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远徵篇(三) ...

  •   他不允许我的沉默,气势逼人地沉声说:“远徵,回答我。”

      我的身体不自主颤抖一下,多年来的顺从已成天性,哪怕他此刻如毫无武艺的孱弱之人一般,我动动手指头就可以轻易制服他,但我仍是不敢忤逆他。
      我移开视线,低下头说:“不是……”

      他的语气软了些,说:“那就照我的吩咐去做。”

      我只能照做,将小桌案搬到他面前摆好,又给他准备好文房四宝,再挪一盏灯过去。
      “坐吧。”他说。
      “嗯。”我侧身坐在床沿。

      他的手没有力气,拿起一支毛笔都要发抖,更遑论下笔写字。
      我知道他会有此难处,他虚弱得和初生婴孩无异,甚至还有所不及,婴孩尚能够挥舞手脚大声嚎哭,他连这些都做不到。
      所有事,他都只能依赖我的帮助。

      瞧着他脸上受挫的神情,品尝着我心里阴郁恶毒的一丝喜悦,以及厚重汹涌的对他的疼惜,我恍惚意识到其实我比自己认为的更加卑劣,我爱他对我的照顾和宽容,有时候也爱他的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摆弄毒药的时间太长了,无法避免被其影响,内里逐渐滋生出毒性。

      我接过他手里的笔,将小桌案搬到我面前,没有安慰他,只提议:“你念,我帮你写。”

      写信显然不是最要紧的事了,他问:“我还要多久才可以康复?我现在浑身无力,提不了气运不了功。出云重莲不是能够增强功力吗?为何在我身上不起效?”

      我朝他笑笑,说:“要看你听不听话了,哥哥,心脉尽断,在鬼门关走一遭,还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如此重伤,无法在几天之内恢复如初。你的经脉仍是十分脆弱,受不住过多的内力,别运功,不可鲁莽,要循序渐进。出云重莲的药效全耗在救你的命上面了,对你的功力自然是无暇顾及。以后你若是想借它练功,我再给你种就是,它的种子都被我收着。”

      他的脸色稍霁,佯怒道:“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那可不,哥哥现在是我的病人,必须听我的。”

      我挪了挪灯台的位置,他在刹那间捕捉到我手里的异样。
      他皱眉问:“你的手怎么了?”

      我的左手掌有一道狰狞伤疤。接寒衣客的刀刃时受的伤,那刀刃几近要将我的骨头切断。这道伤很深,月公子第一时间帮我把手掌的筋脉续上,我也在陪护哥哥的时间里每天都给自己施针,帮助伤势恢复。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平日里使用左手亦正常,但一到阴雨天掌心就会隐隐浮出无力酸软感,无论用什么药都无法彻底消除,它大概会跟着我一辈子。
      而伤疤我本可以祛除,只是我离开时匆忙,只带了他要用的药,忘了带我自己要用的。在此处让婆子外出购买的药品质量参差,药力不足,可以祛疤的期限内没能成功祛除。若是在宫门内,使用的种种药品皆是上乘,便不会有此困扰,更不会被他发现。

      我将左手放到桌案之下,说:“就是难看一些而已,无所谓,手没事。”

      他沉默了半晌,不知道在考虑什么,他没有说出口。
      而后他又问:“你不带一个侍卫出门,如何保护自己?这里不像宫门,没有人轮岗守卫,谁要进来都可以。我没办法运功,不但护不了你,还得要你护着,你一个人如何应付得过来?你要十二个时辰不睡觉守在这里吗?”

      我告诉他我来了这里之后的布置:“要进来这里没那么简单,我在小院子里设了三层毒瘴,哥哥没发现正值春季,屋内不点熏香却没有蚊虫吗?也没发现白天听不见鸟啼吗?”
      “你带了百草萃出来?婆子婢女也吃了?”

      “我是带了百草萃出来,但只有哥哥和我能吃。婆子婢女每天过来我这里拿解药。”
      “这里的人你也信不过?”

      “不管信不信得过,我都不想让她们吃百草萃。药铺中能买到的药材质量一般,我至今没有买到让我满意的可以制作百草萃的原料,手里有的,一颗都不能浪费。”
      “出宫门不能携带宫门内的物品,要经过两次搜身,只能留下惯用的刀,连暗器都不能带,”他看了一眼我腰间的暗器袋,问,“你将东西藏在哪里?”

      我笑了一下,说:“哥哥的软轿底下。”
      他眼里也添了些笑意,我不管家规调皮捣蛋时他总是用这幅要笑不笑的样子纵容我。陈腐规矩他并不想遵守,又不得不遵守,从前他还有机会竞争执刃之位,他必须毫无错处。
      他继续问:“你要出宫门的事是怎么和长老们说的?你好歹也是徵宫的宫主,他们居然会应允让你走?”

      “就直接说我的心不在宫门了,我要外出。正因为我是一宫之主,我要是胡来的话,宫门必定会大乱,而且宫子羽大概也不想我留在宫门里当刺头动不动就跟他顶嘴,所以也赞同我离开,宫子羽现在是执刃,他的决定长老不怎么会反驳。”
      他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看向我,问:“那我呢?”

      他的眼睛里映着几点烛光,很漂亮,被这样的双眼注视,如同被繁星拥抱。我跟他说了心里话:“我和哥哥自然是不能分开的。”
      他点点头,不再看我,视线落到墙上灯台中的摇曳火光,窗子开了一道缝,有微风闯进来,一丝一缕,就足以吹乱屋内各种端正与矜持。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问:“你走了,徵宫怎么办?”

      “徵宫在我六七岁丧父的时候同样是失去了宫主,不也运行得好好的,众人照着惯例做事罢了,不难。”
      许是力气不够用,他的坐姿放松了些,微微歪着身子倚在床头,张了张嘴,又停住,只呢喃了两个字:“罢了。”

      那晚我替他写了三封信,一封给宫子羽,言明他和我要在宫门外办事,短期内不回去,两封给他在外边培养的部下,询问交到他们手里的事情办得如何,又让他们做好某些准备,他没告诉我具体是什么事。
      我的笔迹和他的有八分像,加上我帮他带着的原本由他贴身收藏的印章,信件与他自己写的无甚差异。
      而后将信交给婆子去寄出,这里的婆子婢女也都是他训练过的,知道去哪里、用怎样的方式联络他的部下。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做了无数尝试和努力,为了保护在风雨中飘摇的家。

      我让他循序渐进,他不会听,首先整天躺在床上休息他就受不了,才是醒来的第二天,就挣扎着下床,扶着床架子,使劲使到浑身发抖。
      他用尽全力要站起来,要行走,要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他又要逞能,每次我伸手扶他都会被他推开,他不喜欢我帮他。
      我对此十分不满:“哥哥,你应该依靠我。”

      他还走不出床边,双手紧紧攀拽床架,指上关节白如雪,嘴唇也发白,额上覆了一层虚冷的薄汗,气还喘不匀就要开口拒绝我:“我不想依靠你。”

      他是那么骄傲要强的人,从来不肯表露心中软弱,无论在如何的境况中。
      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忍不住拆穿他,我就要他在我面前软弱。

      离开这件事并非只有一刹那,它会持续很久很久,它的影响甚至是深远的、可以改写往后余生的。
      脱离了宫门高墙深院的桎梏,我和他都应该更加自由,更加向往自由。

      从前我为他而存在,眼里看的、心里想的都是他,我没有自己。

      如今我却在某些瞬间瞧见了我自己,我拥有了某些只属于自己的想法。这种感觉很奇妙,不知该说是挖掘的惊喜还是塑造的喜悦,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我也有了想要追寻之物。
      情感或许是如故的,但从前是不由自主,从某些我注意不到的时刻漫溢而出,如今是我察觉到,并且希望去实现。

      只要我不想,他就推不开我。
      他在几次尝试后亦明白了这一点,他大概是有点生气,冷着脸在房里走了半圈,气喘吁吁坐到椅子上休息,便开始不停地使唤我,要喝的药茶换了三种还不肯喝,要换的衣服给他翻出来五套,都不喜欢,还说要吃从来没吃过的蜜饯,以及隔壁镇子才有的糕点。
      这些不算捉弄,我喜欢为他做事。

      我扶着他在房里走动,替他梳头、更衣,伺候他泡药浴,喂他喝药,偶尔也喂他吃饭。
      起初他非常不乐意,冷着脸接受,在小事上闹别扭,又不至于真的要跟我发脾气。
      后来习惯了,脸色好看些,如若我正巧不在房里,他会坐着等我过来。
      待他康复都可以正常生活的程度了,他也很少拒绝我的帮助。

      受伤之后,他不能只吃素食,需要大量血肉有情之品进补,厨子每天都做一大桌肉菜,炖一大锅浓汤,他吃得眉头紧锁,嫌吃进嘴里的东西血腥味重。得给他规定好每天进食的量,要他严格遵守,否则他要赖掉。
      见我喝酒了,他也要喝。拗不过他,便用黄酒泡鹿茸、肉松蓉、枸杞做成药酒,每晚准许他喝一杯。

      带着些许酒意,很多话都容易说出口,他不爱听的话,我也会说。我告诉他:“我依旧不服气。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有些事情过去正确,不代表如今依旧正确,哥哥,我就是不服气。”

      他看我的眼神是风平浪静的,他用劝慰我的语气说:“事情已成定局,不服气又能如何?总不能因为心里不舒服,就将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给弃了。你做事太过冲动,不顾后果。”

      “那不是我的家,我也不需要将那种莫名其妙的地方视作自己的家。只要我在哥哥身边待着,我就有家。”我这么说着,想了想,觉得挺好笑,“每天听着别人公子长公子短地叫我们,倒是容易麻痹人心,真让我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贵人。其实我们只不过是一群江湖人士,无官无爵,即便是要论尊贵显赫,也绝不会是以我们的身份去论。哥哥,你不是谁的下属,你今日拥有的一切也不是靠着谁的施舍,难道你真的甘心去跪拜样样不如你的人吗?我不服气,我可以跪皇天后土,可以跪列祖列宗,可以跪父母师长,但不可以跪仅仅借着身份来压我一头的人。”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所以才更要论心。”

      我问他:“哥哥的心,是想当花泥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转而问我:“那你的心呢?”

      我回答道:“原本我以为我可以因为哥哥,而一辈子留在宫门,一辈子为宫门那虚妄的理想、为家族中似是而非的亲情兢兢业业当徵宫宫主。但在看到哥受伤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其实我不愿意将性命和热血全部泼洒在宫门中,不愿意就这么过一辈子,就这么死去,更不愿意看着你因此受到任何伤害。所以我将你偷出来了。我的心是如何模样,我还看不真切,但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我是有了你之后,才拥有我的心。”

      他似乎轻轻叹气了,他说:“你没有经过三域试炼,因而不知道宫门死死守护的是什么。宫门既是存在了百年,就有它存在的意义。”
      我的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反问他:“我和你都应该为了这种意义而葬身宫门吗?”

      他看着我,眼中有犹豫之色,似要与我说千言万语。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远徵篇(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