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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去年夏天,夹竹桃方始盛开的时候,我伴着父亲在林子里散步。当时我们正在北方的湖区消夏,租住在森林边缘的一处洋房之中。每年夏季我们来到这里,即便母亲去世后仍是如此,在冷杉树林的荫翳中,避过白昼的烈阳,读书,饮酒,黄昏时出门,在林间漫步,或是择道去湖上泛舟。从前是我们三人,然而如今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他老了,略有些佝偻,不拄拐的那只手惯常背在身后,肩头低侧,好似支撑不了沉重的头颅。而那一副尖削的脸相,又令人全然无法想象这副形象原先美男子的容仪。
      我们步入一条小径,林隙间可见水滨。太阳下了一半,湖面朗映金斑。一群天鹅在湖上嬉戏。每年初夏,它们都会来到这片水域,在此稍作停留,秋季来临前便已离开。没有人懂得这群天鹅的去处,无疑的是,次年夏天它们仍会如期而至。我们数了数,上一年来到时是二十只,如今是十九只。
      父亲说:
      “怕是在什么地方死去了一只,或是给人打死的。唉,这种事是非常痛苦的!死去一只天鹅——另一只就腾空而起,然后就掉到水里,永不再给自己选择配偶了。”
      我们走到临湖近些的地方,凝望着它们。湖畔生满白色的夹竹桃,密匝匝的花朵,满缀了桠杈,下沿近乎低低地压到湖面,因了轻幽的微风吹动,花瓣飘落在水上,形成颤动的波痕。我们站在花前,瞧着它们往湖心游去,像是好些剪刀,慢慢地将水面剪开了。烟霭般的青绿色风景中,微晦的阳光笼罩着它们,那是带有神秘气息的遥远的余波。
      “你不要看它们好比年轻美丽的样子,哈尔。它们的年事已经很高。从我第一次看到它们,娘胎里还没有你,事到如今,已经过了这样久的岁月。换作谁瞧了我,眼下都会说,他已经成了这么个老头子的模样,可是二十年前,不,即便是十多年前,他还说得上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哩。可是你看这些天鹅,多少个年头过去了,算作人的岁数,或许比我更老,在人们看来,却还是年轻美丽的样子,好比有着永恒的青春……”
      我不说话。我感到心情沉重。在那时刻,有一阵子我以为他想起了我母亲。面对着丧偶的天鹅,他表现出了为数不多的柔情的一面。怀旧的心绪,以及对亡妻的回忆与温存,好似给暮夏的黄昏景致也染上了一层忧郁的情调。我问他是不是想要划船。他摇摇头,此后的时间,他一直没有吭声。事实上,待到东边的天宇已经升起了第一颗星星,我们沿着晦暗的林间小径慢慢走回居所的时候,在愈发加深的沉默中,我才逐渐意识到他究竟想起的是谁。
      十年前,他以烈性毒药和一首《威廉·退尔教堂》结束了斯科皮·马尔福的生命。他对于这次音乐决斗的各中细节缄口不言。很快,他便辞退了乐团的职务,也不再进行个人的公开演出。在此之前,他一度是伦敦西区的红人。他的职业生涯戛然而止,媒体众说纷纭,惋惜他大好的前程就此断送,而他始终保持缄默。我所懂得的是,父亲确实不再弹琴了。母亲去世后,他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成日感到肺疼,嘴里满是铜腥味,患有结石的膝关节痛不可耐。这些年他在谢菲尔德,为一家教育杂志的音乐专栏写评论。十年间他那么快地老了,许多天来的每一个黄昏,他都坐在惯常写作的位置,身子沉在一把皮面扶手椅的深处,腿上盖着毛毯。屋里颇有些闷,窗子敞着,我时常见他凭在窗前,望着街道,在列车时刻表的背面画鸟,用细钢笔作速写,黑底白斑的雀子栖在电线上,除此之外还有一爿饭铺,一家点心店,一所预科学校的后门,对着一道砖墙。马路之间,学生穿梭如织,交通给阻塞了,四处闹得很。他在唇间抿着一簇胡髭,默不作声地觑着这一切。不时有椋鸟从屋顶上飞下来,停在窗前他所放置的几个喂食器上。
      “我在观察他们飞行的习性,”他说,他指的是那些鸟,“我设法将它们画下来——你瞧。”
      “很好的灵感。”我说。
      然而我只觉得悲哀。我照料父亲吃饭,他晚年吸烟吸坏了牙齿,对于假牙,他一并采取粗暴的拒绝态度,一副瘪嘴包不住食物,汤汤水水泼满前襟。“将唱针移下去,哈尔。”饭后他总是这样吩咐,黑胶在唱机中滚动起来,音乐灌满厅堂,不出多久我可以见得他歪在沙发上,脑袋耷往肩侧,亮晶晶的口涎拖得老长。这模样令我惊愕。“您不再作曲了,您也不再演奏,成天只懂得画鸟。”我想要这样说,而我无论如何讲不出口。身着黑色燕尾服,朝着观众席鞠躬,雷样的掌声直朝他倾倒下来的父亲,好似已离我很远。这裹在旧法兰绒晨衣里头,皮肤散发着老年人特有的腥味,对着电视荧幕鼾声如雷的男人,于我更像一个陌生人。而在这夏天的夜晚,我们走在黑暗丛林的小径中,只听得蝈蝈的鸣声。除此之外,沉默笼罩着我们。我却感到过去我所熟悉的那个父亲,好似突然回还,正与我处在同一的沉默与黑暗之中。我们并肩而行。
      那日晚饭过后,我们拉起百叶窗,坐在露台上乘凉,喝橙味潘趣酒。出乎意料地,他颇有兴致地和我聊起来,谈到汽车、乐队与电子产品,都是些年轻人的话题。后来他谈起朋克、华丽摇滚与后现代音乐,神态甚为明朗,声音较平日略微高昂,带有显赫的热情,这是少有的,又或许是酒精的效力。我当时颇感惊异,因我平日不常见他对这一切生发兴趣。“把唱针移下去,哈尔。”过了一会,他这样说。我走过去,唱机里没有黑胶。“差张唱盘。”我说。“那就听些别的。”,“听些别的。”我咕哝道,一面走进屋子,在行李包的底层摸索iPod。播放列表陈列着所有父亲刻录的专辑,包括他青年时代灌录的全部肖邦作品,除此还有贝多芬、舒曼、李斯特、勃拉姆斯的主要曲目,大致涵括数量繁富的浪漫派独奏,以及浪漫派协奏曲的精华之作。其中一张是肖邦的前奏曲集,封面是父亲的黑白写真,画面中的男子约莫三十来岁,坐在露天吉普车上,双手紧握,有如祈祷,背后是飞速流逝的风景,隐约可见棉白杨光秃秃的树影。我已经很久没有仔细听过这组作品。仿佛有什么击中了我,我点开那张专辑,将音量调高,以便父亲也能够听到。这令我感到快意,好比作了一次展览,将过去那个在舞台上演奏的男人的影像,毫无顾忌地抛到这个光着脚靠在躺椅上的羸弱老人面前——这个老人和他过去的印象,如今正处于相互戒备的状态。听到音乐,父亲浑身一颤,好似有某个巨大的混乱之物忽然降临,有那么一阵,他动弹不得。过了一会,他仰起下颚,将后脑搁在躺椅靠背上,长长地吐着气,用两根手指搓着鼻梁。
      夜里他睡得很早。那一夜我很疲惫,感到愧疚,于是辗转反侧,久久无眠。半梦半醒之间我好似听到了音乐,仿佛在一个夏日的黄昏远远地倾听雷雨,落在高音区的一个点上,蜕变为旋律,带着明亮、圆润的音色与五彩斑斓的泛音。不知哪里飘来水的清气,或许风带来了林子另一侧的湖水的味道。我的心随之沉静下来,开始飘向远方。
      朦胧之际,一阵枪声将我惊醒。枪声并未立刻止息,而是一声接着一声在暗夜里炸响。我不禁浑身觳觫,想坐起身子来祈祷。然而恐惧袭击着我的心,好比将我的脑子挖去了一块,我久久动弹不得,像是给浸进了水里,所能做的只不过是蜷在被窝深处,揉搓着冰冷的手指,不停地深呼吸,在窗户透进来的微光中数着天花板上的图案。枪声停了,屋子落回到阒寂之中。一切都在令人头晕目眩的紧张感上流逝。
      清晨,房东太太告诉我,十九只天鹅在夜里皆被枪杀。它们落在湖面上,鲜血染红了湖水。我猛然惊跳起来,上楼去敲父亲的房门,却发现父亲躺在床上,身体冷硬,已经停止了呼吸。他是吞食夹竹桃的花朵而死去的。那天他彻夜演奏,琴谱散乱地摊在地板上,落有夹竹桃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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