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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绝笔 ...

  •   阴云蔽月,夜色昏暗。严府的门紧闭着,严承嘉是个十分讲究的人,门旁两盏珠灯,样式精美,只是少了火的点缀,黑夜中便失光彩。这家今夜没点灯,门前也无人值守,隔门贴耳去听,只闻得骇人的寂静,仿若一座空宅。

      凤执哐哐叩门:“这个严承嘉,又再整什么屁事。”

      南亭倏忽按住他的手,他嗅觉向来灵敏,发觉到风中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主子,里面有血腥味。”

      凤执手一抖,未上闩的两扇门便缓缓打开。昏暗的夜像几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四周笼罩。严府的庭院中不见月色,唯有血色。地上躺满了人,死人。

      贺千帆上回见到这么多死人时,还是在靖州战场上。

      阵阵腥风令人干呕,那幽幽静默的青石板路沤满了血,遍地残肢、头颅,还有几具被人用刀划烂了脸,认不出身份的尸体挂在枝干上,嘀嗒、嘀嗒的流血落下,在恍若成河的血水中掀起縠皱。

      这分明就是灭门。

      凤执徒然间脸色煞白,一具具翻动着那些尸首。他口中念念有词,只是声音很轻,没谁听得清楚。

      师厉的部下大都被这幅景象吓住,捂着嘴退出府门,而他仍站在院中,面上没有任何波澜。贺千帆想,他应该是上过战场,或是见惯了死人的。

      “是他吗?传信给你的人。”

      “不知道,”师厉看着满院残躯,喃喃道,“但,看起来应该是他了。”

      贺千帆蹲下身。面前那个人,是严承嘉的近侍。随他进进出出,一直跟在身旁的。他身上插着五把剑,让人捅成个窟窿,死前眼都没闭上,切切望向门的方向。再旁边那个,甚至全尸也没留住。贺千帆捡起他的脑袋,虚虚地摆在脖颈上方。

      很可惜,他不知道这群人的名字,连块墓碑都无法替他们立下。

      傅熙州去牵他的手,他的手太脏了,可傅熙州是干净的。熟料那人却看出他躲藏的心思,一把将沾满血污的手握住了。

      手指缠绕着手指,肌肤碰触着肌肤,十指紧扣间,单是握着,足矣抚平心荡。傅熙州用另只手掩住一人的下半张脸,说:“眼熟吗?”

      “眼熟,”贺千帆说,“林场刺杀时,迎面撞上又放我一马的那个刺客。”他的心中百般挣扎,质疑、悲傀、编织千百种借口,最终只是轻叹一口气。“刺杀队伍中放行生路的另一方势力,是严承嘉。”

      他想起和严承嘉几次不友好的相处,被抵在壁上的人,掐到泛红的脖颈,掉落的白竹扇。

      段段记忆宛如遽然而起的大火,愈烧愈烈,炙烤着他的身躯。贺千帆摩挲手指,说:“我有愧于他。”

      凤执走近了,像是被血气映的,他的眸中也隐约有些泛红:“主子,他不在这里。”

      不知该喜或悲,他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别担心,他还活着,”贺千帆环视四周,安抚道:“杀了这么多人,独独带走严承嘉,说明他手中还有那些人要的东西,东西没拿到手,严承嘉不会死。”

      “是甘南县衙犯案的罪证?”

      “东西一定还在府中。”像严承嘉这么狡猾的兔子,总会给自己留着后路。他吩咐众人,“凤执、师厉和薛术去找正堂,我与明音搜内院,南亭带人去后院。”

      松柏伫立,路静谧无声,唯闻鸟雀拍翅而飞的窸窣声。

      师厉在前院转了好几圈,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半点可用之物都未发现。

      “那房中的柜子、匣子全被他们翻过一遍,要是真有东西,也早就拿走了。”师厉瘫坐在正堂的椅中,随手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下。

      薛术掀开墙上挂着的画卷,反复敲击墙面,查看是否藏有暗格。他白了一眼师厉,嗤道:“你也不怕茶中下了药,毒死你。”

      “没法儿,我都喝干净了,”师厉使着他拙劣的演技,“你这么一说,我肚子开始疼了。”

      “下辈子喝茶注意点。”

      “你别找了,那东西怎么可能放在正堂,这么重要一定在屋里、枕头下面藏着的,等侯爷他们的消息吧。”师厉抬头看了眼正中央那块镶金匾额,上书四字:德厚流光。师厉摩挲下巴,砸了砸嘴,“这块匾看上去甚好,反正这府里也没人了,我能把它取走吗?”

      薛术看了一眼,冷笑道:“醒醒,你是土匪。”

      “我劫富济贫啊,”师厉一条腿弯曲踩在椅上,“这么好的东西,闲着岂不浪费。”

      凤执翻找瓷瓶的手徒然一顿,他停下动作,僵硬地抬头望向那块过于招摇的匾额。

      记忆如浪涛拍打海面似的涌来。他本该早就忘却脑后的,夏夜中,严承嘉玩笑一般的话语。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典当行掌柜家中遭贼,一夜之间差点成了个穷光蛋。

      -是他自己蠢,东西都藏在暗格密室这种常人都会想到的藏宝之地。别人就奔着这种地方找,日子久了还怕找不到?要是我……

      要是我,如何?

      -要是我,我就藏在表面,最好找到的地方,听没听说过灯下黑?

      凤执呆呆地凝着上方,似乎一切妍媸毕露。他足尖点地,借力跃上高墙。

      师厉瞪大眼,摆手道:“不、不,也不用这么着急拿。”

      不出所料,匾额果然被轻易取下,师厉还想再多说几句混账话,却无意朝墙上一瞥,下一刻,他立即踉出正堂,颤抖着嗓子喊道:“侯爷!找到了!东西找到了!”

      匾额后的暗格中,一只红匣安静摆放其中。师厉一把揽过凤执的肩膀,喜道:“可以啊,你、你小子是怎么想到这后面还藏着东西的?”

      凤执的喉咙如被堵住似的刺痛,像是口吞无数蛇胆莲心,苦味从心底翻腾上来,汹涌的不堪言。眼前恍惚看到那人,他一副伶俐极了的模样,脸上露出狡猾的笑,踮着脚倒走着看向他,说:“如何,没骗你吧。”

      那是他的苦业。

      原来,有些话他早就在不经意间告诉他了,只是他没当真。

      贺千帆接过匣子,里面是除了证物外,还有一封信,他取出信,一笔极漂亮的字,笔锋遒劲有力,字形端庄,笔酣墨饱,与他以往所书完全相反,那是一封写给他的信:

      熹平十一年,廉州刺史挪用公银,用以狩猎、宴饮、竞渡之戏,费金千万。邕州刺史大修佛寺,擅用苦力,使民不聊生。此二府因而空耗。为填补库虚,征税烦重,擅立税名,是为赡府银。时圣人欲穷诘其事,嘉受诏至甘南。经察,“擅赋敛”“擅加益” 证据确凿。本应回都复命,不想此后竟发姜翎之事,便因此搁置。

      姜翎狗贼,戕害吾主,罪不容诛!

      一晃三年,闵代周后,嘉本想就此作罢,却忽闻永宣复位。此后不久,廉州始暗中与厥离勾连,私销官粮。以廉州粮道为主,甘南为肯綮,青州、邕州、樊州、靖州皆参与在内,年前以漕运翻船为借口,转卖本应运往庭北、西宁之军粮。

      永宣元年,甘南大旱,百姓无力上缴巨额税务,县衙为防朝廷起疑,未经上奏私开义仓,又借机高价售粮,搜刮民财,欲填租调。转月大疫起,县衙不寻法医治疫民,反将得病之人关押,以绝疠气传播。藏匿点分散城中太和巷、东城、平宁寺三处。此病可以附子、乌头、桔梗下药,此外,城中各处医馆皆存有黄精、熊胆之药,侯爷亦可派人取之,赠与所需之众。

      八年前,嘉领帝命深查廉州贪腐案,为取范氏之信,横行无忌,人所不齿,遭族谱除名。又因嘉之罪愆,害父兄蒙羞,父子断绝来往数年,去岁族兄至甘南,才知阿耶病逝多年,阿耶生时,嘉未能堂前尽孝,死后亦未曾坟前祭拜,每思及此,倍感心痛。此不孝之举,愧见祖宗神灵,但求侯爷能代嘉于父亲坟前一拜,以尝嘉之夙愿。另有一事,嘉有一弟,与凤执同岁,同为嘉所累,备尝艰苦。匣中存嘉多年所攒之积蓄,请帮忙转交吾弟。

      本欲亲向吾主陵前复命,惜而天意弄人,惟请侯爷转告吾主。辗转八年,臣未辱使命。

      诸事费神,伏乞俯俞。

      -

      信下压着一枚钥匙,贺千帆想,这应该就是严承嘉所说用来打开赠与凤执那只匣子的钥匙。他将钥匙递给凤执,说:“打开看看他给你留了什么吧。”

      凤执接过钥匙,那双素来稳健的手对了几次才插进锁眼。

      匣子打开了,里面也有一封信,他把信取出来,想也没想地递给贺千帆。

      贺千帆摇了摇头,没有接手:“这是他给你的东西,你不必交我。”

      凤执楞楞地颔首,踟蹰良久,一页纸展了又折,折了又展,就像是畏惧着什么似的。

      终于,几行字落入眼帘。

      这封信很简短,笔迹书写、遣词用句又回到他熟悉的那个样子,混不吝的,没个正经,正如他所认识的严承嘉一样。

      打头本是工整写了“凤执吾弟”,但不知为何又用笔划掉了。只写:

      聪明啊,小凤执!还真让你把钥匙找到了,既如此,我虽痛心却仍要兑现承诺。去看看匣子里是什么东西,奉劝一句,若你周围有桌椅之类,记得扶一下,我担忧你高兴的屁滚尿流。

      看到没?是房契和地契!

      哥哥我知道,你向来看不惯哥哥行事做派,于商贾一道更是抱有极其天真如幼童般的美好期许,我多说无用,这东西还得你自己上手试上一试,便知那套蠢念头行不行得通。

      但你可别太过分,我在榑都就这么一处地方,你赔完可就什么都没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就这么一处,还大方过给了你,够不够仗义?叫声好哥哥来听听!虽然我深知你叫不出口,但只稍一想就觉得甚是过瘾,写及此我不由痛饮一壶!若我在你身边,估摸着又得挨揍,愁,愁,愁,你就不能收收你的脾气。

      说回酒楼,日后经营你若亏损,我便也不计较了,就当花钱买教训。但若盈利,到时候要分我八成!咱们八二分,我八你二。

      小凤执,可别觉得是我在欺负你,此乃我在行商路上教于你的第一课:无奸不商!

      剩下的,就由你自己去摸索吧。

      兄严承嘉

      信笺最后,原本“五五分成”的字眼被墨汁涂掉,手一挥,一旁写上硕大的“八二分”。凤执苦笑地将信折好,规规矩矩放回匣中,轻声嗔道:“还真是奸诈贪财。”

      好吧。我答应你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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