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允许悲伤的世界》啄梦角

50、影子与白色的道路

　　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睁开双眼时，眼前是一片白光，不过，这白光并不刺眼。我又向周围望去，每一寸视野都是同样的色调——除了白，什么都没有。
　　我大声呼喊着梅特林岛的大家，然而，没有任何回应，也没有任何回音——因为，我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明明喉咙还在振动，声音却像是被吞没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这就是瑞雯婆婆带我们去的避难所吗？跟想象中太不一样了。
　　大家都去了哪里？我们是怎么走散的？
　　这个空间只有无尽的白色，寂静得像是死掉了一样。我茫然地向四面走着，险些滑倒，然而那白色没有一点皱褶——没有任何出口，也没有任何方向，甚至没有脚步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连我的脚步声也给吞没了吗？
　　突然，寂静被打破了，虽然那声响听上去是那样微小，像是一支针扎破了泡沫——没错，是水泡轻轻破掉的声响。
　　我不由自主地低头，找到了那声音的来处——是那鱼人，只有他还在，他还在。此刻，他正正扒着容器壁，抬头望着我的眼睛，吐着一串串泡泡。
　　“你在跟我说话？”我兴奋地把容器举到眼前。
　　我忍不住将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倒给了他，然而，声音还是没有发出来。
　　我同那双鱼眼四目相对，却突然想起了夏洛特和瑞雯婆婆的话：“呼吸跟语言不是一回事。”“使一个人身体消融的同时，必然也要夺走他的言语。”
　　我差点忘了，鱼人早就失去了语言。
　　可是，现在的我又无比坚定：他在努力跟我沟通，不管那水泡究竟有没有意义，他在试着用自己仅有的方式向我传递信息。
　　可是，我还是听不懂他在表达什么。我恨不得，自己马上也跳到那水里，同他顺畅地交谈。

　　如果这是避难所，那我应该安心地等待下去吗？不，我不能够。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我掏了掏口袋，里面除了做食物的一把营养剂，只有秋吉留下的几只“蜡烛”，它们还是跟普通的画笔没有什么两样。我猛然想起——曾经从玲那儿听说过，除了来梅特林岛时烧掉来路，“蜡烛”还有些别的用法，比如，作为画笔绘画；比如，在物资紧缺的时候，搭配营养剂使用，可以生长成充饥的食物；再比如，在迷路时，照出任何一条道路……
　　一条道路，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一根“蜡烛”，弯下腰，将笔尖抵在地上，轻轻一蹭。蓝色的火焰在我的脑海窜起，然而，这次，笔尖并没有燃烧，而是在苍白的地面上画出了一道粉笔似的痕迹。那笔的颜色，竟然也是白色，只不过，比这个空间的白暗淡许多，所以，才得以显现出来。
　　那痕迹朝前方弯折，延伸到我望不见的远处。
　　沿着这条路往前走，也许就能走出去了吧，至少，应该不会被困在这样茫茫然没有方向的地方了吧。
　　我的脚踏在那条白线边上，仿佛是沿着海岸线，缓缓地向前走去。
　　不知不觉，耳边竟然真得响起了海浪声。我恍惚了起来，去看胸前挂的容器——海浪声并不是从那里传来的。
　　这时，一簇黑色的影子从我的身后而来，掠过我的肩膀，向前跑去。我不由自主地迈开腿追赶，海浪声回荡着，可我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紧接着，又一簇影子掠过了我的肩膀，向另外的方向跑去。还不等我看清，又一个影子掠过我另一边的肩膀，跑向不同的方向。一恍，又一恍，脚下的路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心里燃起的冲动告诉我：我想要追上他们每一个。然而，这些冲动很快又熄灭了。我知道，我不能够。我放慢了脚步。
　　接着，又是新的影子，我的肩膀被撞得摇晃了起来。
　　只是幻象……我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沿着绘出的那条线往前走，就不会失去方向。
　　我努力辨认着地上的痕迹，鱼人仍在吐着泡泡，只不过，时不时要歇一会。
　　他也听到海浪声了吗？
　　突然，海浪声渐渐将我的耳朵淹没。
　　声音顺着耳廓，滑到耳朵深处，汹涌的波浪一下子坠入身体——
　　“伊伊。”
　　我恍然停下了脚步：“妈妈。”
　　那些奔跑的影子——竟然是妈妈吗？突然，又一只影子撞上了我的肩膀，她在我的视野中变得愈加清晰了：是妈妈的影子——她总爱戴那顶团着两个毛球的帽子。
　　“妈妈，我……”我忍不住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却又一下子停住了。
　　是幻象。
　　又有新的影子从身后跑来，速度和频率都越来越快了。像之前一样，她们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最终消失在了远方。
　　三年，我在班多利度过了三年。妈妈所在的世界，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呢？她会发现我不见了吗？
　　我看着那熟悉的身影，想着这样遥远的事，一种愧疚感涌上心头。
　　这幻象，会是跟那个世界的通路吗？
　　这样想着，我忍不住去拉从身旁经过的影子，然而，她们就像流水一样，匆匆溜走了。
　　在捕捉移动的东西这件事上，我总是笨拙的。我从未捉住过一只蚊子，从未侥幸赶上停靠在前方的公交车，也从未在旋转的转盘上中过奖，就连上学时捕捉黑板上不断变换位置的板书也是那样困难……
　　现在，我却希冀——能够抓住奔跑的影子。
　　渐渐地，影子似乎变了，变得不再仅仅是妈妈的样子，还有别的人，来自那个世界的人。影子们跑得越来越匆忙，他们自己也变得越来越破碎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掉下许多碎屑来。他们向不同的方向跑去，声音像海浪，一次又一次淹没我的耳朵，坠到我的身体里。
　　他们在对我说话，或平淡，或激烈……
　　我渐渐想起了什么，并且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忘掉了什么。
　　仿佛一颗掉落果实的树，果子滚落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果子。
　　空落落的枝头，失去的重量。
　　我垂下头，一摇晃，不料手臂一坠。猛一抬头，竟发现自己拉住了一个影子。原来影子竟然是有重量的。
　　你……
　　影子的表情竟然清晰了起来：紧皱的眉头，圆睁的眼睛，微微向下的嘴角……似乎在对我说话……
　　我等着海浪再一次袭来。
　　不料，这次的声音实实在在地落在耳边。”
　　“你以为抓住我，就能让我相信未来吗？”她愤怒地说。
　　我望着那双茶水似的眼睛，愣住了。
　　“乔·安。”我的喉咙还是发不出声音，我将她的名字咽了下去，眼泪却忍不住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