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收试阅》林琢

1、耽

　　凌伏川这个人，运气总是不太好。

　　他十六岁时，父母在一场海难中离世，留下凌伏川孤身一人、一堆未完成的研究，还有各大公司的追债。他变卖所有家产，依旧填不平债务窟窿。

　　走投无路之际，父母昔日同窗找上门来，替他偿了债务，还将他收为养子。
　　霍教授德高望重，膝下亲子霍明昀与凌伏川年龄相仿，时常“伏川哥长”“伏川哥短”地跟在他身后，他也将霍明昀当作自己的弟弟、恩人的孩子。

　　事后想来，他不过是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
　　把仇人当恩人，把魔鬼当弟弟。被人吸干最后一滴血，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凌伏川二十岁那年，霍明昀看中了司家前途无量的少爷，司予行。
　　司予行家世殷实，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更重要的是，他对霍明昀死心塌地，在生日宴上当众宣布了与霍明昀的婚约。

　　可霍明昀偏偏贪得无厌，不仅要抓着司家少爷，还要将纪家的幺子也擎着不放。
　　一人当然不能同时结两门亲事，何况两头都是千金之子，霍明昀向天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叫司予行和纪云诚共享一段开放式婚姻。

　　但是霍家不止一个孩子。
　　霍明昀高嫁豪门那年，凌伏川也低调地与纪云诚成婚。
　　凌伏川细细想来，在那场婚礼前，他只遥遥见过纪云诚一面，纪云诚在旁人的指引下偏头看来，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是个好人。
　　可惜也对霍明昀死心塌地，爱到甘愿肯接受凌伏川这样一个替代品。

　　结婚那天是个风雨不定的日子，白日里有许多的礼仪要做，有无数宾客要招待。凌伏川与霍家的亲戚没有多少亲缘，于纪家更是无足轻重的一个摆设。
　　他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从白天等到黑天。
　　花生枣子陷在柔软的被子里，膈得他手心很痛。

　　纪云诚上头有五个哥姐，都是鼎盛之年，做事业做得风生水起，家族中没有多少余地留给幺子立足，自然也没有名门贵子要与纪云诚谈论婚嫁。
　　不然这种好事也不会轮到凌伏川的身上。
　　凌伏川以为纪云诚不会来了。
　　正如他不曾出席霍家的家宴，不曾出席订婚礼那样。

　　所以凌伏川听到脚步声时，心里升起一种隐秘的期待，他五指紧张地滑过被衾，刺啦一声刮响。
　　他应该喝点酒。
　　至少不要那么慌乱，不要那么的……不讨人喜欢。
　　门从外打开的时候，凌伏川的手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好在灯光昏暗，酒液洒落在桌子上，并不明显。
　　纪云诚没想到屋子里漆黑一片，他的脚步一顿，没摁亮房间的大灯。凌伏川坐在一张三折的屏风前，画中仙鹤映着台灯的光。
　　纪云诚衣角扫过绿植的叶子，树叶在墙壁上挠过，沙沙地一响。
　　他的声音落下的同时，一滴冰水滚落在凌伏川的虎口：“怎么不开灯？”

　　凌伏川已经咽过一口威士忌，他仰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太困了，刚刚睡着了。”
　　把自己长达八个小时的苦等轻飘飘地揭过。

　　他的脸上被空调暖风熏出来一层薄红，看起来的确像是刚睡醒。
　　纪云诚没有起疑，凌伏川顺势提起一杯酒，轻轻地敲了敲另一杯的杯口。
　　冰块滚落，咔啦一声响。
　　“老人们说，新婚之夜，要饮合卺酒。”凌伏川指了指另一杯，“需要我代劳吗？”
　　“用不着。”

　　纪云诚松了松领结，他越过屏风，望向庭院。

　　今夜天气糟糕，婚庆公司布置的装饰却很牢靠。暖黄色的灯影倒映在湖面中，随着风轻荡。

　　凌伏川越过屏风看向窗外，只见温黄的光在窗户边镀了个温柔的边，下一秒，纪云诚拢上窗帘。

　　他返回来，从桌上提起另一杯酒，垂眼瞥见凌伏川那杯已经干了。
　　他嘴唇在杯缘上一碰，抿了口就轻轻地撤开了，只吐出一句：“你早点休息。”
　　凌伏川垂着头，他的影子拓在屏风上，是很虚弱的一抹，像是眨眼就会散掉。

　　纪云诚突然提起另一件事：“家里送来不少贺礼，管家会把礼单拿来给你过目，你挑喜欢的留下。”
　　凌伏川在酒精作用中感到身体变成轻飘飘的，他问：“我弟弟送来了什么？”
　　纪云诚思索了两秒：“一对袖扣。”
　　吊着一个，也不肯放另一个。
　　凌伏川勾唇笑了一下。
　　把他塞给纪云诚，得了一个兄弟妯娌的名分，还可以把人拴在身边不撒手。

　　他的确是有这样的本事。
　　只需要牺牲一个凌伏川而已。

　　“你如果喜欢……”
　　“不……”凌伏川出声打断了他，“那些我都不懂，还是叫管家保管吧。”
　　“也好。”

　　……

　　凌伏川嫁入纪家两年，在霍氏内部就被架空两年。
　　他只能稀里糊涂地签合同，结果给自己签出了一屁股烂债。
　　霍明昀眼光奇佳，司予行短短几年间扶摇直上，转眼就到了纪云诚拍马莫及的高度，霍家再用不着凌伏川这步棋了。
　　一枚弃子，扔了也不可惜。
　　他们将烂帐统统扣到凌伏川身上，另外挑了一个可心的人送给纪云诚做赔罪。

　　纪云诚背了满身的债，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的岁月，在旧衣柜里发现一个五角硬币都要高兴地跳起来。
　　那时多天真啊，以为日子总会过去的。
　　日子却又重来了。

　　经济罪的通告却迟迟没有来。
　　那段日子凌伏川患上了嗜睡的毛病，大概是前半生忧思过重，如今过上了读书烹茶的闲适日子，突然变得惫懒起来。
　　某一日午后，他睡在阳台的躺椅里，不知何时起了风。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树叶在风中簌簌而响，一滴雨啪嗒落在伞面上，把起伏不定的梦境砸碎。
　　纪云诚斜撑着一把伞，坐在他身边的座椅里，雨落了半身。
　　他面骨纤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的无框眼镜，微微弓着腰，抬手慢悠悠地翻过一页书，那本册子色彩艳丽，衬得他手指素白。

　　凌伏川疑心这是一个清醒梦。
　　纪云诚此刻不该出现在这座屋子里，应当是在千里之外的某个城市，再近也是在本市的某家公司。
　　总之不该在此地，不该在他身边。

　　披在肩头的毯子落到纪云诚手边。
　　他顺手将毯子提回凌伏川肩上，随口问他：“这么不爱惜自己？”
　　是真的。
　　凌伏川蜷进毛毯里，他睡得浑身冰凉，脉搏沉重而缓慢，在身体回温的时间里思考如何应对这个问句。
　　纪云诚垂眸，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期待他给出一个答案。

　　这世上真正在意他的人早已离开。
　　他的所有手腕，所有算计，最后都会为他人做嫁衣。
　　那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

　　凌伏川干巴巴地回答：“睡着了，忘记了。”
　　雨浸透了衣服。
　　纪云诚合上书页，慢悠悠地讲起了债务的事情：“欠债我已替你还清，你如果愿意，就去我的公司做事吧。”

　　几千万现钞换一把快刀，纪云诚真是很不会做生意。

　　凌伏川合上眼睛，眼睫上还是落了水珠，雨水渗进眼缝里，涩涩地刺着眼珠，他缓了口气，淡声回答：“好啊。”

　　接下来的一年是纪云诚风头鼎盛的一年，不知从何时起，他身边开始跟着一个沉默内敛的青年，替他开路、替他落子、替他斡旋。
　　那个青年脸色苍白，眉眼却极其锋利，像是千凿锤炼出来的薄刃。他被包裹在漆黑的西装里，乌发如墨，脸上血色稀薄。
　　内敛，但极度危险。

　　有人认出来那是凌伏川。
　　是被霍家当做弃子抛弃的凌伏川。
　　被踩进泥里的人居然没死透，反而换了饲主，成了一头恶鬼。
　　众人纷纷感慨霍家不识货。
　　有无数人在等着看好戏。

　　好戏没开场，凌伏川却先死了。
　　他死于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度假中迎来了生命的终结。
　　根据事故调查组出具的报告显示，凌伏川死于溺水。
　　海洋瞬息万变，潜水更是一项很有危险性的运动。总而言之，这场溺水可以是意外，哪怕是人为制造的意外。

　　凌伏川在一处非常安全的海域丢失了调节器，面镜进水，继而呛水窒息。
　　原本应当在附近待命的潜导不知所踪，凌伏川没能升水成功，在海底失去了意识，最终错过了黄金救援时间。

　　他的死讯传回国内，只引起了小范围的震动。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彼时纪家的掌权人正罹患重病，纪家内外交困，纪云诚被困在海外分公司无暇他顾，凌伏川的葬礼只能从简办理。

　　说是葬礼，只不过是走个吊唁的过场。
　　谁都知道，凌伏川早已是孤家寡人，许多人甚至忘记了，他还有纪云诚枕边人这个身份。他们之间泾渭太过分明，比起爱侣，更像是工作伙伴。
　　凌伏川就像是个吊在人间的孤魂野鬼，终于随着一缕风消散了，

　　凌伏川火化后，被葬在一处偏僻的坟冢。
　　他一直有制定预案的习惯，面面俱到，极少疏漏，死亡是人不可避免的课题，他也从不避讳此事。
　　他选择的那块墓地紧挨着老城区，是许多平凡人的埋骨地，他买下的那块向阳，野花野草长得很好，干干净净的一抔灰葬在里面，与纷扰往事断得彻底。
　　墓志铭也是他自己选好的。
　　在他的灵魂消散前，凌伏川去墓地看了看，他没想到纪云诚真的同意选这个当墓志铭。
　　I Death.
　　这样一个草率荒诞的名字。
　　在纪云诚拿起过的那本书里，I Death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世界。
　　凌伏川其实有点害怕孤单。
　　不过纪云诚大概不会知道这个名字的寓意，他不会有耐心把那本书读完的。

　　最后，凌伏川听到了哭声。
　　是一声声绝望的恸哭。
　　此刻有谁在世上哭，无缘无故地哭，在哭我。*

　　凌伏川身体轻盈，他已经看不清人间的事物，松涛阵阵，裹着哭号和残缺的灵魂，一起飞向苍蓝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