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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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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多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夜,碧瓦朱甍的皇城像是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中,庄严而神秘。
景阳宫殿门紧闭,曲折回廊上几乎走过了一整个太医院,随着一盆盆的血水端出,守在殿门外的李内侍不断抹着额汗,神情焦灼。
已经七八日了,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好转,依李内侍看,小公主怕是没几日可活了,只是这话他不敢讲,只能哀求前来诊治的太医务必倾尽全力。
太医院院使匆匆赶来,踏入殿门时,李内侍偷眼瞧了一下,隔着摇晃的殿门,依稀可见一道身着暗金蟒袍的青年在殿内来回踱步。
瞧那神色,怕是不妙。
李内侍暗自摇头叹息。
要说那小公主,他也是发自内心的同情,自小呆傻,不受宠爱,又莫名失踪数月,最后若不是太子殿下得了密信前往桑洲寻人,只怕小公主早就魂归西天,香消玉殒了。
也不知失踪这段时日,小公主经历了什么,竟浑身是伤。
似乎是应了李内侍的想法,殿内隐隐约约响起太医院院使的声音,“太子殿下,还请借一步说话。”
姜元义没有迟疑,与太医走到屏风另一侧,院使上前两步,压低了声道,“太子殿下,实不相瞒,小公主的外伤不算严重,最棘手的反倒是体内之毒。”
前面几个太医诊不出个所以然,唯有这位老院使见多识广,察觉出芙蕖身体内的异样,并将芙蕖中毒之事说了一遍。
李内侍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见青年白皙俊秀的面容划过震惊之色,随即脸色陡沉,似要发怒。
殿内,姜元义还在追问解毒之法,院使却摇了摇头,“毒已侵入五脏六腑,融入骨血,若要解毒,唯有换血,且需引入至亲血脉。”
至亲血脉?
姜元义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院使觉得此事棘手,是因为在他看来,芙蕖的至亲乃九五之尊,有伤龙体之事他不敢提,再退而求其次,也需用到姜元义这位太子的血,可姜元义对这段兄妹关系心知肚明,早在数年前他便偶然得知,芙蕖与他并非亲兄妹,毫无血缘可言,他的血自然用不了。
这可如何是好?
姜元义犯了难。
他的反应在老院使的预料之中,谁让芙蕖只是个不受宠的公主,莫说皇帝,便是让储君冒险,院使也万万不敢,如今只能靠汤药续命,能活几时,全看命数了,或许,运气好,还能撑个一两年。
老院使只能硬着头皮道,“殿下放心,微臣尽力而为。”
“有劳院使了,换血之事,孤再想办法。”姜元义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不等外头的李内侍继续窥视,姜元义便气势汹汹朝门口走来,随着殿门砰的一声巨响,姜元义到了廊下,“李福德,派人护送诸位太医回去,若有人问起,便说是孤偶感风寒病了,这些天闭门谢客。”
被唤到的李内侍低声应诺,招呼几个小内侍一同送众太医回去。
等人都遣散了,姜元义温和的面具之下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重重一拳砸在廊柱上,再抬眸,眼底满是煞气。
北辰,桑洲,竟敢如此折磨芙蕖,早晚有一天,他会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李内侍折返回来时,眼尖的注意到廊柱上一道深深的凹痕,来到姜元义面前后,颇识时务地跪下回话,“太子殿下放心,奴婢提点过了,几位太医定会守口如瓶。”
事关小公主,李内侍没敢多问,不过用脚趾头去想,也能猜到小公主失踪后,流落桑洲会发生什么,太子殿下既然发话,便是要维护公主清誉,其中内情他知道的越少越好。
见姜元义面色稍缓,李内侍觉得立功的机会来了,四下张望后,悄声禀道,“太子殿下,您前些时日让奴婢调查之事,有眉目了。”
“当日诓骗公主出宫的两个老妇,乃庶人易氏的娘家亲戚,她们数月前借着入宫探亲的机会,哄骗公主离宫寻亲,伺机将公主卖入万花楼,随后公主被人带走不知所踪,如今那两人抓回来了,就扣押在大理寺,全凭殿下发落。”
庶人易氏,在数月前还是荣宠一时的易美人,不过那是个空有美貌的蠢笨女子,屡屡被淑妃当枪使,若不是害到姜元义这个太子头上,偷鸡不成蚀把米,也不会落得失宠的下场。
而姜元义虽为皇后嫡出的太子,论恩宠却始终比不得淑妃所出的宁王,这些年他在宫里处处小心,如履薄冰,也是因为与淑妃宁王相斗,才让易氏那贱人有了可乘之机。
竟让芙蕖流落青楼……
姜元义脸上闪过一抹狠厉,藏在宽大袖摆的拳头咯吱作响。
李内侍浑身一颤,接着道,“太子殿下,奴婢已派人将万花楼的老鸨拿下了,绝不让此等消息泄露出去。”
“很好。”姜元义深吸一口气,抬手抖了抖衣袖,语气轻飘飘道,“找个由头处理了,包括掖庭那位易美人,记得……做干净些。”
*
乾贞八年,春三月,上京北郊禁苑,草长莺飞,战马嘶鸣。
为彰显姜国男儿英勇善战的本色,自姜符立国以来,这八年里春猎秋狩,从不间断,今年也不例外。
芙蕖的身子经过太医调理,虽未大好,但已经能下地活动了,憋闷了好些时日,姜元义决定带她一并前往禁苑,全当游玩放风了。
为了此次春猎,他早早做足了准备,差绣娘备下几套厚实裙衫,好让芙蕖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看宫人捧着各色华服珠钗鱼贯而入,芙蕖立在门边,不甚自在,姜元义熟络地牵过她的手,带她到妆奁前坐下,吩咐宫人为她梳妆。
“难得出宫一趟,该高兴才是。”姜元义揉着她的肩头,神态亲昵,“试试这些衣裳,还有珠宝首饰,都是尚服局新出的样式,别处没有的。”
“谢、谢谢……太子哥哥……”
许久未曾感受到这种关爱,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经历一次死里逃生,芙蕖如今对所有人都保持着疏离警惕,比起从前在掖庭时,还要沉默寡言。
姜元义自然能察觉出她的变化,并不勉强,依旧是温和的嗓音,“你且好好梳妆,孤在宫外等你。”
出了殿门,姜元义面上笑意淡了下去,看得李内侍又是一阵心惊肉跳,“殿下,公主她……”
姜元义正烦躁着,“交代你的事情办好了没?”
“好了好了。”李内侍忙不迭点头,“那几人本就不干净,经不得大理寺细查,已经判了秋后问斩,就是冷宫那位,不等奴婢出手,已经悬梁自尽了。”
姜元义听罢冷笑,“自尽?不过是杀人灭口罢了。”
两人短暂对话后,芙蕖换好了宫装,简单挽了个云髻,略施粉黛,便已是国色天香,清新脱俗。
迎上姜元义投来惊艳的目光,芙蕖螓首微垂,鬓边几缕碎发滑落,再抬眸时,姜元义已经来到她跟前,替她整理鬓发,一举一动,皆是温柔。
芙蕖忍不住红了眼眶,“太子哥哥……我……我还是不去了……”
她长这么大,见父皇的次数屈指可数,浑浑噩噩时,她尚且知道自己不受宠,从不到人前讨嫌,如今清醒些了,更明白当下处境有多尴尬。
旁人不问倒好,若是知道她曾在桑洲生活数月,知道她与叶憬,与迟渊之间发生的事,怕是要视她为逆贼了。
姜元义能理解她的不安,大掌轻轻覆在她乌压压的发髻上,“莫要担忧,万事都有孤在。”
换做数月前,这话他不能说,也不敢说,但眼下他不再避讳,因为没什么比芙蕖更重要。
“你是孤的妹妹,谁敢妄议?”姜元义抓起芙蕖的手腕,引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宫门,一路上,他锐利的眸光扫过每一个人,充满警告意味,颇有护犊子的架势。
这般明目张胆的偏袒,是芙蕖从未拥有过的,短短几十步的路程,她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渐渐稳住了心神,再看向身边的人,眼神也不复最初的怯懦。
亲自扶着芙蕖上了步辇,姜元义略忖了忖,挤了进去,与她并肩而坐,芙蕖还不知道这是太子御用的步辇,客客气气往旁边挪了挪。
姜元义却像是刚刚完成某个仪式一般,挨着她坐下后,紧绷的脊背稍稍松懈下来,他呼出一口浊气,侧目看向芙蕖时,眼里盈满了笑意,“害怕吗?”
芙蕖心跳得也有些快,只要一想到她终于堂而皇之出宫了,终于要见到父皇了,要见到许多人,她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在姜元义鼓舞的眼神中,雪白的面颊缓缓绽出笑容,她轻轻摇头,“……不那么害怕了。”
“那便好。”
步辇四角用来遮光的纱幔散下,姜元义的目光随之暗了下去,与前几次熟稔的接触不同,这一次他握住芙蕖的手,显得庄重又紧张,掌心甚至泛着微微的湿意。
芙蕖依旧没意识到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只顾仰头,感受从纱幔缝隙里吹进来的和煦暖风,笼罩心头数月的阴霾随之淡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