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霁月楼》沈流冰

43、铃兰

　　四十三铃兰

　　厨房来消息，月饼里被人下了我之前开给的安神方子，尤其是冥瞳、蜃游、春菊秋杏几个喜欢吃的口味。这确实是疏忽了。按楼主的意思，安神药抓来不少给孺颐，但我们也没有督促孺颐去吃。我还当孺颐难得有心思去做月饼，原来只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我手上的经脉接了足足两个时辰，我也嚎叫了两个时辰。胡大夫没有做过这种精细的活，我便不能吃了麻沸散撒手不管，须得看着。如果不是楼主护法，我应该可能会因为大量失血而不得不做些取舍。好在是全数终于接上了。

　　我醒来的时候又是半夜，想来是第二日半夜，浑身炽热，口渴得紧，可能是伤口感染在发烧。撩开帐子，春菊守在帐外，她见我醒了，便过来问我怎么样。我道：“水……”
　　春菊替我拿了水来。我又问这会儿几时了，果然是第二日半夜。我又问我的手换过药没，春菊便道换过了。刚换药，怪不得还有微微渗血。
　　不一时，春菊又将银瓶里温着的药替我倒在碗中端过来，我一气喝了。再往孺颐那边看，他倒是也醒着，已经听到响动往这里看，但他又被锁起来了。我便下床慢慢挪到孺颐床边坐着。因得头晕眼花，用了好久时间。孺颐只是一直看我动作，但没有讲话。
　　我于是先讲话：“受了定神针醒来，容易头疼，方子我开给春菊，让她抓来给你喝点。”
　　孺颐于是也道：“手好些了吗？”
　　我道：“都接上了，是万幸。楼主也替我护法，好得多。”
　　孺颐听到这句，话里反而带了讽刺道：“他什么时候这么上心了。”
　　我听得有些懵，然后道：“他对你，向来是很上心的。他帮我，自然也是为你。”
　　孺颐面色不豫：“他为我？他一直以来是如何对我的？他对我没有一点感情，他看我就像看一个劣等的却不得不用的工具，他为了实现他的复仇和他的大义，嫌恶却又别无他法。我从天山楼回来，他倒是好颜色一些。可若是我告诉他我在天山楼的腌臜事，他还会看我一眼吗？”
　　我颇为惊讶地听着。原来这症结是在楼主？是了，孺颐第一次对我坦露心迹，谈得就是楼主。
　　孺颐又道：“但这些于我而言也已经不重要了。华晏，华晏，你不明白。我的感知能力已经极端匮乏了。我说我不在乎人的生死，我并不是玩笑，我自然知道在乎才在理，可我的心已经干涸麻木了，它像是一堆死肉，我只能装作在意，我只能装作自己像个活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碰了碰他的肩膀，试图给他一些安慰。
　　他说：“你染上阎罗钩的时候，包括我看着现在受伤孱弱的你，倒是让我感觉好一些——好，你大概不明白我的说的“好”是什么意思。但你若是不明白，也只能罢了。因为我不正常，我有病。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心里装着你的事，我反而没有那么痛苦。”
　　我竟然听懂孺颐在说什么，就像是□□的疼痛是转移心中的苦楚的一种方式。他心疼担心我，也是一种对抗麻木的方式。心有所念，有所牵动，才能远离麻木，当是这个理。我于是道：“最近宁家的事着人多去打探，总会有些消息……”
　　孺颐颇为惨淡地笑了笑，道：“宁家……我也以为宁家的消息可以给我带来一点忙碌感。但实际上，没有任何用处。”
　　我颇为惊讶。
　　孺颐道：“大约我对我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并无执念。”
　　“这些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只能感觉到很少的东西。宁家的事情，对我而言，我感受不到一点点。我努力过了，我真的感受不到。”
　　“我厌恶我自己这样。我要很努力才能唤起自己作为人的一些感情，唤起对于一些人的愧疚，唤起自己对于生死的认识。”
　　“我并非不努力，是它们离我而去。”
　　“我已经有无尽的痛苦，其他人的痛苦我实在已经感觉不到了。”
　　我听到此处，心想，可你不是在体察我的痛苦，并为此而劳心难过吗。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锁链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他道：“好在你对我而言是存在的。我总是，总是在你受伤的时候，感受到一点点的不忍。这让我感受到自己活着。可我……我并不是希望你受伤。这种认识也让我厌恶我自己。我只觉得我果真该死，这样我就不用将我生的希望寄托于你的伤痛。”
　　听到此处，我反而放心一些。我道：“我非常高兴你能担心我。”
　　我停顿片刻，组织了下语言。“不过你的想法完全反了。你担心我，这完全是一个好事情。担心，这是一种积极的，正面的，希望我会好的心情。所以我们也要用好的眼光去看待它。就说……就说屋檐下的燕子。它们生了小燕子，小燕子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所以它们操心，一旦小燕子什么都学会了，平平安安，它们也就自然地将小燕子赶出去独立生活了。没有人会觉得大燕子喂养教导小燕子是在做坏事情。你与大燕子的区别，就在于你看到我的安稳以后，你选择放下我以后，你会选择离开，而不是继续自己的生活。如何让你找到自己的生活，才是要考虑的事。”
　　孺颐没有说话。也许是因为我举的例子过于幼稚了。我心想，这又不是我的强项，发挥得一般也只能和自己和解。
　　我心下叹了口气，重复道：“担心我，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它是积极的，这种积极的感觉你可以多体会一下，反正我的手一段时间好不了。”
　　孺颐道：“那万一好太快了呢，我就体会不到了。”
　　我道：“好得快，你也会为了好得快而开心啊。有担心，就有开心。开心比担心更好。人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有忧有喜。忧也能挂念，喜也能同乐。”又道，“要慢慢地去体会。多体会此刻的，当下的心情。相信你的身体会记住它。就像练剑一样，感觉和情感也会因为锻炼而复苏的。”
　　我用我裹着纱布的手包住孺颐的手，我道：“你体会到了吗，这是粗糙的纱布的感觉，纱布上散发出一些疮药的味道，厚厚的纱布后面是我的伤口，是我灼热的体温，这是你担忧的所在。感受一下这样的担忧，它是一种也许有些酸楚，但是非常积极的心情。由于我的医术和楼主的帮助，不妨让我们期待它慢慢好起来的样子。再便是我的整只手，它包着你的整只手，它是我的一部分，它是我和你的联结，也是我对你的关切。你感受到了吗。我的手包着的是你的手，你的手除了感受到我，也还会感受到你自己。我们握在一起的手，就是我们都活着的证明，也是我们此刻的人生。人生就是无数个俯仰之间。”
　　“告诉我，孺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会有点痒吗，你会喜欢我握着你的手的感觉吗？”
　　孺颐迟疑了一下，配合道：“我感觉到有点痒，我感受到你的手有点重，我还感觉到……我的手在发抖。”
　　我道：“怎样的发抖呢？”
　　孺颐道：“就是发抖。当我练剑过度手不能承受，就会发抖，类似的感觉。”
　　我道：“恩，我也会有，当我极度焦虑害怕的时候。所以感受它，这就是你不能承受的感觉。不能承受不仅仅是心中的一念，也是一种具体的感觉。具体的，发抖的感觉。”
　　我继续道：“体会它，就会发现，它只是一个发抖而已，它虽然不舒适，但也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它在我们的手心里，我们稍微握握自己的手，我们就能获得片刻的消解。”
　　我将他的手托起来，带着他将手握成拳，由于受伤，我有些痛。孺颐没有抗拒，在我的带领下将手握成拳。我道：“握得紧一些。”
　　孺颐便握得紧一些，道：“手确实会舒服一点。”然后另一只手将我的手慢慢拂开了，道，“纱布的感觉让我觉得很舒服，但是你的伤口要崩开了。”
　　我“恩”了声，道：“那你自己来？”
　　他点点头。然后他忽然问我，“你也是这么劝慰魏行止的吗？”
　　我想了想，道：“也许有吧。但他没有说过手会发抖。他……他说不去想未来的事，只是握着我的手，感受到我此刻在他身边，他就会好受很多。握得越紧，越是好受一些。”
　　我想到魏行止，想到他在低谷时的事，我道：“我试过很多种方法。魏行止也并不是个能一直坚定的人。他需要我一遍一遍肯定他。但他相当善于自救，他不管有什么疑问，他一定会问我。所以我能告诉他，他自弃的想法到底哪里有漏洞。”
　　“不要怕自己的想法有漏洞，你与魏行止都是直面尸山血海的人，难免有阴邪之气侵扰心神。所以我们首先要摆脱这些阴邪之气。孺颐，这些阴邪之气，就像阴摄蛊，它也能影响和控制人的心神。所以，所以，我的意思是，你需要我，你不能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面对邪神。将帅做决断尚要谋士反复斟酌盘算，何况于现在的你。”
　　“你问问我，再做决断，何迟呢？”
　　孺颐看着我，好一阵子没有讲话，他微微蹙眉，像是在思索，然后他道：“那我也要握着你的手，握得越紧，越是好受一些。”
　　我很高兴他能那么想，我赶紧“嗯”了一声。
　　“但是，”他说，“因为你手受伤了，让我抱抱你吧，我相信，抱得越紧，越是好受一些。”
　　虽然他有玩笑的意思在，但大体是认真的。他大约确实听进一些我的话。我抱着孺颐，为这样的进展而高兴。
　　本来心病好起来就不是很容易的事情。魏行止也是如此，他即便在天云观那次似是被我说服了想要活下去，但是他仍然常常彷徨。没有什么事情是一蹴而就的，是以我后来在他身边，在他彷徨时，一遍一遍地坚定地回应他，肯定他，告诉他他现在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我不期待孺颐是马上能好的。但是他不像魏行止一样那样对我信任，魏行止会一遍一遍问我，一旦他痛苦，一旦他开始怀疑，他非常知道从我这里寻求肯定。孺颐不一样，孺颐似乎缺乏一些与人建立联系的本能和冲动，他会将自己困在一个无人之地。他有时候在表面上过于体谅他人的痛苦，以至于他哪怕被自己的痛苦所吞噬，外人看去，却觉得他像是尚在静谧开放的铃兰。楼主大约就是如此，楼主对于孺颐的病情总是有不切实际的乐观，孺颐稍好一些，稍笑两声，他就会以为孺颐好起来了。是以他在仲秋晚宴将他的病情草草带过。他看不见新芽已经掉落，根系已经腐败。

作者有话说

　　平安夜快乐，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