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如槿》林林喵

14、2-1

　　京城，漕运码头。
　　九月，炎炎夏季已过，风一吹，天气转凉，秋雨来了，将树叶从绿染成金黄，落在地上铺成一条醒目的地毯。
　　清晨，绵绵秋雨中，林槿安打着伞站在码头上，同即将启程前往扬州的沈左宜低声说话。
　　“记得乖乖喝药，我嘱咐过钱嬷嬷了，让她看着你点，别贪玩贪凉……”
　　“小姨。”林槿安眨眼：“我十五，快十六了。”
　　沈左宜伸手帮她理了下领口，温温柔柔道：“你就是六十，我也这么说。”
　　林槿安被噎了一下。
　　好，这才是她的小姨本色。
　　沈左宜伸手抱了她一下，凑她耳边轻声道：“安安，京城是非之地，我们不会久居，要记得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容九如今不在你身边，遇事要小心。”
　　林槿安用力点头：“小姨，我知道。”
　　沈左宜用力抱了她一下：“嗯，我最多半年后就回来，在宗学好好进学好好玩，要听老祖宗的话，不许淘气。”
　　“好，小姨你……你自己也要当心……”
　　林槿安犹豫再三，最后几个字没能说出口。她撑着伞，看沈左宜一步三回头的上船，便是船开了，还站在甲板上冲她挥手示意放心。
　　她知道小姨的脾气，面上虽不表露，但心里终归是惦记的。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虽然小姨示意她早些回去，但林槿安仍是看到那船远远地去了，再也看不见踪影，这才缓步离开码头。
　　天色尚早，码头上零零散散地停了两、三艘船，有人在下货，也有人在陆续下船，不知是归家还是远行。林槿安神思不属地走到马车边，才发现半边肩膀都已被雨打湿了。
　　马车夫掀起车帘，林槿安跳上马车，小丫鬟递来一杯热茶。
　　马车看着不大，行驶起来却十分安稳。
　　他们赶着最早开城门的时间出得城，如今回去也不过巳时三刻。

　　明日就是宗学开学的日子，林槿安一路上只顾着想到家后要忙些什么，谁知才下车，就被候在门口的钱嬷嬷给逮住了。
　　“表少爷回来了，老祖宗正等着呢。”她一挥手，身后两个丫鬟立刻架起她就走。
　　“钱嬷嬷，什么事啊？”林槿安脚不沾地，满脸疑惑。
　　“老祖宗知道你明天要去进学，开心，特地给你准备了一些日常用得着的小物件，让你去看一眼。”
　　林槿安看着钱嬷嬷满脸得意的笑，谨慎开口：“钱嬷嬷，老祖宗心情可好？”
　　“好得很。”钱嬷嬷一边走一边说：“老祖宗说了，你去宗学，她园子里那些花花草草就有救了。”
　　林槿安选择闭嘴，不再多问。
　　她可能天生同草木不和，刚到侯府见老祖宗的时候，为了讨老人家欢心，她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帮她浇花，谁知这一动手，直接把人沈老夫人园子里一棵养了十年的魏紫给弄得奄奄一息；没隔半个月，又不小心把一盆二乔给弄得面目全非——
　　从那以后，沈老夫人看她的慈爱眼神里就多了几分看败家子的味道。
　　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浇浇水而已。

　　沈老夫人住在侯府里的小佛堂，离林槿安的宅子很近，都靠近侯府后门，就隔着一条小巷，安全又清静。
　　常年在外游历经商，沈左宜在去京城之前就已经盘算明白，寄人篱下最不可取——唯有搬出去，又能地处侯府庇护之下，才最为妥当。
　　她在处理这些事上向来雷厉风行，所以回京城不到十日，此事已经置办妥当，待到林槿安知道自己要搬家的时候，新宅子都布置完事了。当然，对外还是说她们都住在侯府——刚回京城，整个侯府就都知道沈老夫人十分喜爱这两位小辈，让她们直接住进了小佛堂旁的院子。
　　一同回京的蒋氏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
　　边城一战后，方成章对于蒋氏的嫌弃直接写在了脸上。
　　蒋氏也一反常态，仿佛鹌鹑般，没有了以往的莫名傲慢，在回京的路上，她甚至主动守在受伤的蒋峰身边，都没有对方成章嘘寒问暖。回到京城后，甚至连陈姨娘的请安都免了，十多天都没怎么迈出院门。
　　沈老夫人也懒得理她。
　　只在方成章有一次去小佛堂吃饭的时候，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让他莫要做得太过，连蒋氏的名字都没提。
　　方成章一面低头吃饭，一面回了声“知道”。
　　在场的还有林槿安。
　　那时她们还没从侯府搬走，沈左宜出门忙事，就留她陪着沈老夫人。这段对话直听得她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她就知道他们在说的人是蒋氏，恍惚间，总有种他们还真不把她当外人的错觉。
　　或许是她的疑惑太过明显，待方成章走后，沈老夫人一面看她临摹大字，一面笑着问，是不是听明白了他们刚才在说的是谁？
　　林槿安放下笔，认真回答：“老祖宗，听明白了。”她可以装糊涂，但她不想。
　　沈老夫人笑着拍她的手：“真是个小孩子，你确定自己听明白了？”
　　林槿安再仔细想了想，又不敢确定了。
　　“既然用了两湖沈家的名号，从今往后就和侯府系在一起，很多事晚知道不如早知道。”沈老夫人看着她的双眼，平淡地说：“如果有听不懂的，在我这儿，都可以问，就怕一知半解。”
　　“好。”
　　“乖孩子。”
　　“你们说的是侯夫人吗？”
　　沈老夫人笑了一下，“是，也不是。”
　　林槿安觉得自己这下是真的不明白了。
　　“没关系，不急，慢慢明白就行。”
　　沈老夫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眼神悠远，似乎想起了什么过往。

　　钱嬷嬷带着林槿安穿过小佛堂的园子，因为已经立秋，天气略凉，各处房门口就都换上了厚帘子，有几个老嬷嬷正站在东厢房门口，见她们来了就赶紧把帘子打起来。
　　屋内，沈老夫人正站在桌前，低头看着什么。
　　林槿安走上去问安，一眼便看见地上放着两只大箱子，一只里面全是笔墨书砚，另一只里面都是各式衣物。
　　“看看，喜欢吗？”
　　林槿安弯腰下去把箱子里的东西都仔细看了，这才回答：“喜欢！”
　　“就知道这皮猴子识货。”沈老夫人一面指着她一面笑：“赶快给她抬回去！”
　　钱嬷嬷让小丫鬟们来搬箱子，林槿安搀着沈老夫人去榻上坐下。
　　“路上还顺利？”沈老夫人知道她出门是去送沈左宜。
　　“是，小姨说这一趟起码得离开半年，等她回来，再给沈老夫人请安。”
　　沈老夫人喝了口茶，舒出一口气：“你小姨是个要强的，她在外头忙，你在这儿可得乖乖的，别让她担心。”
　　林槿安点头，一副“我很乖”的样子。
　　沈老夫人看她这幅样子就笑了起来：“好，知道你不耐烦呆这儿，先回去吧，到吃饭的时候再过来。”
　　看着林槿安一溜烟跑出去的背影，沈老夫人叹了口气：“当年章儿如果娶了那姑娘，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快二十年前的事情，老祖宗还惦记着呢。”钱嬷嬷笑着接口：“您不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又怎么可能不后悔呢？
　　沈老夫人出神了好一会儿，钱嬷嬷也不敢打扰她，反倒是外头进来个小丫鬟，行礼道：“夫人让人来找钱嬷嬷，说明儿个辰时要去红云山进香，要两辆马车。”
　　钱嬷嬷没做声，只看了眼沈老夫人，后者眼都不抬：“给她。”
　　钱嬷嬷这才冲着小丫鬟点头：“去回一声，明日马车会安排好，请夫人放心。”
　　待到小丫鬟出门，沈老夫人才冷哼一声：“就她那糊涂样，装模作样的进什么香，恐怕又是去见她那个嫂子吧。”
　　钱嬷嬷笑：“老祖宗，没什么能瞒过您的眼。不过夫人这么多年没回京，见见娘家人也是自然。”
　　“见娘家人我不反对，就怕她那些娘家人一肚子祸水，她又是个没脑子的——当初是她吵着闹着要去边城，结果呢？”沈老夫人冷哼一声：“去了半年不到，就写信说想要告病回来，一点规矩都不懂！蒋家教出的好女儿！”
　　“老祖宗您消消气。”
　　钱嬷嬷胆子再大也不敢接这个话，夫人蒋氏和她的娘家，在这个院子里也就老祖宗敢骂——蒋家不仅出了一位贵妃娘娘，还有位舅爷位极人臣，京城里不少跟着高祖打天下的勋贵们，如今看到他家都要矮一头。
　　“我生什么气。”沈老夫人瞥了钱嬷嬷一眼：“倒是你，当初命都快丢了，还帮她说话！”
　　“老祖宗，都过去了，再说我现在不好好站这儿呢？”
　　沈老夫人哼了一声：“也不知方家祖上是烧了什么高香，章儿才能娶到这么一位媳妇！”
　　钱嬷嬷无法，只得想法子转移话头：“老祖宗，最近收到不少帖子，各家都想请您过府去赴秋日宴，您看？”
　　“不去。”沈老夫人皱眉：“老骨头一把，不出门，这都多少年的规矩了？他们也不过是照着惯例发发帖子，哪里是真心想请我？再说了，秋日宴有什么好去的？那都是给小孩子们相看用的……”她忽然话音顿住，片刻后才迟疑道：“安安今年多大了？”
　　“十五，等过了十二月就十六了。”
　　“嗯，年纪也不小了。”老太君眼睛亮了起来：“也该是时候给她相看起来了。”说到这个，沈老夫人明显有了精神头：“这孩子生得好、脾气好，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小子？”
　　钱嬷嬷有些无奈道：“老祖宗，名义上，她可是您的表侄子！”
　　“这事我心里有数，不用担心。安安既然认了我做长辈，替她操心也是应当的。”沈老夫人沉吟一下：“帖子都拿来，让我仔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