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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终了半生叹,旧游今在否? ...

  •   温热的血,沾染了他的手。
      若是梦中,应是不会觉得手上的血这么热的。
      燕忆枫默然无语,伸手封住萧漠伤口处穴道,拔出了染血的剑。他抱住不支倒下的萧漠,轻声,“你想当最后一个?是的,你会是最后一个,所以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了事。我不需要你退让。这一次对你对我均是不公,我等你将伤养好,……我等你继续这场未完的决斗,但是你我之间,已是定局。”
      萧漠没有回答,燕忆枫摸出他怀中那块玉牌,“原是我的东西,你若带回檀瞻,却是怀璧其罪。”
      冰冷声音自后响起,“放下他。”
      燕忆枫微微僵住,良久,转身,“翅翅,别来无恙。”
      “谁允你这样叫我!”有厉风破空之声,燕忆枫侧了头,左颊刺痛,那根琴弦在他面上留下一道血痕,那一点映着火光的亮色,闪在背负长琴的女子手中。燕忆枫看着秋翎,昔为友人,今成陌路,他微笑,“我找不到紫竹,是你杀了他么?”
      “那个懦夫从北边跳下去逃走了,我觉得与其去追他,不如在这里等燕公子,没想燕公子竟然比我还快一步。”秋翎道,“未知中人总是如此,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燕忆枫点点头,“我尚有要事,如今且失陪了。我将他交与你,若你不立刻将他送去檀瞻城,以他如今伤势,怕是活不过今夜。”他轻笑着,“那么,你还想先与我开战么?”
      秋翎道,“与你结交数年,不知你秉性竟如此狠毒!”
      燕忆枫微笑道,“这样说来,今日之前,我竟不知在这时候我还能笑得出来呢。”放下怀中萧漠,“此地离檀瞻城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却烦劳秋君走这一桩了。请别追我,若你也变成这样,我今日一日之内,若是杀了一个朋友,那便不会在乎多杀一个。”
      燕忆枫转身而去,秋翎上前,解下琴匣取出放于匣中的伤药,简单包扎住伤者的剑创,“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她轻声道,“一个假称自己死了,一个伤人至此,被至交背离而去,真不是什么好事。”

      燕忆枫寻棵枝叶茂密的树跳上去,努力平定翻涌的气血。他调息片刻,抬头看时月已西倾。如今气力已竭,剑上是占不得谭谨便宜,内伤也有复发之势,退么?若到现在才退却,之前所为全然没了意义。
      他手中那块染血的玉牌冰冷而沉重,他并不相信流星门中之人会敬那虚妄鬼神,但是若萧漠带它回了檀瞻,他身上的伤也不一定足以取信于他的父母。檀瞻萧氏不会在乎这些。他笑了笑,心口那一点微微的痛楚提醒着他:他得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但是却在同时将它亲手毁却。
      只是,他仍然在微笑,面颊上的伤有些作痛,他用手指摸了摸,伤痕处有些肿起来,他有些恶意地希望它留下不能消去的瘢痕,以免了之后再有他以色相诱惑人的言论。他坐在树上,听见远远有点喧哗声,秋翎纵然不忿,看到萧漠伤势也应该直奔檀瞻,那么,是谭谨终于现身了么?
      燕忆枫自老树上悄然过去,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嘈杂声中,听不真切,却依稀是少年玲珑的喊声。他再摸近些,看见火光之中,玲珑一人一剑对峙流星门众人,身后竟还回护着另一人,他看见玲珑背后的人,登时愣住,那竟是湛淇!
      这简直荒谬!燕忆枫手指攥紧,只听见那边玲珑高声道,“我再说一遍,未知玲珑,请见谭门主!”
      难道他真要用剑神之子的身份来吓唬这群人么?燕忆枫看玲珑手中之剑,凛凛似有杀意。先前他见玲珑并未带剑,这一柄好剑,是从萧氏那里暂借的么?纵然那应是湛淇的功劳,这些事上,他还真是欠了檀瞻萧氏不少啊。
      燕忆枫静观其变,流星门中之人围了玲珑,但那少年似是并不惊怕,言语中虽略带焦急,却毫无畏怯之感,“性命攸关之事,玲珑请见谭门主!”
      而湛淇只是不紧不慢地拍拍身上的灰,“大半夜把我拉这么远,我还以为有什么性命攸关的事情呢。看来他们不急,那么忆枫也没来这里捣过乱,小孩,你又何必惊惶呢?”
      玲珑轻声说了什么,燕忆枫在远处看见湛淇点了点头。沉默片刻,谭谨并未现身,那个小叶弦却又自不知何处冒了出来,对众人嘀咕几句,那些年轻弟子渐渐散了,只留几个略年长有威信的仍然围在近处。燕忆枫觉得就算人渐渐散去,这情形看着仍是有些剑拔弩张。他原以为叶弦挨了那一下狠的,至少要第二天才能清醒,但照此看来,只是受了点皮肉伤的小叶弦仍有相当战力,若是打起来,以他现在的情况,怕是不怎么好对付。
      而湛淇已经在这里,他就算想退却,也已没了退路。燕忆枫低头看看手中那块染血的剑神令,顶不济的话,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再不济……把玲珑的身份抖出来吓唬他们?他不去想失败,甚至不再去想萧漠,现在要当心的是别的人,别的事情。
      他又悄然摸近一些,听见那边的小叶弦开口,“这时候你们不应擅闯寂山,更不应以未知中人的身分……还有,你是黑书上的人,虽然不是紧迫的目标,但是如果我们看见着,还是不会放过的!快点离开,我可以假装头晕没看到,等天亮了再报告谭老大!”
      回答的是湛淇,以一种意外温和的语调,“叶家小妹,我是医者,为救人而来。不管未知还是流星门,与我并无不同。”
      叶弦点点头,“我明白,但是旁人却不一定知晓。你们速速走吧,别再负这是非。今夜死伤已经够多了,实是不应再添杀戮。你纵然不是江湖中人,奈何有人非杀你不可,大哥正为你之事奔忙,近日应可见分晓。不过按说他也来了这里,为何却再不见了?”
      湛淇微微惊讶,“萧漠也在这里?那样的话,事情可不一定好收拾了。我想请见谭门主,因为纵使赴死,我总是想做个明白鬼的。”顿了顿,“说笑了。六国中人,哪拘鬼神之说。我来此自有要事,谭门主避而不见,不知为何。我原以为凭他之功夫手段,应不会惧怕那个有点疯掉的未知主人。”
      “大夫,坦白来说,未知主人放我一条生路,我若再不依不饶,未免有些得寸进尺。但是已有人因此事而死,事情如此,大夫再纠缠进来,怕是与大家均是不利。”叶弦皱皱眉头,“我知道你是谁,和大哥一起知道的,我并不想杀你,大夫,你的狷介令我佩服,但是你来此处,是无济于事的。”
      湛淇道,“事情因我而起,我若再躲下去,也是太过懦弱。我来此处,想与谭门主做个交易。并且,他之外的人,我是不会与之言谈的。你年岁尚幼,不是能说得上话的人,让有权言语的人来吧。”
      叶弦看看左右,“我觉得周围有些杀气,怕是那位半疯的未知主人已在周遭。不过他杀了周正与孟轶,纵然他再厉害,如今也已经用尽气力,顶多会用一些阴招。谭老大或许会抓住他再出面,这样下来,你并没有足以与老大交易的筹码。”
      湛淇道,“我既然敢于前来,就有我的考量。你若真的知道我是谁,就应知道身份上我比谭谨只高不低。纵然你们的人对我不利,但是你们也知道,除非你们把临安的未知总部拆了以绝后患,世上只有我一个不属未知的人,拥有未知中毒药的解方。”
      燕忆枫在树上点点头,用这若能换到庇护,湛淇的算盘也打得太好了一些,但是流星门中的人总不至于不知道未知毒药的配方年年更迭,一两个解方根本无用。流星门肯定不至于因此一点恩惠就能容他一世,但是纵然这只是一时之计,湛淇倒是有能和江湖人混熟的本事,说不定哪日和谭谨混熟了,谭谨不想杀他也有可能呢。
      燕忆枫继续冷眼旁观,看见陆嘉喘着气跑过来,“小叶,看见秋姑娘么?”
      叶弦摇摇头,“不曾,也许和林晰延私奔了。”
      陆嘉挫败地叹口气,“谭老大惹了这档子麻烦事,我们不仅损了两员大将,还有不少兄弟中毒濒死。老大屋子里的机关没打着人,现在就连未知主人都不知去向,难道我们只能眼看他们丧命?”看看湛淇,“呀,自己送上门来了。”顿一顿,“当初我还不信是你,大夫,事情弄得如此,你不应来。”
      湛淇道,“陆公子说笑了,我是医者,为拯救而来。有人中了未知主人的毒?”他轻轻顿了顿,“那位未知主人如今何在,或许我可以奉劝他不要大动干戈。他既然用了毒药,身上应也备着解药,若是两家握手言和,对大家都好。”
      陆嘉点头,“话虽如此,但是谭老大不会对此善罢甘休。不论别的,未知主人已经杀了我们的人,流星门中之人,是有仇必报的。”
      湛淇道,“若真的这样毫无余地,为何又要谈呢?小孩,吓唬他们一下。”
      玲珑微笑,“在少主安全得到保证之前,我以未知中人的身分提出恐吓,若少主有什么不虞,未知将倾全力于报复,到时总管与昔日主人重出江湖,我们小辈可不能保证后果。”
      陆嘉撇嘴,“竟然把这么可怕的内容说得一点也不吓人,我也来恐吓你一下,若是你们的年轻主人不幸意外死了,说不定就会有一位新的主人让你们和流星门停了干戈,你们也没有什么理由来寻私仇。”
      “未知中人,无需理由。”玲珑道,“我陪同大夫前来,是大夫宅心仁厚,不计前嫌愿意救你们,而未知是从不拯救的。”
      还是一点也没有恐吓的味道啊。燕忆枫在树上苦笑,那个素来并不多言的温柔孩子,口舌虽然了得,没有杀意的恐吓,真是一点也用不上。陆嘉所言,应是流星门对他下追杀令的缘由,若是燕潇成为未知主人,凭谭谨与燕潇的私交,结局应如陆嘉所言。但是如今谭谨不出来,他隐隐有些担忧,陆嘉与叶弦都见过湛淇,应不至与他太过为难,但是谭谨在这张单子上,究竟又是如何想法?
      陆嘉道,“谭门主会觉得,若将相关之人全数灭口,寂山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下得去的。”
      玲珑回答,“我们亦是先礼后兵。陆公子应当知道,我敢孤身再来,便是有所准备,如果想要灭我们的口,可不是那么容易。”他拍拍手中的剑,“我并不想杀人,坦白而言,此生我从未杀过人,但是我是未知属下,未知于我有大恩,为偿恩情,我并不介意在此地开杀。”
      还是一点也不可怕啊。燕忆枫叹口气,却见远处一个黑影掠向湛淇方向。燕忆枫不假思索,纵身拦在湛淇身前,来人停住脚步,燕忆枫也不拔剑,只是看着谭谨,微微一笑,“谭门主真的因那小孩的恐吓而吓得跳出来了?当然,玲珑一向天真,不知有人在侧虎视眈眈,而谭门主却知道黄雀在后的道理,这样刻意地引在下现身,不知是高明还是拙劣之极。现在,你打算怎么动手呢?”
      他伸出左手,掌中有一抹黛色的粉末,未等人答话,又开口道,“不流血的话,我也不算对他食言。”微笑之中,渐渐带上怨毒,“谭谨,我知道你刚才看见我与萧君决斗,你知道我如今是强弩之末,但我纵然内力已竭,未知主人并不一定必须以武力胜。”
      他身后的湛淇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还没有来得及和老朋友叙旧,却先说这些吓人的话。”
      燕忆枫道,“旧可以慢慢叙,人不能慢慢杀。”盯着谭谨的眼睛,“玲珑,你注意一点陆嘉,那个小子不是磊落之人。可惜我把辛晴弄伤以后,流星门的磊落之人是越来越少了。”他又笑了笑,“那么,彼此说白了吧,我的条件是,你们停止追杀湛老兄,如果你们想追杀我,倒是悉听尊便。雇主那边,把这个拍在他的脸上,再给他弄破相,既然你不愿意杀了他,我也再不打听他是谁了,这件事情你让尹晗去办就可以,我不再参与。”亮出右手里那块染血的剑神令,刻意地让谭谨看见上面的血迹,“我从萧君手里抢来的,因为我才不信这玩意呢。”
      湛淇道,“你不会……又把他打伤就跑了吧?把他一个人扔在老林子里?”
      “有秋君在,应无大碍。”燕忆枫微笑,“不过,他也应是死心了吧。我伤他这么多次,我自己都快死心了。”他敛起笑容,“那么,谭门主对此有什么意见?”
      谭谨冷冷道,“死人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你杀我流星门中弟兄,其罪当诛。”
      湛淇道,“方才我听那位陆公子说你们的子弟中了他的毒,现在我手中有他所用毒药的解药,够换他一命么?若你拒绝这样的交换,那你也算是杀你门人的帮凶呢。”
      别胡搅蛮缠了。燕忆枫叹口气,谭谨这家伙果然不吃剑神令这一套,而湛淇在这里,他和玲珑也没法带着人逃走而不被追上。他冷声道,“玲珑,准备来一场大戏吧。”手中捏碎的毒药,轻轻撒在地上,“投鼠忌器,我现在倒真的不敢用毒了呢。”
      湛淇道,“我是医者,不忍再见杀戮。不论如何,这里是流华之毒的解药。”朝叶弦招招手。那小少女走过来,拿了他手中小瓶,两人交换个眼色,叶弦开口道,“谭老大,无论如何,大夫与我们素无冤仇,而且他现在对我流星门已有恩情,再与他动手,显得我们忘恩负义。不如就这样放过大夫。”又看看燕忆枫,“但是若是放了大夫,未知主人必会逃走,所以在此之前,不妨施以惩戒,也让人知道流星门不是任人随意来去之地。”
      燕忆枫冷笑,“我已经杀了周正与孟轶,你们仍然这样懦弱地想要做个顺水人情?”
      叶弦道,“这件事情已经牵连太多,大哥也觉得宜止干戈。虽然我人在流星门,但萧氏对我有大恩,言语时我仍然会向着他们,何况大哥说话总是有理。当然,我只是说说,是否考虑我的话,那是门主的事情,如果他想要砍死你,那我也没办法。”把那瓶药扔给陆嘉,“六子,你去救那些兄弟吧,这边用不着三个我们这么强的人,以他们现在的战力,门主一人都绰绰有余。”
      谭谨道,“小叶说得是有理,但我们折了两员大将,未知主人应当有个交代。看在红叶夫人的面子上,废了他功夫如何?”
      燕忆枫冷笑,“看在红叶夫人的面子上?现在想起怕她了?可惜就算你们废了我的内功,我仍然可以动剑杀人,如果你们真的看在红叶夫人的面子上,不如把我砍成人棍算了。”
      湛淇小声,“你明知他们不会如此……你这分明是刻意挑衅!”
      燕忆枫笑,“或许吧,不过谭老大作为流星门主,我倒要看看他能受得住什么样的挑衅呢。”
      谭谨道,“不敢当。如此残忍之事,流星门不屑去做,就连自诩□□的未知应也不屑为之罢?”沉默片刻,“未知主人所言,应是不愿受人宰割,但你杀我流星门中之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废去武功已是宽容。”
      燕忆枫将手中剑神令按在湛淇手中,右手轻轻扣上剑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在这里你说杀人偿命,因为这里是你的地盘。你那些单子在我手里,我每一张都看过。纵然你有杀他们的缘由,你倒是卫国的刑司还是刽子?我未知中人身处□□,只知成王败寇,非胜即死,公理正义什么的,从不作理由来讲。你以为你是白道?一样杀人得来的钱,你以为你自己手上没有血?”他回头看一眼玲珑,“胜者为尊,你们心知肚明,若非湛兄在此,你们抓不住我的把柄,也赢不了有杀人之心的我。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们不再追杀湛老兄,否则他若掉一根汗毛,你们就死一个人。”淡淡地,漫不经心地微笑,“而且,纵然你以为他在此我就束手束脚,现在想动手的话,我倒是不在意玉石俱焚的。湛兄,你觉得和我死在一处,可损了你大贵族的颜面?”
      湛淇看着他,“虽然我想说求之不得……但是,无论何时,还是不要太轻易说这个字。我可不觉得这种时候死掉很好。”转向谭谨,“谭谨,能说的话都说过了,威胁的也威胁过了。我不知道你们江湖中人怎么解决这些事情,但是我欠未知主人一条命,如果你们一定要杀他,请允我替他还这一命。”
      谭谨道,“要么都杀,要么都不杀,你们在打着我会发慈悲的如意算盘,还是以为我会感动于你们如此情深?”冷冷一笑,“我不决定生死,你们自己决定。只要你们中有一人敢于喝下这一杯酒,就能离开寂山,所有活着的人。未知主人,我知道你精通杂学,不惧百毒,我只告诉你,这杯酒来自昔年貔貅帮的刑堂,我只在一只狗身上试了试,只是一滴,它用了三天才彻底死掉。”
      叶弦小声道,“早知如此,你还不如起先选废掉武功什么的……”
      燕忆枫微笑道,“看起来又是个我不得不往下跳的圈套啊。不过,谭老大好不容易把阴谋放在明面上,还真是可喜可贺,我又如何能不捧场呢?拿来吧,你一早就替我准备好了这杯酒,不是么?”
      湛淇道,“你无须冒险……”
      燕忆枫笑,“反正毒药又弄不死我,如果这能换得休战,岂不是又气破了紫菀夫人的肚皮,又损了流星门的兵,折了流星门的将,一举两得的事情,岂不快哉?这不是冒险不冒险的问题,未知主人的生活就是冒险,如果你觉得我真的永远都不会失败的话,那可真是高看我了。”他看着隐隐发白的天幕,轻轻叹口气,“总有些时候,我想自己决定某些事情。”
      他总觉得自己又听见风铃声了,一直响彻耳边的声音,如同一场来自过去的哭泣,延绵不绝,将他自己淹没其中。燕忆枫定睛看着那杯酒,白玉杯里血色的酒,有着毒药的气味。
      他拿起它,微微一笑,仰头饮尽。
      世上最美味的,总是毒酒。那种苦涩的味道,熟悉而陌生,燕忆枫笑着,将空酒杯掷于地上,“谭谨,你说过的,死生何足道,只愿恩仇止!”大笑,“我已完成我的承诺,那么我们走吧,湛老兄。玲珑你断后,未知主人行踪不定,可不能让别人发现了。如果他们敢对你动手,就报出你的名姓。谭老大,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了。”他压低了声音,那种温柔而魅惑的南国口音,“我忘了说,幸好你没有杀了我,否则你决保不住你的基业和女人。”挽起湛淇的手,“我们走。”
      风铃声响在耳边,燕忆枫挽着友人缓步离去。天色渐明,玲珑一人一剑立于流星门众人面前,沉默无语。
      直至天色大亮,都没有人去追离开的两人。谭谨转身离开,叶弦看看玲珑,轻声道,“替我对大夫说声多谢。若不是他出面解围,这件事情,真不知会如何收场。事情已了,我们不会追的,你走吧。”
      玲珑轻声,“我可以再等等。湛先生一夜奔波,少主气力已竭,此时还不足以行至安全之地。这与你毫无相干,你若有他事,请自便。依我所见,你受的伤并不轻,应当休息。”
      叶弦叹口气,摸摸脖子上的伤,又摸摸脑袋,“你是他手下,应该知道些什么吧,他真的不会被毒死么?”
      玲珑沉默片刻,“闻人语和水天叶都杀不了他,谭谨又如何能动他分毫。这样担心敌人,小心瓜田李下。我不多言了。”
      “就此别过吧。”叶弦点头,“再次见面的时候,说不定又是敌人了呢。”
      直至回到鑫城驻地,玲珑也没有看见燕忆枫与湛淇,那两个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那么这整件事情是真是假?但是他看到回到了鑫城,摔折了一条胳膊的紫竹的时候,又似乎能够确定这件事情的真实了。那么他们只有等待,因为事已至此,燕忆枫已必然会归来。

      风铃的声音一直响着,燕忆枫想,这和多年前一样,似乎是一种终结的先兆。
      未知的风铃声,伴随他走下寂山,他回头看一看,天虽然已经亮了,但是寂山之巅却似乎还是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不真切。燕忆枫使劲眨眨眼睛,周遭似乎清晰了一瞬,却又开始从边缘渐渐扭曲起来。
      他讥嘲地笑笑,身边的人略带忧虑地看他一眼,“这到底是什么毒药,你有没有解法……能不能吐出来?”
      燕忆枫轻轻将手指放在唇边,“嘘,有人会听见。”他抓紧湛淇的手,“我不会死,放心,这世上还没有什么毒药能药得死我。你还有力气走么?快一点,我们得加把劲……还好你没有拿那破箱子,你自己已经够重了。”
      他的神情并无异样,面上的一道血痕是外表仅存的伤处,但是湛淇不大相信事情会如此轻巧,燕忆枫能在流星门杀他们的人,又能如此轻易地全身而退。并不是他不相信燕忆枫,只是他了解他面前的这个人,也在尹晗口中听过流星门的谭谨有什么能耐。若是这种毒药能与废去武功相提并论,如今气力已竭的人定然无法承受。湛淇伸手去搭燕忆枫的腕脉,被他甩开,“我没事,专心赶路,玲珑没法拦他们一辈子。我在镇子里有个落脚点……我们在那里要待一段时间。”
      湛淇道,“我没有带药箱,到了以后,你必须和我说清楚你的伤势,这里的人不认识我,我不必躲藏。”
      燕忆枫轻声,“别提这些了,说些笑话好不……和以前一样,说些笑话,我们可以走快一点,到了地方,再任凭你埋怨挖苦。”他紧握着友人的手臂,想借快速的步伐来集中精神。必须撑到地方……否则,如果倒在半路,无论如何都会很没面子。
      “好吧……前几天有人建议我改名叫战争来着,好笑不?”
      “尹大小姐么……哈,卫王的儿子叫和平,那样的话,你们真是天生一对。”燕忆枫的声音渐渐微弱,“知道么……萧君折断了剑,我却刺伤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都只想笑。他不是个愚蠢的人,为什么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却会做出那么蠢的事情?他说过他会了结这一切,他说过他会杀了我,纵使后悔的人是他。他食言了。”他喘了口气,“我也食言了,至少我想要食言。我刺伤了他,那时候我的本意是要杀人的!他问我会不会杀了他,我知道我会,我不敢说,但是我知道我会!”
      湛淇吸一口冷气,“那小子一根筋你又不是不知道……并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燕忆枫笑,“我是未知主人,未知主人都是疯的。红叶希望我和她一样发疯,现在她倒是如愿以偿了!”拽着湛淇从小路走进一条小巷,四顾看看,推开墙上一道暗门,把湛淇推进去,自己随后进去,从里面将门闩死,“我们得躲几天,你不会怕黑吧?”拿根杆子捅捅顶棚角落的天窗,“茅房在前面院子角角里,吃的和干净衣服在隔壁屋,这个院子都是未知的产业,对外而言是屋里吊死过一家子,井里尸体现在还没捞出来,出了名的凶宅。流星门的人不知道,去院子的时候小心房顶上的人看见。破屋子,小公子怕是住不惯。”他放下那根杆子,笑起来,贴着墙壁缓缓坐下,解去了剑,放在一边,“我得和你先说好,”他的声音中渐渐带上痛楚,“就算你看到我很像死掉,也得等我臭了再埋。如果你把我活埋了,那我倒是会真的死掉呢。”
      “我好歹是个医者,别把我想得那么外行。”湛淇道,“你想靠自己硬抗……这样不行,你精通毒药,好歹告诉我那毒药里面有什么,我去替你抓药。”
      燕忆枫低声,“这时候别出去,否则你可能把我们两个一起害死。”他开始颤抖,“你这个算命起家的庸医有什么本事,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不知道么?我能撑过去,我还欠萧漠一场正式的决斗,他没有死,我也不会。”他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悲哀的色彩,“湛老兄,你觉得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湛淇默然,走上前去,俯下身搭住那个年轻人的腕脉,“不要多想。”
      “这是一场赢不了的战争,”燕忆枫的声音愈发微弱,“无论我选择什么,事情都越来越糟糕。我现在还记得当年父母教我识字的时候,因为我把字拆开来念而发笑的样子,我也记得我看见他们死在我的面前。我替他们报了仇,却得到了更糟的结果。我一直努力说服自己,红叶只是我的恩人,不是我的母亲,但是我自己都没法相信,你看我和她像么?你看我和那个被我宰掉的人像么?他们为什么抛弃我,然后又杀死我的养父母?他们又为什么给我这个姓名,逼我与萧君决裂?我喜欢什么人,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急促地喘息,挣扎着抬头看着湛淇的眼睛,“而在我做了这一切以后,你还相信我,你为什么相信我?”
      “因为你只肯对我说这些。”湛淇回答,用袖子擦去燕忆枫额上的冷汗,“如果你肯对他明说,或许他会了解这一切,你们不致这样误会连连,直至铸成大错。”
      “因为我一直在害怕。”燕忆枫轻声,“如果我不选择报仇,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他我对他……我是那么自私,包括这次的事情。”
      “别说话了,且不提毒患,这样强撑,你的内伤怕也要发作起来了。”湛淇试探他的体温,“把这个勺子叼着,我去打点水。放心,我不会离开,别害怕。”
      燕忆枫点点头,闭起眼睛。他胸口的剑伤,在这铺天盖地压下来的痛楚之中,只留下一点微微的痒,虽然神识依旧清晰,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再支撑多久了。
      这样的痛苦,有点像问情之毒?它比问情更危险,这是致命的毒药,一种缓慢的一点点缠在身上的死亡。死亡无法避免,只能拖延,相比流华的迅速仁慈,果然是一种残忍的刑罚。
      他微微露出讥嘲的笑容,手指按紧了地面,这样的时候他还在笑么?原来除了这可怕的笑容,他已经忘记了别的表情了么?
      不知为何,有温热的水迹,顺着面颊滑落。
      是的,是的,这种时候,失去一切的时候,他应该哭的,他应该为了自己做的而哭泣。
      那么,这是泪水吧。他咳嗽起来,剧烈的呛咳,喉中无法淡去的鲜血气味,是因为毒药还是内伤?是什么都无所谓,他不会死,而且如果他还会哭泣,他就没有彻底疯狂。
      “你看。”他听见脚步声走近,轻声开口,“你看,我在哭呢……我以为爹娘死了以后,我就不会再哭了,但是你看,我在哭……”
      湛淇愣在了原地。
      燕忆枫在对他微笑,两行血滑过面颊,和唇际的鲜血融在一起,沾染了那身蓝衣。
      那不是眼泪,是血,那不是悲伤,是毒药。
      他认为自己应该哭泣,但是他却不会为此流泪,他只会流血。
      湛淇无语,只是走上前去,用沾湿的布巾擦拭他面上的血迹,燕忆枫在发抖,如今他已衰弱无力,可以捏碎铁石的手指,无力地按着地面。在湛淇擦拭他眼角的时候,他盯着湛淇,目光却停留在虚空之中,抹不去的血迹,就像泪痕,长久的沉默,湛淇伸出手抱住他,“想哭也没什么,我不会笑你。”他用一种意外温和的语气开口,“别怕,我会救你。”明知自己几乎什么也不能做,但是他轻声承诺,“我会救你。”
      燕忆枫低微的声音,几不能辨,“听,风铃声。”
      湛淇侧耳听听,什么也没有听见,“别说话了,你会咬伤舌头。”顿一顿,“如果你的小侍从来了就好了,我还能让他去替我抓药。”再试试燕忆枫的额头,把湿巾子搭在他脑门上,那只勺子塞进嘴里,腾开手来,在衣兜里翻找,拿出几个小瓶放在一边,自言自语地,“仓促出来,现在只有点急救的成药,还不知是否对症。我可不想在集子里再添一个罪证……与其对付这种要死三天才能死掉的毒药,我还不如去补一百个窟窿。”一边抱怨一边把浅紫色的粉末倒进冷水里,拿手指头搅搅,就着那个勺子撬出来的缝缝给他灌下去,“一边要退热解毒,一边又伤不起元气,罢了罢了,你可是说过不会死的……不会被毒死,也应该不会被药死吧……”
      燕忆枫没有回答他,依旧凝视着远方,湛淇把沾了水的巾子盖在他的眼睛上,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箭筒,在后面取出一根袖箭,想了想,照着燕忆枫的虎口就戳下去。
      他听见燕忆枫微微地哼了一声,按在地面上的那只手松开了,仰着的头垂下去,那只勺子掉在地上,血一滴一滴地从下颌滴下来,在他的蓝衣上绽出深紫的色泽。
      他的眼睛依旧半睁着,瞳子已经缩成针尖大小,眼角还有血迹未干。湛淇探一探他的气息,颤抖地按住他的腕脉,他还活着,只是气息奄奄。
      湛淇抱着燕忆枫站起来,因为长久的跪蹲而略觉眩晕,他立稳脚步,将燕忆枫抱出屋,替他更衣擦身,安置在邻屋的一张软榻上,再用井水浸湿了布巾,盖在那个年轻人的眼睛上。
      他只能做这些……让命运来执掌这一切,他眼看着所爱之人受尽折磨,却半分也不能分担。湛淇坐在榻边,沉默无语。这样矜骄的人,应是不会允任何人看到他落到如此落魄境地,但是他却是例外的,他总是例外的,虽然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朋友,永远不可能得到更多。他知道这个人爱谁,他看见了同样绝望的情感,他熟悉的这张漂亮脸上,总是交织着矛盾的神情,总是有着难言的隐痛,让人不自觉地着迷,不自觉深陷,却也无法自拔地为他而悲伤。
      他欠燕忆枫良多,无以为报,自从他们初次见面,他就不停地亏欠,而燕忆枫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这不应是一个秘密,但是他却不能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如果他说出口,会有别人因此而死,但是他不说的结果,却是让他最好的友人被逼迫至如此境地。
      而燕忆枫身上的那处剑创,精确地刺在从前的那处伤痕上,只是刺破了皮。如果他如他所说重创了萧漠,那么萧漠这一剑,又为什么收手了?
      ——所以他才想要哭泣,想要证明自己没有疯狂么?
      这简直是疯了。
      湛淇再试试燕忆枫的脉,脉息渐渐稳定,他起身推开屋门,看见萧澈坐在屋檐上,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要我替你给我那表哥抓药么?说不定我会偷偷吐口水进去啊。”
      湛淇莞尔,“那动静吵醒你,让你一直跟我到现在?那真是太对不住了。”
      萧澈道,“哪里,我还借光顺便和小弦说了会话。表哥带你走的时候我可不敢接近,不过你也知道,就算表哥轻手轻脚,你的脚印总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所以我就跟到这儿来了。这么说来,如果你有剑神令,又让流星门欠了你恩情,应该不会有太多人还厚脸皮追杀你了,那么我帮完你的忙就可以回去让尹大姐放心干别的了。”顿了顿,“他真的又伤了大哥?他好意思?”
      湛淇叹口气,“上次我给你大哥开的方子你还没扔吧,等你回去以后再给他用上。这边的话,你帮我看着他,我去抓两副药。没笔墨开不出方子,你也不一定记得住那些药。虽然这小子干了不少坏事,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别欺负他。”挑挑眉毛,“我去去就回……对了,你能帮我翻墙出去么?”

      风铃声依旧响着,如同他经久不息的梦魇。高高的没有星子的天幕,沉沉地压下来,身下自己鲜血的温热触感,淹没了汹涌而来的痛苦。
      它用了三天才彻底地杀死它的猎物,或者被它的猎物杀死。
      燕忆枫睁开眼睛,风铃声渐渐地褪去了。他的眼睛隐隐作痛,目中的世界模糊而扭曲,萧漠眼中的世界是否就是这样的?他在这样的时候,突然又想起萧漠来,但是他胸前的剑创,却也已经消失无痕。这件事情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场梦?他知道这是真实的,却宁愿这只是一场终于能够清醒的大梦。
      燕忆枫闭上眼,听见有人走近他,小心地避免惊扰他,按在他颈项上的手指温暖而稳定,似是微微迟疑了片刻,然后移开,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
      还没发现人已经醒了么?真是个庸医啊。不过,没有埋掉他……已经很了不起了,没有药箱,关在这院里,他还能强求什么?
      但是在他解下剑之后的一切事情似乎都是混乱的,混杂着无法忍受的痛楚和不计其数的梦魇,混杂着可怖的黑暗和刺眼的光,他可不愿去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根本不想知道。
      唇上微微一热,燕忆枫睁开眼睛,依稀看见有人正在偷偷地乘人之危。
      如此沉默而绝望的爱,同样的绝望,同样的怯懦,同样的疲倦。
      当日一句戏言,这个人却记了这么久。
      但是他可以为了友情去赌上性命,却因为这样的信任而无法爱他;对爱的人,却总是彼此伤害,人总是没有办法了解别人的愿望,也无法坦白自己的心意。他微微咳嗽一声,湛淇似是受惊一般离开了他,装作无事的样子,“你还好么?”
      燕忆枫轻声,“不要紧了,只要将养几天,就可以握剑。这件事情,希望你忘掉。”
      湛淇轻怔,随即开口,“我只知道你又救了我一次,现在我欠你两条命了,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怕是连下辈子都得赔给你。”
      燕忆枫轻声,“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回应你的心意……你也不能一直在我身边,你是那个拥有剑神令的人,没有人敢阻拦你,但是我不信神,我害怕……我害怕终有一天,会连你也杀掉。”
      湛淇回答,“我欠你的,无法偿还,如果有那一天,我甘之如饴。在那之前,我还是会像现在一样,一直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不想要的,谁也没法硬塞给我,我想要的,就会努力去争。我是医者,不想伤人,但是因为我是医者,我想救你。”
      燕忆枫沉默,久久,微声道,“不必,我不需要拯救……不要爱我,因为我一无所有,无以为报,除了伤害,因为你知道我也知道,我是疯的。”
      “我知道。”湛淇用一种安抚的声调道,“我知道,我们回临安吧,冬天快来了,卫国的冬天还是很冷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发生过什么……我们回家吧。”
      “记得吗?我家在鑫城的梅子街……”燕忆枫轻声,闭起眼睛,“无论什么时候,家里都有杏子和桃的香气。我的家已经没了,就算回临安去,又如何呢?面对我不想面对的人,做我不想做的事,想念我成为敌人的友人,等他再次找到我,继续我们未完的决斗,最后不是他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他……”
      “但是,现在你还活着,那也还是你的家。回家吧。”湛淇道,“萧君已经回家了,你也该回家了。”
      燕忆枫睁眼,“你呢?”
      湛淇笑,“混吃混喝,让尹尹把箱子送过来,然后继续走街串巷去。别让她看见你,她会揍你。”
      “真是不像话……”燕忆枫轻声,睡意一点一点笼上来,他微笑,“那么,就回临安吧,我会等他……也等你打消这无望的念头。”
      “人还年轻的时候,总是等得起的。”湛淇语重心长地道,“现在就给我好好休息吧,老子可是三天没睡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终了半生叹,旧游今在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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