西，最后还不是要回到小镇按照他们的方式生活。
……不想回去了。
程笑希握紧了那只手，温度自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杨磊……你想好要做什么了吗？”
“……没有，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不想回去了，我还能继续住在你的宅子里吗？”明明像握着块冰似的，程笑希却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他说出来之后就有些忐忑，伴随着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当然可以。那你还要当先生吗？”
“不当了……我想…想去做生意，具体做什么等回去再想吧。”
杨磊在这时突然松开了手，程笑希感到茫然且空落落的。他立即转过头去，发现杨磊又在掏自己空荡荡的袖子，拿出了那一叠银票，“那现在你愿意拿我的钱了吗？”
原本脸上的眼泪都被风吹干了，程笑希的眼眶被杨磊一个动作加一句话搞得又变得湿湿的，真是奇怪，这鬼每次接他的话都接的莫名其妙的，刚才就是，现在又来一次，却偏偏都进了他心里。
时隔半个多月，程笑希把先前拒绝过的那叠银票接了过来，实打实地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他开口，还带着些鼻音，“你给了我……那可要不回去了。”
杨磊笑着摇了摇头，在他面前摊开刚刚松开的手，等着他搭上去。人类的体温再次温暖了没有温度的鬼魂，温度在掌心的连接下于此交融。
程笑希忙起做生意的事后，杨磊就不明白他天天在捣鼓些什么了。他只知道程笑希先买了很多书，后来又四处奔波，时常外出不着家也不带着他，这让他平日里算得上是百般无聊。
好在程笑希还给杨磊留了点零花钱，让杨磊得以闲来无事去各种店铺与小摊逛上一逛。
在程笑希忙着他的生意大业时，杨磊爱上了去茶馆听书，没听过的人类故事让他感到新奇。他经常是往角落里一坐，听说书先生讲到“且听下回分解”，再待第二天继续来等着人家讲下文。
一段时间下来，有一天杨磊就听到了这说书先生讲起了书生遇见女鬼的故事。书生拒绝了女鬼共度春宵的邀请，反而引得女鬼青睐，认为他是正人君子，想要与他共度此生，经历几番波折后两位有情人终于修成正果。
杨磊喝着尝不出味道的茶水，开始思考着书生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鬼之间又有什么不同之处。
听完今天的书，杨磊顺道去了趟书摊，买了几本讲书生女鬼的话本子，等到了家门口都差不多要把几本全看完了。
今日里程笑希回来的倒是早，杨磊一进门就难得看见了程笑希先他一步回来。他走过去把话本子摆在书桌上，贴着程笑希问他：“为什么女鬼偏喜欢找书生共度春宵？”
“……啊？”一句话给程笑希问懵了，他顺着杨磊的手看了过去，看到了几本他听过名字却没看过的艳书，这杨磊天天都背着他在外面干什么啊？
程笑希一把将那几本书收了过来，脸上有点热，“这书不适合你看，里面的内容你也快些忘了吧！”
“为什么？”杨磊皱眉，欺身压了过去，直接把程笑希逼得躺在了地上。他墨色幽深的眼睛盯着程笑希，让对方愣是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自己瞬间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杨磊探出手去，将手伸到平时摸不到的地方，触碰散发着热意的肌肤。程笑希的体温好像比平时还高了些，脸上也染了一片晚霞似的红，又有点像熟透了的果子，让杨磊产生了一些微妙的食欲。
真是疯了……程笑希该把杨磊作乱的手推开，拒绝如此荒唐的事。可他并没有，反而是把头扭到了一边，怎么也不敢去看杨磊的眼睛。
结果也就是这么一下，他就被杨磊钳住下把将脑袋扭了回来，初雪的气息笼罩了他，杨磊低头含住了他的唇瓣，他便无法再守住自己的牙关。一个毫无技巧的吻，伴随着强势又霸道的掠夺，程笑希活了二十几年，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意乱情迷。
杨磊用一个吻就把他折腾到晕乎乎的，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杨磊抱去了床上。这鬼也是好生讨厌，把他弄疼了还要像懵懂无知的孩童般擦去他的泪水，问他：“你现在是为什么而哭？”
看着程笑希在他面前露出这般狼狈的模样，遏制不住嘴角流出的呻吟与喘息的同时、迷蒙的双眼被泪水模糊着，眼角也染上了一丝情欲的绯红。
杨磊突然感受到了温度，感受到了热，他的心脏跳动起来了，此刻正在他的胸腔中燃烧着。所以，他想要从程笑希身上索取更多。
原来和书生共度春宵是这么美妙的事。
杨磊把因疲累而逐渐睡去的程笑希拢在怀里，像在寒冬握住了刚生好的暖炉，这让他感受到无比的满足。当他确信自己拥有了什么时，他终于产生了一种归属感。
等他再次握住程笑希的手，将手指嵌入他的指缝后，杨磊觉得，他不会再放开了。
自从杨磊尝到了与书生共度春宵这件事的甜头后，每逢程笑希在家，他就非要把程笑希拖到床上折腾一番。
虽说什么事都该有个一回生二回熟，但每次程笑希刚被杨磊打横抱起，就会露出像第一次那样青涩羞怯的神色，杨磊对这一点乐此不疲，同样的事情无论重复多少次都非常有新鲜感。
在程笑希忙碌了小半年后，他的生意也算是有了起步。盘算了那么久程笑希也没选一个赚钱的生意，最后反而是开了家书铺，从开店起他就没打着赚大钱的念头，杨磊的本金他估计也是还不上了。
不过杨磊都占了他那么多便宜了……钱花在哪里、能不能赚钱什么的，这男鬼肯定不在乎的吧？
自打开了店起，程笑希就日日把杨磊带在身边，让杨磊跟着他去店里。一是防止这人又去外面乱学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二是方便他满足一下杨磊想让他当先生的愿望。
他先教杨磊怎么招呼客人，又教杨磊怎么拨算盘算账。杨磊对算账还称得上认真学习，让他和人交流他倒是不情愿起来，程笑希心说明明平时对他说怪话的时候挺流利，怎么对别人这么沉默寡言呢？
直到因为过于冷漠而气走了四次客人后，杨磊进行了深刻的反思。虽说他确实不爱说话，更不爱搭理人，但每次看着程笑希追出去给人家赔不是，他心里也是别扭的不行。
在程笑希不知道杨磊经历了怎样的思考后，杨磊突如其来地开窍了，和客人交流起来是能把他吓到瞠目结舌的程度。
就这样又经营了一个多月，似乎还有几位小姐刻意来店里就为了看上杨磊几眼，店里的生意居然就这样渐渐有了气色。这算是什么，美男鬼计？
程笑希心情一好，回去到了杨磊想动手动脚的时候都变得更配合了，虽然过去他也从来没怎么直言拒绝过。
但这天杨磊还没上手，他就主动凑到人跟前去，用手指点了点杨磊的唇瓣，又点了点自己的唇瓣。结果他看见杨磊还在那发愣，干脆眼一闭直接吻了上去。第二天就开始满腔的悔恨，思考今日里是不是要歇业一日。
两个人都希望这样轻松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可人与鬼，到底是不同的。
到第二年，程笑希身体不好这事算是彻底显露出来了。就算杨磊在边上没有其他的小鬼近他身，可杨磊到底也是鬼，就算杨磊无意，也一样会让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精力悄然流失。
先意识到这一点的是杨磊。
程笑希先前小病不断的时候总跟他说自己打小就体弱多病，让他不用太过担心。等程笑希突然发起高烧病倒在床上时，杨磊意识到了，意识到他在程笑希身边生活的太久，已经错误地认为自己是与对方同样的人类。
可他不是啊，他从来都不是，他没有体温，没有心跳，也从未流过眼泪。
发着高烧的程笑希偶尔会流露出听不明白字句的呓语，他整个人看上去那样憔悴，连杨磊吻过的柔软红润的嘴唇都变得苍白干裂，失去色泽。
即使他现在还不能离开程笑希的身边，可他确实该提前做打算，计划好在程笑希痊愈后便动身离开。
杨磊想要去找一具人类的身体，只要他能变成人类，他就可以再次与程笑希相伴。无论这件事有多难，他都必须去做。
程笑希教给了他人类的善恶观，让他难以下手去随意夺舍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同时他也怕害人性命成了恶鬼，没办法再像此时这样自由留在人间。
所以他必须要找一个处于濒死之时的人，在那人的魂魄刚刚离体时占据那副已经空荡荡的躯壳。原本的魂魄正常进入轮回，而他也能成功地获得人类的身体，得以有机会再回到程笑希身边。
杨磊没有告诉程笑希自己的计划，他先是照顾着程笑希直到他彻底痊愈，然后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黄昏，拉着程笑希的手，对他说：“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儿？”程笑希有些不理解，他不明白杨磊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是我留在你的身边才影响了你的身体，只要我走了，你会好起来。”杨磊认真地解释着，“我要去找一副人类的身体再回来见你。”
“程笑希，你不要等我。”
他不确定这一去会是多久，也不希望程笑希一个人过完一辈子，那太孤独了，时光不该为一个可能没有结果的约定而白白浪费。
牵起的手被松开，杨磊离去的背影镌刻在了程笑希的眼睛里。他只是转身走去，要不了多久就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凭什么……就凭他不是人类，就可以走得这么突兀、离开得这么快吗？
程笑希还没反应过来，杨磊就已经走得远到他看不见了。
书生遇见了鬼，他和杨磊的相遇是一个话本子似的巧合。原本他觉得杨磊不过只是和自己同行一段路，可这个过路人却变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的存在。
杨磊没那么懂人类，却无比地支持他，程笑希喜欢那种被人认可肯定的滋味，也喜欢背后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觉，喜欢杨磊对他的温柔，喜欢杨磊对他的在意，他喜欢杨磊，很喜欢很喜欢。
什么时候杨磊已经变成了他无法割舍的存在……程笑希蹲下身去，沉默地流着眼泪。泪水润湿了他的衣袖，可是没有冰凉的手指来为他抹去泪水，也没有人在一旁问他“你为什么而哭”。
“我舍不得你走……我已经想你了。”虽然没有人听，程笑希只是自顾自地回答着。
“你让我别等你我就得听你的啊……不可能，你都走了你怎么管得了我，我偏要等，所以你得快点儿回来。”
“你回来完了……我怕你找不到我。”
程笑希说完，哭声才彻底迎来了爆发，他不必在意这样哭会在谁面前丢了面子，他只是难过，难过到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只有哭着喊出来才足以发泄。
一直哭到上气不接下气，程笑希蹲都蹲累了，但他也不想动，不想回到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内。所以他干脆坐在地上原地躺了下去，泪痕正在被风吹干。程笑希抬头仰望着逐渐染上夜色的天空，回想起了遥远的、荒山上的那个夜晚。
杨磊闯进了他的生命。
找一个符合条件的身体比杨磊想象的要艰难太多，他已经失败了将近十次。首先，他不能找一个已趋近老年的人，所以先是找到年龄合适的濒死之人就已经实属不易。
其次，这魂魄刚要离体的时机也属实难以把握。许多次都是杨磊刚赶到，这身体就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机，容不下他进去。
可能要耗费几个月，杨磊才能碰上一次濒死之人的弥留之际，一次不成功就意味着他又要投入许多时间进去。就这样，杨磊在不知不觉间消耗了太多岁月，久到他已经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
他好像再重复着没有终结的事情，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杨磊是鬼，他本该感受不到寒冷，可是时间越久，他便开始觉得自己越来越冷了，他是那样怀念程笑希给他的温暖，怀念到数次想要杀掉某个过路人取而代之。
可是程笑希教过他很多事，他因为程笑希学会了害怕，学会了“不敢”。沾染上了人命的后果他无法预料，哪怕有一点让他无法回到程笑希身边的可能，他都不敢去轻易尝试。
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杨磊终于找到了一副身患重病即将过世的少年身体。可偏偏这少年身子骨弱，等他将身体结过手来，虚弱的身体无法发挥他的力量，让他不得不被困在少年的家中，只能等这具身体自然痊愈，再等到他有能力自己一个人远走他乡。
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后，杨磊获得了更多的属于人类的欲望。在少年成长的过程中，他会在每次偷偷在房间里自渎的时候念着程笑希的名字，闭上眼睛便能看到程笑希的面孔，红润的、柔软的、哭泣着的，许许多多缱绻的回忆。
短暂的快慰后是更漫长的空虚，程笑希终究没有在他的身边。睡一觉就是三百年的鬼第一次感受到了时间的漫长，原来人生可以如此难熬。
一晃又是十年，杨磊终于能够启程赶往京城，去找他熟悉的宅邸，那个属于他和程笑希的家。
可是，杨磊发现——他找不到程笑希了。
岁月无情，他连当初的宅邸都遍寻不见，虽然他跟程笑希说过不必等他……
……可是，可是。
真要面对这个事实，杨磊的心里在一瞬间变得空落落的，他像是从人又变回了鬼，寒冷从脚底攀延至心脏，让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不过，只是程笑希没有继续住在这里而已，就算程笑希不再住在这里了，杨磊也想去看看程笑希现在过得怎么样……他是那样想念着程笑希。
哪怕程笑希已经过上了新的生活，他还是想和程笑希见上一面。
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程笑希了，久到他快要忘记了程笑希身上的温度，只有他明亮的眼神依旧清晰，镌刻在他的脑海中经受住了岁月的洗礼，是脆弱的回忆里最闪耀的那颗宝石。
杨磊去附近打听了其他住户，又打听了有关程笑希那家书铺的事，最终得知书铺的程老板从京城搬走十来年了，有人说他大概是回了老家。
顺着这条消息，杨磊又找去了程笑希家乡的小镇，这回打听他的消息容易了不少，镇上的人都说那程先生是大善人，十年前从京城回乡给镇上捐了一大笔钱，让大家伙的日子都好过不少。
只是这程先生没在镇上多留，也就住了不到一年的时间便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事到如今，杨磊彻底失去了方向，世界之大，他该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程笑希？程笑希不在京城，不在家乡，他还会去哪儿？是他有了其他想去的地方吗？有了新的目标，所以不再囿于过去的地方。
他甘心吗？他该就此放弃吗？去接受努力了这么多年，最后只换回一场空梦。
遍寻不到程笑希的踪迹，杨磊再次踏上了没有目的地的路途。他准备顺着程笑希当年进京赶考的路线再走上一程，到不是寄希望于能见着程笑希，只是他现在没有别的头绪了，只想回到记忆中的地方再看上一眼。
好像这样就能找回消散的过去。
一个人走走停停，杨磊到了当年他与程笑希初遇的荒山——不，这里已经算不上荒山了。这座山与他印象中的面貌全然不同，从山脚到山腰上都能看到零散的人家，这里似乎已经聚集起了两个小村落。
时过境迁这四个字于此时被体现得淋漓尽致。杨磊觉得他怕是找不到那间小破屋了，它没有不被拆除的可能性。
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却站在了那间屋子的后面。
原本埋着他长眠几百年的棺材的地方，竖起了一座小小的墓碑，会让人忽视的小土堆边上已经长满了杂草，不知名的荒草快要把墓碑淹没。
杨磊蹲下身，拨开那些荒草，擦去碑上的灰尘，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让他日思夜想的名字。
在他努力了几十年后，他只找到了程笑希的墓碑。
为什么……是这样冰冷的触感，粗糙的、没有颜色的，不明亮不温暖不会笑着看他不会对他说话，不会用软糯的声线喊他的名字……
杨磊陷入了一阵剧烈的喘息，呼吸变得困难，大脑也因为充血而变得意识模糊，他终究没有赶上，一切都来不及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程笑希还是等他了对吗？
离开自己的家乡，在这座山上耗尽了自己的余生，都没有等到他想见的那个人。直到他的生命走到尽头，呼吸微弱，目之所及的地方只有模糊的色彩。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小哥……你是程叔的亲戚？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来看他。”
“……程叔？你认识他？”
“那肯定啊，住这边儿的人家都被他关注过。程叔走之前托我隔三差五来帮他扫扫屋子，说是怕哪天有人来找他。”
“自打他来这儿就说是要等自己的爱人……直到他走也没见到那人，我都上这儿扫了五六年屋子了也没见过人。小哥你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来这儿看的。”
“不过程叔的爱人……算算岁数也该快六十了吧？小哥，你是程叔的什么人呐？”
“我？……呵。”杨磊摸着粗糙的石面，轻笑出了声，“我什么人都不是。”
他和程笑希到底有过什么关系？他能认下这个名头吗？他值得让程笑希等他这么久吗……他现在来了又有什么用，程笑希还是没等到，来迟了和没来过有什么区别？
他们没有跨越过几十年的时间，时间的尽头是一座荒山，埋葬了过去与全部的希冀。
一滴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滚落，这是杨磊变成人之后，第一次亲身体验流泪。
人……因感情而流泪。
这就是感情吗？他似乎已经明白很久了，是程笑希教会了他，程笑希教会了他太多事……
直到今天，他又教会了杨磊遗憾。
在他离开后，在他合上双眼之前
杨磊，自你走了之后，我的身体确实是好了不少，但这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可能是我的身体底子太差了吧？又过了几年，我就没什么精力去做生意打理铺子了。
本来怕你回来了找不到我，没打着离开京城。但是在京城生活，住着你这大宅子真是太浪费了。你应该也怪不着我把宅子卖了，你都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了。
我回我家那边儿看了看，带着你给我的再加上我赚的那些钱。果然，有了钱就被人看得起了，真比当先生更让人看得起。其实我现在也没那么想当先生了，当过你的先生就足够了。
在这镇上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我想出去逛逛，但还是怕你找不到我……想到这里，我又怕我做了一个可笑的选择。
你会不会就没打着回来？会不会早就把我忘了？我不知道，我真的很怕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等你看了外边的世界，早就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就不想回来了。
但我又想相信你，又害怕你是不是出事了，不然怎么这么慢，慢得我越来越怕我等不到你。
我去了咱俩遇见的那座荒山，发现这里都有人气儿了，山底下还有人住，我打算住在这里，所以花了不少钱帮他们建房子，反正这些钱我留着也没什么用。
二十多年了，最近我越来越没精力了，手上也没劲儿，提个水桶都提不动。还好隔壁家那孩子愿意来照顾我，没事儿还老磨着我让我给他讲故事，但是我没讲给他听，只说我在等个人。
今天发现我眼睛也不好使了，看东西都看不清了，你要在这时候回来，我会不会都认不出你来？最近我的记忆开始莫名变得越来越清楚，好像我一闭上眼都能回到过去似的。我觉得，我大概是要走了。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有预感，下一次我应该就醒不过来了。杨磊，你太慢了，你是不是忘了我从小就身体不好？要是换个人儿说不定还能再等个十几年。
可我真的是等不到了，也不知道等我的魂魄投了胎你还能找得到不？你以前可是鬼，认个魂应该没问题吧？但是那时候我肯定已经喝了孟婆汤了，也把你忘了。
算了，要是我都忘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反正这辈子是等不到了，我不在了，你也就早些忘了吧。
唉，说不定我真的只是做了一场梦呢？可能是以前开书铺，话本子看多了。等我这次闭上眼，梦……就该醒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