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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项圈 ...

  •   酉时,夕照渐斜,暮色四合。

      没人选在这个时辰前来吊唁,正堂之中仅留贺采蘋一人为贺千帆守灵。

      堂外走进来一个眼熟面孔,他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令贺千帆微微惊愕。

      “贺将军!鬼蜮诚不欺我,心思城府比做人的少多了。”

      是那个同船而游的书生。

      “这么巧?”贺千帆说,“你不是博州人吗?怎么也跑到榑都来了?”

      “嗐,算不得赶巧。”书生走进堂中,看到贺千帆的灵位,敛起笑颜拜上一拜。

      贺千帆无语,说:“见过人给鬼吊唁的,鬼给鬼吊唁的还是头回见。别客到了,上来坐。”

      贺千帆大方的挪了个位,拍了拍自己的棺材板,示意书生坐上来。

      “这不好吧。”书生掩袖擦掉额角惊出的汗,推脱说:“这不合理数,坐在别人棺材盖上,实在不尊重人。”

      “我让你上来的,你怕什么。”贺千帆懒得争辩,直接将人提了上来。“我不习惯这样跟人说话,低着头脖子难受。人都没了,还在乎那些虚的做什么。”

      书生莞尔,连夸:“不愧是贺将军,小生钦慕。”

      “打住吧。”贺千帆说。

      书生停了话,唇边的弧度却忍不住。嘴角一抽一抽对着贺千帆自报起了家门:“小生名叫言濛。久慕将军威名,此番得见,真是……”

      “停。”贺千帆一掌止在他面前。他真怕言濛再说出一个“死得其所”来。

      言濛笑道:“三生有幸。”

      “……”

      贺千帆岔开话题,问:“你从博州过来的?一路上可有异样?”

      “没有。我家就剩我一个了,回去也没意思。”言濛回。

      “我一睁眼就在榑都。将军,您不知道么,忘川河上的引路人,会将你送到心底最迫切想去的地方,在彻底与尘世断隔界限前,再见一见忘念不掉的人,跟人间好好的道个别。”

      “所以……你最想的是……”贺千帆五官差点拧到一起。

      “看看你啊。所以我这不就来了。就是我从来没来过榑都,不认得路,问路又没人听得见,一路摸索,终于到现在才找到了这里。”

      贺千帆双手向后撑去,身子往板子上靠近。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言濛只说:“我想看看你本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说的模糊,贺千帆也懒得追究,任这句落了空,没再回复。

      桌上竖着一豆烛火,笼在灯罩里,昏暗火光只延伸照亮自身一小块地界。贺采蘋半张脸聚在光下,更多则是隐匿于阴幽里。

      贺采蘋低着头,于无人处第一声叫出了那句:“阿兄。”

      细若蚊蝇私语,贺千帆不由自主贴近了贺采蘋。

      言濛问:“这是你妹妹?”

      贺千帆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言濛不在意,转着眼珠在灵堂内扫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他们坐着的这个棺材板上,问:“你在这里面吗?”

      言濛拍了两下板子。贺千帆对他翻了个白眼,说:“我要是在这里面,现在恐怕都臭了。”

      “也是。”

      贺千帆三月辞世,如今五月已将过完,这几日天气又愈发热了起来,若是他的尸身真的还存在此处,这间屋子估计已经腐臭的待不下人。

      “‘我’应该已经被运回西宁了吧。”贺千帆说。

      他生自西宁,他的家乡讲究叶落归根,所以西宁也会作为世人眼中他的“根”,成为他长眠的故土。

      “陛下贤明仁善,记得您的功劳,在稳定政局后还不忘为你在榑都办丧宴。这是让榑都和所有大周子民铭记您为大周复辟作的劳绩。”

      贺千帆笑道:“你能这么想,说明这丧宴办的值。”

      言濛愣怔须臾,随后很快将眼底诧异掩盖起来,尽管贺千帆并不介意,他也知趣的没有继续说下去。

      言濛上下左右将灵堂看了一圈,指着牌位前放着的一个抹额问:“那是您的抹额?”

      贺千帆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一个形同抹额的黑色项圈突兀摆放在那里,项圈上绣着蝙蝠暗纹,最中间砌了一圈银环,银环中拥嵌着一枚红宝石。

      贺千帆沉默片刻,说:“那是我的,颈饰。”

      他摸了摸自己空捞捞的脖颈,自言自语道:“原来在这了。”

      怪不得他整个魂什么都不缺,唯独少了这个项圈,原来是被拿来充当“衣冠冢”了。

      原来身上扒下来什么,带去魂魄处就少了什么吗?那幸亏没有扒他衣服。贺千帆想。

      “你的……颈饰?”言濛惊讶重复。“中原人好像没太有带这种……项圈的。”

      “你脸红什么?”贺千帆费解的看了他一眼,解释道:“我本也不算是纯粹的中原人。”

      他出生在西宁边陲,祖母是异族人,虽传到他这也几乎夹杂不了多少异族血统,但总归是血液里流着的,严格来说却是算不得完完全全的汉人。

      不过虽然是只一小半的异族血液,倒是在贺千帆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的体格较一般汉人而言更加高大,五官轮廓也更为立体硬朗。

      “怪不得这么大一只……”言濛小声嘀咕。

      “这项圈是我在庭北的时候,北境边界的牧民赠予我的,我觉着好看,就一直带着了。”

      “嗯,有句话是可以说的么……”言濛尽量把自己缩到最小,说:“有点像狗链……”

      “……”

      贺千帆静默,言濛心里发怵,一点点往离他更远的地方挪。

      贺千帆拉住他后领,言濛轻轻挣扎。贺千帆觉得好笑,说:“你怕什么。我又没怎么你。”

      “可能是行武之人自身携带的杀伐气太重了吧,您一不说话,我就发怵。”

      “我都还没生气。”贺千帆拎言濛就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他拽回了原位。说:“以前也有人说过这话。你放心,我跟你计较这个干什么。”

      “谁啊。”言濛好奇。

      贺千帆又沉默了一阵儿,怕自己的表情太过严肃吓到言濛,他中途还对言濛敷衍的笑了一下,以示自己并不气闷。

      良久,他缓缓说:“傅熙州。”

      -

      贺千帆新得项圈的时候,傅熙州就在一旁冷脸看着。他这人一直这副模样,好像跟所有人有深仇大恨一样。

      贺千帆拿着项圈在脖颈间比划,问他:“好看吗?”

      傅熙州的双眸似深潭般沉静,未起半点涟漪,说:“丑。”

      贺千帆:“你不会说两个字的答复?”

      傅熙州顿了顿,说:“难看。”

      贺千帆不在意,说:“像你这样的,野畜我见多了,人还是第一次见。在我们西宁,新捕来的兽不听话,对人呲牙,你猜怎么办?”

      傅熙州没说话,贺千帆继续道:“拔了它的獠齿,磨平它的尖牙,寻上一段时间,自然就听话了。西宁最好的驯兽师,不出十日,什么样的烈性猛兽都能给治得服帖。就是不知道若换成这样烈性的人,要驯多久了。”

      贺千帆拿着项圈给自己比好了位置,背对傅熙州说:“帮我扣一下。”

      傅熙州半句话都没说,接过他手里的长线,在两根线交叉时猛地一拉紧!那项圈狠狠地扣住贺千帆的脖颈,勒的他呼吸一滞。

      “咳咳咳……”贺千帆咳了起来,傅熙州收了手,出了气之后也不再纠缠,老实的帮他绑好了项圈。

      “真想把你丢去驯化一段时间。”

      傅熙州冷声道:“那贺将军觉得,十日够么?”

      “不够,”贺千帆说,“你可比猛兽倔多了,送你去了都得砸人家招牌。”

      傅熙州哼了一声,贺千帆满意的摸着自己项圈上的大红宝石,说:“傅熙州,你看我戴着这项圈,好看吗。”

      傅熙州点了点头,诚恳道:“难看至极。”

      贺千帆说:“不懂欣赏。”

      “像个狗链子。”傅熙州清冷的眸子乜着那个黑色项圈,毫不留情说。

      “啊,真的么,”贺千帆笑了起来,却说:“那我这岂不算是有主人了。侯爷给我带了链子,就要养我,管我吃穿,供我用度,可不准反悔。”

      傅熙州没想到他这般,但多年行事炼就了他一身波澜不惊,那张清贵疏离的面孔上没有显露任何情绪,依旧是以往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养不了。”

      “天底下最有善心的傅侯爷,怎么会忍心不要我呢?武安侯府哪多我一副碗筷。”

      傅熙州说:“学声狗叫我听听。”

      贺千帆笑了一声,微弯了腰凑近他,说:“学声狗叫我听听!”

      ……

      言濛听的一愣一愣的,半天没回过神来。说:“任何形式下的艺术种类,果然都来源自平常生活的一言一语……”

      贺千帆回:“只是生活的凝聚和重现罢了,没有这些做蓝本,那里能凭空生出这么多妙笔奇思。”

      言濛将他的小本子捂紧实了,说:“我只是没想到真实发生的会更不可思议。”

      贺千帆说:“我今日之前也从不相信这世间真有神鬼。要是真的有,怎么会放任人间烂成这个样子。”

      堂外遥见几人从暮色中穿行,雍容雅步,款款而来。

      为首一人身着鸦青云纹团花锦衣,外头无风无雨,他却撑着一把油纸伞。身旁扈从提着两盏宫灯,亦步亦趋跟在他半步之外。

      贺采蘋闻声看去,注视到来人的转瞬间,攒起一到眉,压低了嗓音说:“你来做什么?”

      立谈间,那人在门槛外驻足脚步,握住伞柄的手微动,伞面上移,方见一张清逸面庞。

      “那是谁?”言濛问。

      贺千帆总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他站在檐下,于是收了伞。

      那伞矜贵的很,象牙制的伞骨,雕着浮岚图案,他素手撑在伞骨上,暗静中也不知是哪个更加惹眼。正身施礼,道:“贺将军。”

      贺采蘋乜着那人,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华佳。”

      言濛啊了一声,说:“当初被天下文生奉为圭臬的华兰芝?可惜没多少骨气,做了个叛臣,不然我还真有几分仰慕此人。”

      贺采蘋冷哼一声,说:“我们相识一场,我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你自己识相些,自行离开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项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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