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月清晖》让我敬敬

4、第4章

　　尤恩静是高中同学中最早认识褚航的一个。

　　说是认识，其实更像是网友。

　　高一入学前的军训，褚航因某场重要的斯诺克比赛而告假。

　　家长在第一日匆匆露面，领走了他的校服与书本，就再没了消息。

　　正式开课后，班主任找到学习委员尤恩静，委托她每日给褚航发作业、更新课程进度。

　　就这样，尤恩静成了褚航□□好友中的第一个高中同学。

　　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之间没有太多话题，每天的交流简短重复——尤恩静在放学后给他发各科的作业单及课件，褚航在深夜回复“谢谢”。

　　即便从未露面，老师们也不曾提起，褚航的台球手身份还是很快被挖了出来。

　　他的名字迅速传遍整个校园。

　　学生们在课余传看他的比赛视频，十五岁的少年，身板看起来还有些单薄，但身高已经很傲人。

　　他穿着严肃的衬衫与马甲套装，背脊挺得笔直，眼睛内双狭长，瞳孔不算大但乌黑有神。他习惯在思考时紧抿住双唇，沉默而专注，表现出超出同龄人的成熟与冷静。

　　高一二班因为褚航的传闻，而受到额外的关注。不论是早间操，还是日常课间，总有探索的目光伸来。

　　男生们提起他会羡慕嫉妒地说一句，“我去，打台球居然还可以不上学？！我要是敢去台球厅，我妈肯定打断我的腿！”

　　女生们则凑在一堆，捧着手机搜索他的名字，“你们看！微博上有关于他的报道——天才斯诺克少年褚航！还有照片——哇！好帅！”

　　褚航第一次出现在校园，已是开学的第三周。

　　早自习期间，班主任带着他走进教室。

　　班上一瞬间变得肃静，四十多双眼睛齐齐看向他，好似真的在迎接某位娱乐明星，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好奇与不知所措。

　　明明早就在赛场上习惯了媒体镜头与瞩目，可在这一刻，被同班同学如此注视着，褚航眼中竟不自觉地闪过一丝慌张。

　　稍愣了一瞬，他才弯起双眼笑起来，唇角咧开，露出一排白牙，尽量表现的落落大方，介绍自己——

　　“大家好，我是褚航。”

　　与所有人预想的形象不同，褚航看起来不似赛场上那般冷峻骄傲，更不像街边台球厅前吞云吐雾的青年。

　　他理着学校要求的标准寸头，校服穿戴得整整齐齐，就这么规规矩矩的，带着干净俊朗的笑容，走出新闻报道，成为了高一二班的一员。

　　当天晚自习前，尤恩静照常和同桌去了附近的小吃街觅食。

　　回到座位时，发现课桌上摆着一杯红柚果茶，满杯的红柚果粒与清雅绿茶相结合，味道清新香甜。

　　大概是担心冷饮的水珠弄湿课桌，摆放的人还贴心在塑料杯下方垫了几层餐巾。

　　正疑惑是不是其他同学放错了地方时，尤恩静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收到了新消息。

　　褚航：「本来想跟你当面说谢谢的，但我训练快迟到了，所以只能把果茶留桌子上了。希望合你口味！谢谢你之前帮我发作业和课件！（抱拳、抱拳、抱拳）」

　　尤恩静紧忙回复：「不客气！红柚很好喝！（击掌、击掌、击掌））」

　　这是三周以来，两人的对话框中第一次出现课业以外的话题。

　　收起手机，尤恩静下意识看了看褚航的座位。他的书桌又变得空空荡荡，仿佛今天没来上学过。

　　后来大家才知道，褚航每天下学都还要去球馆训练，不能参加晚自习，所以只得背着所有书，把作业都带回家做。

　　尤恩静也是这时才理解，他之前每日到深夜才回复消息，并非故作高冷，而是刚结束训练才有空看手机罢了。

　　于是，每天放学，大家都会看到一个把书包塞得鼓鼓囊囊的男生，与悠哉去觅食的同学一同走出校门，然后分道扬镳，走向不同的目的地。

　　最初一段时间，褚航被特别关注，一举一动都引人侧目。

　　他会被男同学围成一圈，小心追问关于台球的外行问题。脚上穿了什么牌子的鞋，背了什么书包，都是女生们饭后的谈资。

　　但很快，他融入了校园。

　　与普通的男生一样，课间在楼道打闹被老师罚站，买路边炒冷面与兄弟们分着吃，打篮球时被女生围观而得意忘形。因死活学不会的早操动作而面红耳赤，为一道解不开的数学题抓耳挠腮，为马虎而拼错的英语单词懊恼。

　　可就在每次同学们淡忘了他“台球运动员”的标签时，他的座位便会又空上几天。回到媒体的镜头中，手握台球杆，意气风发，在那个属于他的天地驰骋。

　　他似乎有能力在两个身份间任意切换，然而不管是那个清秀开朗的高中生，还是那个坚定绅士的斯诺克选手，无妨是在校园中还是电视里，他都是备受瞩目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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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尤恩静忽然明白了为何新闻报道中的褚航会让她觉得生疏，那种淡漠的神情，是她不曾在褚航脸上见过的。

　　记忆中的褚航，双眼总是亮着光，带着自信与坚定，接受属于他的关注与荣耀。

　　可如今的他，将自己裹在黑色的行头里，用帽子遮盖住脸庞，好似在躲避一切外来的目光。

　　尤恩静又想到了三年前在网上传的沸沸扬扬的车祸新闻。

　　事故发生那年的伦敦斯诺克大师赛期间，现场的照片她看到过，至今想起都觉得心惊肉跳。

　　褚航在事故中受了重伤昏迷，送往医院抢救。

　　不久后，有新闻媒体爆料褚航已出院，并被家人接回了国。国家队也发布官方消息，称褚航需要暂时离队，静养一段时日，希望媒体与公众不要打扰。

　　原来……

　　那场车祸让褚航失去了右腿。

　　大概是国家队出于对他个人隐私的保护，也或许是个人意愿，才从未公布过这条消息。

　　尤恩静的心中突然升起复杂的感觉，有惋惜也有心酸，很不是滋味。

　　也许是亲眼见过褚航最意气风发时候的模样，现在他眼中那种漠然才更令她感慨万千。

　　哪怕是在医疗器械行业这么多年，帮助过无数身体残缺的客人，尤恩静也许比其他人更了解他们的处境与困难，却始终不敢说自己能体会他们的感受。

　　她轻叹一口气，将自己从纷乱情绪中抽离。

　　抚平心理的伤痛不是尤恩静的专业范畴，她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专业能力，帮助残障人士恢复行动能力，尽量回到从前的生活状态。

　　……

　　第二日上午，尤恩静正在办公室忙碌，经理梁平敲门走了进来。

　　“刚才康复中心那边来电话，说有个客户刚换的G2义肢出了故障，需要我们帮忙去做一下检测。”

　　“哦，好。” 尤恩静立即放下手中事务，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客人什么时候到？”

　　梁平：“不是去康复中心。情况好像挺复杂的，说是要去客户家里，小贾马上来接你。”

　　猜测是义肢的故障完全影响了客人的出行，尤恩静便更觉问题严重，不多耽搁时间，拎起电脑包说了句“我去门口等”，便出了门。

　　小贾是安捷的康复治疗师，与尤恩静年龄相仿，是个总笑呵呵，面容和善的男青年，从业四五年，对客人极具耐心，专业能力也无可挑剔。

　　坐上车，两人简单的寒暄后，小贾递了个档案夹给她。

　　“这是客户的资料，你大概了解一下。”

　　“好。”

　　尤恩静翻开档案。褚航的名字与照片猝不及防出现眼前，“右腿膝上截肢”的字样清晰印在照片下方，分外刺眼。

　　她的呼吸不由滞了一瞬，稍作调整，开口问：“听梁经理说客户的情况有些复杂？”

　　小贾“嗯”了一声，“你刚来安捷不久，可能还没听说过褚先生的事……他的复建过程非常不顺利。”

　　小贾面露难色，似乎在找合适的词语——
　　“刚来安捷的时候，他状态很激进，不听任何人的劝阻，过度复健，多次扭伤残肢，最后还伤到了左腿膝盖，一度站不起来，才作罢。大概是受了太多挫，膝盖养好之后，他就又变了个人似的，找各种借口不参加复建治疗。我给他打过无数电话，他每次不是敷衍几句说一切都好，就是借口在忙匆匆挂断。一直到今年年初，他家人看到了我们新产品的消息，这才又与中心联系，带着他来做了测量……”

　　闻言，尤恩静垂头翻了翻治疗记录，又抬头，抓住重点追问：“所以说，在那之前他已经有两年多没来中心没做过检查了吗？”

　　身体的变化，例如残肢的肌肉萎缩、体重的变化、行动需求的改变等，会随时影响假肢佩戴者的体验甚至健康情况，所以康复中心会为客人安排定期复查，跟进客人的情况和维护假肢。

　　小贾的语气尽是无奈，“嗯。别说做检查了，就连这次来做新义肢的适应训练，我都是打了不知道多少次电话，他才终于肯露面……结果昨天刚试戴走了一圈，我就出门拿个材料的功夫，他就又不见了。我赶紧找人给他把旧义肢送过去，就怕新产品哪儿不合适，结果到底还是出问题了。”

　　尤恩静听明白了——
　　褚航是个在整个康复中心都出名的、不配合治疗的客人。

　　“他有说义肢出了什么样的问题吗？”

　　小贾：“电话里没有说太多，只说是膝盖的问题，要求上门维修。”

　　智能膝盖是G系列义肢的核心，产品的技术研发与升级都体现在这个部位，也是研发团队化了最多心血和努力的地方。

　　最重要的地方出了问题，尤恩静不免皱眉，严肃地说：“嗯。了解了，我会尽力帮忙的。”

　　——

　　褚航的家在北港有名的宏愿高档小区，里面住着各界精英人士及名人，所以安保与隐私保护工作做的一流。

　　大概是褚航提前打过招呼，小区的保安在问过姓名，并登记了车辆信息后便让小贾二人顺利通行。

　　电梯到了褚航所住的顶层公寓。

　　尤恩静跟着小贾一起走到门前。按响门铃后许久，门开了。

　　穿着黑色家居服的男人出现在两人面前——
　　清爽的短碎发，内双狭长的双眼，眼皮微垂遮挡着漆黑双眸的光亮，表情淡漠，没什么情绪。

　　除了头发长长了些，他似乎还是曾经的模样，只是没了昔日的神采。

　　“嗨，褚先生，好久不见了。” 小贾带着惯用笑容打招呼，并稍侧过身介绍，“这是我同事，研究所的工程师，尤恩静。”

　　不知道对方还是否记得自己，尤恩静只淡淡笑着，说了声“你好。”

　　褚航的视线动动，看了眼尤恩静，遂无波无澜地移开。

　　“请进。” 他说，然后转身先走进屋里。

　　尤恩静没有太惊讶，毕竟只做了一年多的同学，两人也已有近十年未见，若非褚航是个公众人物，经常出现在大众视野，她也未必能一下认得出。

　　门前摆放着两双预先准备好的拖鞋，尤恩静与小贾紧忙换上，一前一后跟着褚航进了屋。

　　公寓比尤恩静想象的更宽敞些，但并不空旷。

　　客厅各个角落都有精心摆放的装饰陈设，有一整面墙壁是书柜与展示架，里面摆放着各式装饰及褚航曾经的奖杯。

　　只是，明明是大白天，客厅的窗帘却紧紧闭着，屋里开着大灯，仍显得沉闷无生气。

　　“喝什么？” 褚航打开冰箱门看了看，给出选项：“绿茶、矿泉水。”

　　小贾：“哦，不用，我带了咖啡。”

　　尤恩静也摇摇头，“谢谢，我不渴。”

　　尽管如此，褚航还是各拿了一瓶，放到了茶几上，示意两人自便，并随手拿走了茶几上的水晶杯。

　　小半杯琥珀色的液体在他起身时摇摇晃晃，散发出威士忌浓郁的香气

　　从一进门，尤恩静便注意到他的步伐较昨日比，有着明显的侧重问题，左右脚受力不同，身体重量大都放在左腿。

　　“新的义肢戴着不舒服吗？” 她不再继续客套，直接进入主题发问。

　　褚航把酒杯轻放到冰箱一侧的水池旁，遂转身看了眼尤恩静，声音漫不经心——
　　“嗯。膝盖有问题，任何角度都锁不住，是松动的，没有支撑力。”

　　难怪要紧急报修，义肢的膝盖丧失了支撑力，就意味着，佩戴者每迈出一步，腿部都可能弯曲折叠，造成跌倒。

　　这种安全隐患，不能小觑。

　　尤恩静垂头扫了一眼褚航的长裤，表情严肃认真，说：“麻烦裤子脱一下，我先连上系统看看。”

　　言罢，她掏出笔记本电脑，飞快的敲了几下，自然而然问：“wi-fi密码是什么？”

　　片刻没有回应。

　　尤恩静疑惑抬起头，却见褚航依旧站在原先的位置，身子懒懒靠着水池台，一动不动。

　　“不用麻烦了。”他伸手指了指客厅角落，声音比刚才还冷几分，“有问题的是那个，你们的新产品，请带回去慢慢研究。”

　　他直直看向尤恩静，目光疏离。

　　“我还有事，就不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