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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她的提议,我父母刚开始未曾放在心上,乃至一再婉拒。更有甚者,这些提议对他们莫过于说是不可理喻的。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却渐渐将它较了真,最终以全然崭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个问题。或许转变的缘由更多在于我自己。此后的一小段时间内,我仍旧跟随琼斯小姐——我的女钢琴教师,学习。然而就像她惯常问我的那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也问问自己:你必须弹吗?你爱弹吗?而我总也能够以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我爱’来回答这些严肃的问题。我的愿望是简单的,不必加以说明:一切都本其自然,学我认为值得学的事物,并且爱它们。那时我还不懂得,这种爱将在今后为我赢来千千万万的回报。
      “我的父母最终屈服了。经过我父亲的努力,我见到了泰奥多尔·怀斯曼先生。那是在一间工作室之中——一个奇异的场所,装潢富于戏剧性,带有贝尔尼尼时代的趣味。怀斯曼先生相貌清癯,脸色苍白,好比羔羊似地驯顺,弹起琴来反倒犹如撒旦,技术上是辉煌的,不过缺乏热情与温柔。演奏巴赫时,他的神秘的触键所发出的音色介于钢琴与羽管键琴之间,时而明亮圆润,时而又恢复现代钢琴醇厚凝重的质感,好似富有魔力。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给我们弹奏李斯特的《钟》,听起来仿佛比原作更有分量,令人颇为生畏。事实上,怀斯曼其人却是随性而和善的。他在琴键上分别敲出几组三和弦、四和弦与五和弦,吩咐我背对钢琴,说出这些和弦的名称。随后他又让我弹些莫扎特的曲子,我弹了《a小调回旋曲》。待到这一切都完成以后,他将我抱起来,在我的颊上很用力地亲了一口,奖励我两条好时巧克力棒。
      “怀斯曼非常宠爱我——我都是像这样直接叫他怀斯曼,或是泰奥多尔。他的演奏风格遵循古典的原则,严谨缜密,总是富有节制,给我带来了很大影响。直到我接受霍格沃茨的入学通知,我们的师生关系方才告一段落。
      “是我父母——主要是我父亲,跑遍了整个英国,托了他在麻瓜世界能够找到的近乎所有熟人,方才促成了这段关系。当时父亲已经三十好几,却总是充满好奇、精神抖擞,即便彻夜工作也不觉疲惫,似乎始终葆有相当充沛的活力,我不记得他有哪怕任何一根白发。好一阵子他的头发剪得很短,活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样,直到他做了部门的领导,才慢慢留得长一些。那个时候他是一个傲罗,一个瘦长的男子,模样还是个青年,有着过目不忘的好记忆,什么数字、日期或者脸孔,但凡瞧过一眼,就会深深印在心底,这个本领在后来变成一个他有点卖弄的癖好。他的躯体充满力量,十分灵活。给我印象很深的是他的胳膊,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就记得他的手臂。我看到他袖子高高挽着,露出两只被晒黑的小臂,臂上覆盖着一层浓密的黑绒毛。这双胳膊十分坚实,仿佛具有不可驯服的意志。然而当他怀抱着我们,将我们抛到半空,接着紧紧地拥在胸前的时候,却又格外温柔。
      “父亲爱我们。他超然而无私地爱着他的家庭,很少干涉我们,更难能发火。在我的童年时代,我母亲对于詹姆的偏爱是显而易见的。自打他愈发壮实,终日好动如球,整个人露出虎虎生气,逐渐彰显一个运动员当有的素质,母亲对于他的关注便大大超过了对她的另外两个孩子。至于莉莉,这娃娃有着精巧的圆溜溜的脑袋,软乎乎的手指和脚丫儿,我和詹姆往往站在一旁,惊奇地瞧着这小生物吃奶或者笑着的时候露出无齿的牙床。正是这小妞儿,自打出生起就成了父亲的宝贝,为了保卫这个女孩他宁肯战斗乃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他会的,倘若真正需要的话。他总是让她任何小小的心愿得到满足,而她所需要做的仅仅是用自己的笑声和欢叫回报他。我当年近乎怀着一种妒意,瞧着她骑在他的肩膀上,有时又拉着他的手走路。而他把自己盘中最好吃的东西都拨给她吃,将它们送进她那两片鲜红、湿润的嘴唇中去,而她就像嗷嗷待哺的雀子一样,仰着脸蛋,只消嘴巴张得大大地等待着。逢到他下班时也总是她去迎他,这孩子,一团火样从屋里蹿出来,小胳膊小腿好似全都飞舞起来一般,他眼看着她朝他张开双臂跑过来了,将她拥在怀里,他就高兴了。他多么爱那个小小的女娃娃啊,后来好多年,他都依旧提起这些事情。甚至当他上了年纪,我们这些做孩子的逐渐与他隔膜了起来,仍是如此。
      “我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身为次子就意味着久居不被寄予太大期望也不应获得太多关照的位置,对我而言反而恰到好处。我或许未免太过文静了一些。这样的沉静,甚至一开始令我家里人感到忧虑,然而时间一长,他们也就习惯了。那时候我在家里,仿佛一只年幼的黑猫,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无声无息,身影偶尔渐渐让人察觉到一丝踪迹,却又倏然遁入黑暗,像是逃出现实,进入了一个全是玩偶的没有生气的国度。没有哪个孩子像我一样。当时我没有时间玩,或许是因为不想,就算我有任何想玩的念头也罢。詹姆和莉莉早已结成了联盟,他们将对方当成最为亲密的人,他知道这姑娘总是站在他一边,无条件地为他摇旗呐喊。这个联盟偶尔对我发出少许善意的邀请,却看到我全无反应。他们一走,我就又退缩回那寂静、隐蔽的儿童世界中,悄无声息地等待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些什么。看我们三人处在一屋子里真是件奇怪的事,就像三只小动物,在一起玩耍,然而我不大关注他们,他们也并不真正注意我。
      “可我明白我父亲爱我,我甚至隐隐约约地懂得,他最爱的就是我。然而他从未对此说明过什么。这是很难明言的,或许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因为有些东西甚至很难察觉。可我明白——他爱我不是出于一头雄狮对幼子关怀的欲望或保护的需求,那是他对莉莉的爱,也是这样一种爱的缘故,所以想要尽他的力量,为她做些什么,无论是身为一个父亲,或是一个男人,他都必须保护她。可我明白我父亲爱我,是因为他需要我。我是最像父亲的孩子。我像我父亲正如你像我,哈尔。我不是他戏耍或逗乐时首选的那个玩伴。有时我和他走在一起,冲他笑着,告诉他白天他不在家的那些时间里发生的一些小事儿,他听了也会笑起来,我们聊上一阵,然后我们又都沉默了。可这又算些什么呢?我们之间到底真正有什么?我难以说清。这种情感来自很深的内心深处,太过强烈,以至于令人无法承认。父亲呼唤我,呼唤我心中的某些东西,我的心灵就在溟濛之中隐隐与他的呼唤相应和——让他能够明白,这孩子的心始终回应着他某些需求的呼唤。他抱紧我,用身体紧贴着我,他整个的生命依赖我,像一块磁石,要从我这里获得爱。有一种爱自身不能表达,只待他的血肉来弥补。而在冥冥之中,我的心,我的爱,执着地追随着他。
      “这就是我人生最初的关于爱的谜底:一个孩子,逐渐学会怎样爱一个男子,而不是将他当做自己的父亲来爱。可对于我父亲而言,这些时刻在他心中唤起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否会回忆起婴孩时同他父亲相处的那些时刻?可那时候他或许还没有记忆。一个男人何以爱他的子女,只是因为这些孩子从一个和他产生关联的母腹中坠出?我后来时常在想,是不是世上所有的父子之爱,在一开始就含有同性之爱的因素。大卫王的孽子死后,他依旧登上城楼,一面走,一面说:‘我儿押沙龙啊,我儿,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龙啊,我儿,我儿……’莫不是如此么。当我父亲——当他看着这样一个与他如此相似的孩子,是否会想到倘若他的父亲也能够这样看着他,他的心底当作何感想呢?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这些时刻只不过存在于他的设想之中。他的父亲很早就离开了他。死亡嵌入他俩的生命之中,将他们分离了。
      “童年时代的夏天,我父亲时常带着我到运河附近的一个水库去游泳,那地方在郊区,附近有一道水坝。他游泳时将我背在身后,我伏在他背上,紧紧地搂住他的腰,强烈地感受到他在水中游动的姿态。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水面浮涌着一轮圆月,光亮夺目。四处流动着一股略带苦涩的水草清香。他带我一直游到湖心,在靠近水闸的地方,坝头上有个人冲我们喊话,让我们尽快回到岸边,因为不过多少时候他们将要开闸放水。父亲于是带我游了回去。
      “我们靠了岸,光着脚走上一道石阶,石阶往下直通向河道,最高处则是水闸的顶端。我们顺着石阶往上走,夜色昏黑一片,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倏然间,身后爆发出水流的轰鸣,这样的轰鸣声旋即变为怒吼,好似沉沉的远雷,充斥于黑夜的天地间。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望着隆隆的水柱从高处坠落下来,沉重地砸在河面上。月亮在水面上炸散开来,飞溅起雪白、可怕的火一般的光芒,喧嚣着,与黑色的浪头相撞。我感到恐惧,便用双手捂住耳朵,紧紧地贴着父亲,眼睛不敢看水面,而是看着高挂在天空中的一弯月亮。
      “父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上游的水位渐渐变低了,黑夜中仍有几片破碎的月光在闪烁,空旷的夜晚好似摇荡、撞击,仍然不停地发出喧响。‘你怕吗?’过了一会儿,父亲弯下腰来问我。
      “ ‘不怕。’我说。事实上,我的心跳得很快。
      “ ‘好极了,这样真不错。’父亲说。接着,他问我,敢不敢趴在他背上,和他一起从坝口上跳下去。
      “ ‘敢。’我说,说这话的时候,恐怕连嘴唇都吓白了。然而父亲笑了起来。‘好样的。’他说。他将我背在背上,灵巧地爬过水闸坝头的栏杆,站到一条很窄的通道上,我们俩的意志在那一刻仿佛展开了奇特的争斗。我俯在他的肩膀上,紧缩着身体,感到连血液都在颤抖。闸口的巨门耸立在跟前,脚下就是隆隆的、湍急的流水。我将双手搂住他的脖颈,搂得非常紧,因为我担心自己往下坠落的时候失去知觉。猛然间,他带着我往下跳了,跳得毫无预兆,事先并不和我说一声。我多半是发出了一声尖叫,那分贝一定高得吓人,那一刻感觉自己就要化作蒸汽,融化在风中。入水的一刹那,耳朵里灌进一股闷闷的声音,朦朦胧胧,四下仍可听见水闸在我们头顶上轰鸣,丝毫无损其激烈。有一瞬间我大概是失去了知觉,然而仍旧下意识地紧抱着父亲,他用双手箍住我,我们一同迅速地往上浮去。脑袋露出水面的时候,我看见他在我身旁笑着。‘好样的,阿不思,好样的。’他一直不停地说,重又将我驮到背上,吩咐我紧靠着他,我们一同朝着岸边游去。
      “我们上了岸,坐在湖滩上。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上满是水汽。那天他看起来非常高兴,笑着说着,不住地将我吻了又吻。不知怎么地,上岸之后,由于激动和恐惧,我竟后知后觉地哭了起来,而又给弄得忍俊不禁,多半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泪珠和脸上的水珠全都混在一起。父亲将我拉近他,将我挂在腮边的泪给擦去了,然而我的眼泪反倒愈发流得厉害。他一手搂着我的肩膀,让我靠在他怀里,轻声细语地说着话,不住地亲吻我湿漉漉的头发。有一段时间,我依偎着他,慢慢地松弛了下来。
      “这时候,水闸的声音已经渐渐小了下去。有一片浮云从我们头顶游掠过去了,星星又亮了起来。湖上只留下一片低缓的泻水声,可慢慢地连这最后的声响也沉没了,消灭了。我们身上都湿漉漉的,即便是盛夏的夜晚,依然感到浓厚的寒意,我紧靠着父亲,用胳膊搂着他,巴望着能同他说些什么话。然而好一阵子,我始终一言不发。
      “ ‘爸,’过了一会,我贴在他耳边,悄悄地这样说,‘以后你也会像今天这样爱我吗?’
      “ ‘我当然爱你,’他说,他在我头发上摸了一下,‘我们大家都爱你。’
      “ ‘可我长大以后呢?’ 我问,‘在那之后也会有人像你一样地爱我吗。’
      “ ‘我想,到那时候,你会发现许多爱你的人。我也会像从前一样爱着你。这是一定的。’
      “ ‘可我说的是那么一个人。’
      “ ‘会的,会有那么一个人爱上你。孩子。不过我希望,那个人之所以爱你,正因为你是你自己。你无法衡量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记得我后来说了什么。大概是抿起嘴唇,不再讲话。当我心里琢磨着什么,琢磨得厉害的时候,往往就是这副样子。我们从湖滩上站起来,走到原来放衣服的林地里去,在那里把衣服穿上。父亲用一条毛巾将我擦干,然后又擦干他自己。
      “ ‘今晚的事情,别告诉你妈妈。’ 他这样说。
      “ ‘我不会说的。’ 我答道。
      “我没有告诉我妈妈。这件事情不仅我母亲不曾得知,或许就连我父亲如今也已全然忘却。然而只有我明白,我确信它已经穿过我成长的丝纶,连带着在那个夜晚的那些问题与情感,任凭我自己将来怎样转变,都无需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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