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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分江南雨,踏歌少年游 ...

  •   自从换了新主人,未知的临安总部就不曾安宁一天。
      当然,未知易主,也算是件腥风血雨的大事,更大的事情是,这换来的新主人,居然是个男人。
      这可是百年来未知第一次有一位男性首领——那些挂名的傀儡不算。未知中剩下的活人奔走相告,庆幸自己终于逃离了红叶夫人的魔爪时,更可怕的事情也来了。
      传言说,这新主人,是个不管事的;更有传言说,这未知新主,居然是个有断袖之癖的家伙。
      前一点倒还没什么,总管没换,还在继续接单发单做老本行的杀人生意,红叶夫人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帮着处理些事情,但后一点就让号称美人众多的未知众人个个心里打鼓了。
      从来都以女子为尊的未知中人,也有点不习惯主人变成男人。未知主人的衣服,易主后五天,才终于做好了一套——很像女装,也不知道长短合适不合适。
      总之,当十七岁的玲珑带着衣物食盒走近新主人的居所时,他心里确实也有点七上八下的。因为新主人既不管事又老想逃走,红叶夫人心情不太好,就干脆把他锁屋里闭门思过了,这几日来,似乎是未进饮食,也没换过衣服。
      玲珑来这里,是因为他升任了新主人的贴身侍从。
      自然,师兄弟们也在背后说了不少奇怪的话,自然他心中也有点打鼓,但是玲珑想来想去,似乎也不应该太在意这些。他进入未知以来受到诸多照顾,还有些事情他也不会在意。
      那一座二层小楼,窗从外面闩住,门上有锁,漂亮的小楼变得像个牢狱。玲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顶住门板,以防里面有人冲出来,但是没有动静。
      他打开门,走廊里没有人,屋里黑洞洞的,有一股铁锈味。
      一楼东西整洁,没有人的痕迹,玲珑凝神细听,有一个人的呼吸声,似乎不太均匀,气息也有些弱。
      可能少主在睡觉……是有什么铁器生锈了吧,他暗思忖着,提着东西走上二楼。
      开着门的屋里都没有人,有一间屋门是关着的,玲珑循着呼吸的细微声响走过去,他的脚步很轻,从开了锁到现在,他没有惊起什么大的响动。试着推一下那扇门,少年玲珑听到吱呀呀一声响,门开了一条缝。
      好大的动静。他知道自己侍从的身份,并不直接进去,而是在门外开口,“少主,应当用饭了。”
      屋里倒是没什么声音,连方才的呼吸声也止了片刻。
      玲珑等了一会,又问了一声,才得到屋里简要的回答,“滚。”
      玲珑皱眉头,“少主,几天没吃没喝了,少主还有伤在身,这样下去……”
      里面的人把惜字如金的那枚金字换成了银字,“滚出去。”
      门只是开了一道缝,铁锈的气味却浓烈了起来。玲珑暗暗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并没有退出去,而是推门走进了屋子。
      那哪是什么铁锈的味道。
      那是玲珑第一次见到燕忆枫,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实在不是什么好的时机。听见玲珑进屋,有人站了起来,一手按剑。这屋子窗户被闩着,里面也没有点灯,屋外的亮反让这屋中变了黑洞洞的一片。在这样的反差之下,玲珑虽是夜眼,却也只能看见对方映着屋外光亮的眼中,冰霜一般的光芒。
      但是那时的玲珑并不觉得对方是个可怕的人,看到燕忆枫露出杀意,他反而不再怕什么,只是微笑,将手里的食盒和衣服放在几案上,屈膝行礼,“属下是未知黑衣,总管习先生的弟子,如今是少主的贴身侍从,见过少主。”
      那个黑暗中的人,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缓缓抬起了乌鞘的剑,指着门口。
      还是滚出去的意思。
      玲珑轻叹了一口气,他总不能玩忽职守,既然是贴身侍从,那就得做好自己该做的。“少主还有伤在身,这样坏了身子,是玲珑失职。若是少主一意如此,也只好恕属下无礼。”
      “是么……?”沙哑的声音,冷漠而低沉,带着一丝讥嘲的笑意,“你在我面前……又能无礼到哪里去?”
      玲珑微微一怔,只觉咽喉刺痛,一柄青青的剑,已然点在他的颌下。
      或许是他没有防备,或许……他甚至没有反应的时间?好高的剑法!
      剑身轻轻抖动,一滴血慢慢渗出,玲珑垂下眼帘,轻声,“少主,再这样下去,你连握剑的力气也会失去。”
      他并没有去看对方,颈间的剑却轻轻上抬,挑起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与那个人对视。
      他看见一张沾满血迹的面孔。
      经过几日,血迹已干,黑色的血迹点染在那张脸上,原本俊秀的容颜看起来也应像是修罗恶鬼,但那些血迹完全不能损害那个人的容色。玲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这种美锋锐而凌厉,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玲珑承认,连自己都为之而惊叹。
      “告诉红叶夫人。”淡淡的,冷漠的声音,“不愿放了我,就请为我收尸。”
      “用剑逼迫小孩子,你的本事也真够大的,忆枫。”女子清凌凌的声音,红叶夫人自玲珑身后走来,“不过是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女人把戏,你真有自尽的心,剑指着别人干什么?”
      燕忆枫沉默片刻,“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死在这里?”他讥嘲地笑笑,“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的愿望只是离开。”
      “哦?”红叶夫人冷笑,“你希望自己死在那个人手里,是不是?”抬起手来,一掌击出。
      燕忆枫回剑意欲抵抗,哪里抵抗得了,后退几步,撞在墙上。他微微咳嗽,血顺着掩口的左手指节滑下,“是的!我宁愿萧君杀了我,也好过在这里做什么主人!”
      “得寸进尺!”红叶夫人面色一冷,又是一掌击出。燕忆枫已经无力反抗,玲珑见状,不自觉已然回身,接上红叶夫人一掌。
      虽然不是全力,但是还是让他气血略微翻涌。玲珑后退两步,屈膝道,“夫人,少主有伤在身,若要责罚少主,请待他痊愈之后。”
      红叶夫人似是微微惊讶,“这么快就骗到小孩子?果然不愧是我的孩子。玲珑君,他方才可是伤了你。”
      “我相信少主会有分寸,他不似毫无理由开杀的人。”玲珑道。
      “你错了。”墙角传来的,低沉沉冷森森的声音,“弑父伤友忘恩负义之人,要杀人怎么需要理由?”
      提剑的人,握紧了手中青剑,“所以,你也不用为我出头,小孩。红叶夫人,我打不过你,但是你也别指望我屈服。”
      红叶夫人摇摇头,“从小往虎豹养的孩子,虽然你变成了猫儿,我可也没指望你做只狗。打你只是想把你打晕,让他们把你洗干净罢了。弄得组织这么臭,真是过分。”
      燕忆枫咬牙切齿,想要再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色惨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倒。玲珑惊道,“少主?”
      红叶夫人笑道,“拖下去剥了洗干净,这里臭得没法呆。”
      玲珑笑笑,“谨遵夫人之命。”
      他走到墙角,扶起燕忆枫,那个年轻人已经无力直立。玲珑想了想,硬着头皮顶着可以杀人的目光伸手把燕忆枫横抱起来,“少主,请恕玲珑无礼。”
      燕忆枫见瞪眼无用,便闭了眼不去看玲珑。他任自己被抱到木桶边上,衣服被血块粘在一起,脱不下来。他身上染了太多的血,这几日来,他已经习惯了血的气味。
      “表面上是侍从,实际上是看守?”他闭着眼睛问。
      “是的。”回答意外地坦白,“先生派我前来,也有部分原因是不希望少主逃走。”
      燕忆枫沉默片刻,玲珑已经把他慢慢浸入水里,“要把衣服脱掉……少主,得罪了。”
      血块慢慢软化,粘在身上的衣服被剥离开来,带着伤口被牵扯的痛楚。燕忆枫沉默,他习惯了那种痛楚,就连感到痛苦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洗净他身上的血迹,用了不知道多少盆水。大桶里的水都换了三四次,水里才不至于有铁锈色。未知的厨子加班烧开水,而一群年轻杀手都想来偷看一下未知主人洗澡的样子——自然,他们都被玲珑赶走了。
      玲珑把看起来没什么生气的人捞出来,不意外地发现一身的新旧伤。
      铁打的人都撑不住,何况这饿了好几天的。玲珑叹口气,拿了带来的绷带,给洗得干干净净的人包扎起来。触手处,那个年轻人的肌肤光滑而柔软,要不看这一身大大小小的伤,简直……简直就不像是个男人。
      头发下面也有伤处,玲珑细心地拿绷带给他缠好,摸摸额头,果然开始发烧了。
      虽然说受了伤多半要发烧,但这要怎么办才好?玲珑发愁了,上好绷带以后,他把带来那堆黑衣给燕忆枫套上,听了是未知主人的衣服,不管哪家店子,都不自觉做得像女装。
      而洗干净缠上绷带穿好衣服被放在榻上的燕忆枫,没有了身上脸上的血迹,那张脸上似乎融合了一切对立的特质,刚毅与阴柔,冷峻与温和,那种矛盾的特质让这个人看起来复杂而难解。玲珑看着那个年轻人皱紧的眉头,忍不住试着伸手给他抚平。
      “以下犯上,拉出去打。”微弱的,冷冰冰的声音,“滚出去,我对小孩子没兴趣,别自作聪明。”
      玲珑不傻,听出他言外之意,不由红了脸分辩,“少,少主,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少主几日不进饮食,这样不行……”
      燕忆枫闭着眼睛,牙缝里蹦出来的声音,“我吃不下。你少管我。”
      玲珑端来粥,坐在床边,“少主……”
      燕忆枫眉头一皱,抬手打落了他手里的碗。他闭着眼睛,出手却极准,那碗飞出去,撞碎在墙上,热粥撒了一地。“滚!”
      玲珑怔住,觉自己从没遇到过脾气这么乖戾的人。他性子温和,且安于下属身份,并不觉生气,只是有些错愕,“少主,为什么吃不下?”
      那双眼睛睁开了,那个年轻人嘴角挑了挑,“我闻到肉味就想起死人。”
      这种时候,门应当是开着的吧。
      燕忆枫突然一跃而起,一把将玲珑推倒在地上,夺路而逃。
      他就赌这一刻小楼不曾上锁。
      逃出小楼,他冲进林子里。有人看见了他,惊讶的叫声,想要追赶的人,他一概都不管不顾,他只是要逃走。
      但是,多日不进饮食,他已经支撑不了多久。并且……
      燕忆枫看到一个黑色的人站在面前。高大而英俊的中年男子,不怒而威,不苟言笑,那是未知总管习儒秋。
      未知美人多,从小孩到大叔,倒是个个都有可观之处。燕忆枫苦笑,不管是容色,还是武功——他缓缓拔剑,“请先生让开。”
      “为什么?”三个字,不多问,也一字不少。
      “我不能呆在这里。”燕忆枫回答,“我不适合做未知主人。先生,请放了我。”
      “你会适合的。”不容置疑的言语,“五日前你杀进来的时候,我知道你适合。”
      燕忆枫面色突变,他掩口干呕,面色惨白,“适合!我落到如今地步,不都是你们逼迫?放我走,否则……”强忍住恶心的感觉,燕忆枫举剑,“莫怪在下不留情面。”
      那个黑袍的人,并没有离去的意思,但是也没有拔出武器。“少主如何不留情面?”
      燕忆枫咬牙切齿,“我让你看看我如何不留情面!”
      那边黑袍的男子,慢慢露出一丝笑容,“很好。”
      燕忆枫已经一剑刺出。
      未知动乱,习儒秋并未参与,之后言说效忠于他,但他却知那人并不会全然听令。燕忆枫知道对手功力不弱,更兼自己有伤在身,宜速战速决,故第一剑已出全力。鸳舞剑出,不拘剑意,不名剑招,直刺对方心口。
      不管是谁,身上开个洞来,也没力气再追了罢?
      但习儒秋右手轻抬,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柄剑。
      同样的青色的剑,比他的更宽也更豪气,他总是觉得自己手里的剑是女子用的,也经常被人嘲笑。双剑交击,手中大力传来,燕忆枫惊愕同时,借力转向,一个鹞子翻身,竟是不想缠斗,只顾逃跑。
      在这里纠缠下去,被击倒是在所难免,还会引来更多未知的人……燕忆枫可不是拘泥于什么矜持傲气的傻子,可惜,他还是常常败北。
      如果那日这个人在,他不会胜利……也就不会败得如此彻底。
      燕忆枫勉力提气,力竭之前,他能逃到哪里?而如今,又有哪里,能容下他?
      他虽是掌了那一纵的先机,但内伤沉重,更兼长久不进饮食,一息之后,那黑色的影子依旧静静立在他的身前。
      看来硬来和逃走都没有用处。燕忆枫苦笑,缓缓屈膝,单膝跪在那黑袍的人面前,“先生,请放过我。”
      那个人没有放过他的意思,黑色的眼睛冷冷地盯在他的脸上,习寂——在交手之后,燕忆枫觉得那个人还是用以前的名字更适合一点——沉默了片刻,用冷沉沉的声音道,“少主何必如此,一入未知无绝期,何况这是让你做主人,又不是让你做杀手。”
      燕忆枫道,“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我么?难道……难道红叶夫人没有别的子嗣?”
      面前的人是否突然变了神情?前主人的私生活这么糜烂么?燕忆枫没有从那个人口中得到任何答案,那个人只是伸出一只手,“回去吧,你有作为未知主人的资质。”
      燕忆枫冷笑,不待回答,突来的一阵咳嗽让他再无法言语。一直不曾淡化的血的气息,如今更加浓重。他低下头去,看见地上一滩渐渐扩大的血迹。
      或许……他只能坚持到这里了吧?
      或许他真的只能选择这条众叛亲离的路?
      恍惚之中,燕忆枫记起五日之前,他浴血持剑而立,面对着自己的挚友。
      即使他必须背离过去,即使这一切无可挽回,他都不能放下,他不能让那个人看到他身后……即使它终究会被公之于众,即使他这一生都必须与过去为敌。
      即使,他必须与所爱的人针锋相对。
      不,只要不死,他就不会屈从于任何人……那些是他的意愿,他必须这么做。
      燕忆枫一手拄剑,撑起身子,他咬紧牙,露出讥嘲的笑容,“除非你杀了我……不,看起来你不想这么做。为什么?”
      那个黑袍的中年男子,面上依旧没有表情,“你通过了夫人设下的考验,放弃了情感与无谓的正义,你值得作为主人而留下。”
      燕忆枫咬牙切齿,“那些诡计!”
      “我们需要诡计和阴谋。”习儒秋淡淡地,“比如说现在。”
      燕忆枫怔然之间,已经有人按住了他的手,轻轻地从他手中夺走了他的剑。
      完全没有杀气,他根本没有觉察那人的到来,燕忆枫转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他新任的贴身侍从玲珑的脸。
      这个孩子,即使身处未知之中,身上也没有血腥味……一双干净的手,有着好身手,却没有做杀手就直接当了侍从……这个孩子怕是有点来历罢。
      但是他的伤势实在太重,让他没有办法想太多事情,就已经沉沉陷入黑暗。
      玲珑放好剑,扶起燕忆枫,在习寂面前红了脸,“先生……我,我太没用,辜负了先生的期望。”
      “这不是你的错。”那个男子微微缓和了声音,“做得很好,玲珑君,你让我很欣慰。带他回去罢,或许他会改变主意。”
      玲珑点头,他背起已经失去知觉的燕忆枫,轻声,“但是,少主再这样……他负伤在身,怕是撑不住。先生,再这样逼迫少主下去,我们怕是会失去他。”
      习儒秋沉默片刻,道,“他不明白自己已是众矢之的。如果放他走,想杀他的人肯定不会放过……玲珑君,要知道我们的立场。他已经做了选择,就不能反悔……他不像你。”
      玲珑低下头,“但是,先生,我永远不会后悔。”
      习儒秋道,“回去吧,如果可以,把他绑在床上。”他笑了笑,那个男子的笑也是严肃的,“等他好了以后……我想那时候他应该已经改变主意了。”
      玲珑背着燕忆枫回到那座小楼,窗户上钉的东西已经被拆了下来,但是楼里还是有一点血腥气。他选了间明亮的客房,将燕忆枫安顿在里面,虽然觉得绑起来比较好,但是还是没有做出太以下犯上的举动。
      床榻上的年轻人削瘦而苍白,唇际有一点点血迹。玲珑突然很想知道,他面前这个漂亮得让人惊叹的人,他所爱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当然,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好奇心,因为大家都在传说燕忆枫有断袖之癖。玲珑眼中的燕忆枫,桀骜矜骄,却又能屈能伸——这个人的一切似乎都是截然对立的,这样的奇妙的特质,让玲珑很是好奇。
      并且,得了少主亲口承认自己对小孩子没兴趣,玲珑除了有一点点反驳“自己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的念头,还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样至少没有避嫌的必要。
      还有……如果少主失去知觉,能够喂点东西进去的话,就不用担心他把自己饿死了。
      忙完了,玲珑才觉得喉咙上被剑锋刺破皮的地方有点点痛。有些事情真是奇怪,这个人即使一见面就拿剑对着他,他不仅毫不奇怪,而且毫不生气,甚至……毫不担心。他不觉得这个人会对自己下杀手,虽然他听闻过五日之前这个人杀入未知之时的情景。
      他在那里胡思乱想,床榻上年轻人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玲珑吓了一跳,忙恭敬站好,轻声,“少主有何吩咐?”
      躺在榻上的燕忆枫嘴角勉强地挤出一个讥嘲的笑,“小狗腿子。”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几乎是一声听不出的叹息,“别把窗户堵得死死的了,我现在根本没有动弹的力气。”
      玲珑因为意图被看出而红了脸,嗫嚅,“少主,要什么,请尽管吩咐。”
      “玲珑君,”轻微的声音,“我要见红叶夫人。”
      玲珑顿一顿,“少主不会是想支开属下,借机逃走罢?”
      燕忆枫有气无力地笑笑,“或许是的……不听也无所谓。”他的神识渐渐昏眩,“好刺眼……把帘子拉上总可以吧?”
      玲珑惊讶,这屋子虽然通风向阳,但那床榻并未让日头直射。他在床前俯身,一手按住那个年轻人的腕脉,缓缓透入真气,“少主?”
      “我死不掉。”几如耳语的声音,“因为我早就死了……谁也无法杀掉一个死人。”
      玲珑听到那句话,不知怎地,心中有些恻然。他垂下眼帘,只道,“少主如今有伤在身,在下了解少主心中焦急,但是无论职责还是人情,都不能放任少主带伤出去。如果少主在外有什么变故,做下属的,纵使能与夫人交代,又如何交待得了自己?”
      “如何交待不了。”断然的言语,那个年轻人睁开了眼。他注视着天棚,微声开口,“你要做的事情不止于此,这样的小事,不必交待也能交待。”
      玲珑发现对方快变得只会无理取闹了,虽然知道问题问出口也没什么用处,却还是开口问,“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如果如少主方才所说,少主早就死了从而不会再死,又为什么对夫人说宁愿死在别人手中?”
      那是玲珑第一次看到燕忆枫笑,冷淡而有气无力,“我是故意气她……知道么,是她让我来这里,很多年前,她就计划好了这一切。”那个年轻人因为不适而蹙起眉尖,让他的笑容变得不怀好意,“一切都是她的安排,包括杀死我。”
      玲珑沉默片刻,轻声,“少主,休息罢,现在正病着,不要多想这些事情。待少主伤愈之后,想去什么地方,玲珑会替少主安排。”
      燕忆枫轻声叹息,闭上眼睛。他神识昏沉,但是无法入睡。他已太久无法入睡,因他只要闭目,就会看到那同样的一幕。
      无法忘记,无法摆脱的梦魇。
      他手染自己所爱之人的鲜血与无辜者的血;他身负太多无辜者的性命。在这条路上走了太远,他无法回去。
      但是他不想再走得更远,他只是想离开。如果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他可以为之付出性命——他并不惧死。
      而同一时刻,他又想起记忆之中那个少年,因为失明而总是闭起的双眼,那个对谁都温和而平静,却会在他面前露出些许孩子气的人。
      那个人相信他而一同前来,他却背叛了那个人,纵使不是出自本意……不,他最后的那一剑,已经不能说是违心的了。他希望战斗,满身血腥,双剑交击时,他能感受到对方的震惊……但是,那时他已经无法回头。
      那时萧君如果出手,是可以杀了他的吧。即使之前中了猝不及防的一剑,但是在那之后,他们拔剑相对的几次双剑交击时,他知道萧君仍然有与他交战的气力,萧君只是震惊,只是守备,而不曾攻击他。
      直至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直至有人按住他持剑的手,简洁而命令的口吻,“依照你的誓言,放过那个人。这些都与他无关。”
      无法记起也无法忘却的梦魇,每每想起,都是一次凌迟。
      燕忆枫用手遮住眼睛,也遮掩住所有的表情。就这样吧,他对自己无声地开口,不要去想那些……不要纠缠自己对友人拔剑相向,不要回忆自己甘为枭獍。
      因为已经无法回头。

      玲珑见燕忆枫不再试图逃跑,也便微微安心,拉起帘子退出屋去。他虽然对自己的武艺没有信心,却相信自己一定能听见任何细微的响动。走出这座漂亮的小监牢,玲珑终于露出轻松的神情,朝着虚空比划了两下。
      “玲珑?”
      呼唤声吓到了走神的少年,玲珑赧颜,侧身时见习儒秋微微皱起了眉头看他,脸色顿时更红,“先,先生……”
      “既然你也出来透气了,看来少主并非无药可救。”习儒秋微微缓和了神情,“他怕是已经知道了,就算大哭大闹,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东西罢?”
      “先生,”玲珑道,“我想少主并非不明白,只是夫人用计逼他留下,他心里不忿。或许……”
      “或许,如果把他放出去,他就会乖乖回来了。”旁边突然响起个声音,玲珑这才发现习儒秋并非一人前来,他身边还有个年岁约莫二十上下的蓝衫年轻人。相比较起来,那个年轻人容颜平凡许多,眉宇间有淡淡的书卷气,开口的时候,带着一点北地的口音,“不用派人跟随监视,也用不着保护他。只要我们放出去一点风声……只要让世人皆知他是新的未知主人。只要他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身伤半死不活地出去,我保证他不会有事。”
      玲珑微微惊讶,习儒秋道,“这是新任左使,林……”
      “叫我紫竹便可。”那个人打断了习儒秋的话,他似乎并不敬畏这位未知总管,只是将其作为一位平凡的年长者对待,“习先生,抱歉,入未知的代价,难道不是抛弃一切过往?”
      “说得是。”习儒秋也不以为忤,“左使,你去安排。还有……”他顿了顿,“追查那几个叛徒的事情也交给你了。”
      紫竹颔首,“我知道。”他往楼上看一眼,笑笑,“小孩,不要呆站着了,端茶送水听人哎哟的活计,可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他又瞥了玲珑一眼,“习先生的弟子,却不用剑,很稀罕啊。”
      “啊,”玲珑没想这人突然这么问,张口结舌,习儒秋笑笑,帮他解围,“不是每个孩子都那么喜欢剑,左使……”他止住了话头,在片刻的沉寂之后继续,“在江湖中,你将被唾弃责骂,甚至抛弃忘记,真的不后悔?”
      “当然后悔,起初就不应该让他来这里……”那个蓝衫的年轻人轻笑,“不过,比起他们,还是我留下来更好一点。我没什么所执,不像那群执着正义对错的家伙。虽然我确实有点后悔了,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为你们做事……啊,不,这是为我们做事,不是么?”
      玲珑突然发现,一向严肃的习儒秋,此时面上竟有赞许的神情,“说得是,左使,我先前竟是低估你了。”
      “现在我怕的,倒不是少主离开,而是他赖在这里不走。”紫竹道,“他的伤势也确实不轻,幸好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这个忙。”他微微一笑,“而这个人,似乎非常乐意帮我们做事。虽然……我们用这个人也是要冒一点风险的。”
      玲珑偷偷打量新来的左使,他在提起这个可用之人的时候,表情里有一种古怪的笑意。少年不无多事地偷偷猜测,也只有把那个人与少主的奇怪癖性联系到一起。

      玲珑看到紫竹说的那个人的时候,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有一半对了,却也有一半是错的。
      那时候刚刚黄昏,夕照透过飞檐上垂落的风铃的间隙,在来客的前额上投下细密的影子。紫竹公子与那人一同前来,在回廊远端停下脚步,微笑,“请自便,不过可要小心点,这里毕竟是未知。”
      而那个来人只是侧身,满不在乎地挥挥闲着的那只手,笑道,“纵然机关什么的多,总不至于随便把来人弄死,否则你们的生意也没得做了不是?让我不要看起来那么开心?你知道我改不了这性子的。”
      紫竹叹口气,“现在可不是该开心的时候啊,这些日子你成天在临安闲逛,莫非就没听见一点风声?”
      “我是为了找他。”那个人有些不耐烦地抬了抬眉毛,“以前所有人都在找他,现在所有人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我还在找他,有什么大不了的?江湖又和我没关系。”
      玲珑惊讶地发现,这时候紫竹居然笑得很开心,他一边揉着左手的腕子,一边开口,“算了,我想这个忙你是能帮成了……别忘了,啊,这个小孩是他的贴身侍从,总管的小狗腿子,你可得小心点。”
      玲珑惊讶,“左使?”
      “当人面说的坏话就不算坏话了,不是么?”紫竹笑笑,挥手下楼,留下最后一句话,“这是湛先生,行医为生的流浪汉,如果你对他的所作所为觉得不满,就找先生去。”
      那么说这是一位医者。玲珑仔细打量对方,来客还很年轻,长得蛮漂亮,有点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感觉,这让他有对方医术不甚高明的印象;衣服倒是很光鲜,流浪汉的说法看来只是说笑;还有……这双黑眼睛,看起来确实是中原人。
      “小孩?”他挑起一条眉毛,“看什么,在找我医死过很多人的物证么?”
      还有,初次见面,遇上这个人可没有什么太好的感觉。
      不过玲珑只是微笑,欠身,“先生说笑了,少主一直在等先生。”
      “客套话就免谈了。”那个人开口,“你就不怕我把他们的点子全说出来?”
      玲珑还是笑笑,“悉听尊便。”
      那人抬抬眉毛,笑,高声道,“别装死,出来迎客了!”
      门帘动了一动,黑色的影子站在门口,在夕照下镶上金色的轮廓,他静静地注视着来客,按在阑干上的手指微微颤抖,“是你。”他的低语几乎无法分辨。
      “是我。”来客回答,“现在给我滚回床上去,再站下去你就要摔倒了。”
      燕忆枫点头,“我不在乎,”他微声,“你为什么来这里?”
      “让你不要站着就随便摔倒。”来客啧啧了两声,走过去,一把扶住那个年轻人,“瘦得剩下骨头了啊,我倒是记得一两月前你还是很结实的。”
      “呵,”黑袍的人冷笑,“杀你还是用不了一刀。”
      “真期待呢。”来客道,露出玲珑都看不出是真是假的笑容,“小孩,你才是侍从吧?”
      玲珑眨眨眼,“左使的说法,是让先生来处理少主的事情,不是么?”
      “我倒没听他这么说过。”来客抱怨着,“那要你做侍从有什么用,不会是觉着摆在屋里好看吧?”
      “大概是吧。”燕忆枫疲倦地开口,“就像你我一样,都没什么用处。”
      来客微微一怔,“‘你我’?你原先可只是单单奚落我的,什么时候把自己也捎上了?”
      燕忆枫不再言语,只是瞥了一眼玲珑,微微皱眉。玲珑忙道,“少主,这位先生是……”
      “闭嘴。”他微声道,“你,湛淇,给我滚出未知,永远不准回来。”
      “口气好大。”扶着他的人用讥嘲的口吻道,“如果你不是这里的首领,也敢命令我离开这里?如果你是这里的首领,你何必要我离开这里!”
      来者把搀扶的人扔到床上,将手里木箱放上小桌打开,回头向玲珑道,“小孩,我觉得你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这些事情让懂行的人做吧。”
      燕忆枫沉默地盯着面前的人,面无表情,而那个人不管燕忆枫露出什么表情,都不当一回事。
      让来客震惊的是,黑衣之下的伤口还在流血。
      “方才起身震裂的?”湛淇问,一边压紧伤口,打算换条绑带,“受伤还这么不小心,不怕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死啊。”
      “或许那样也不错,一了百了,无分对错。”燕忆枫低声,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可惜我还不能死,我也不会死。”
      湛淇眨眨眼睛,“莫非你真的愿意接下这个烂摊子?我听说未知最近入不敷出,快要解散了事。过来一看,居然你摊上这破事了。”
      燕忆枫道,“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样淡淡地答了一句之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或许,这一切都是某种梦境,因为在这时,就连痛楚也变得不再真实。
      屋里安静许久,湛淇道,“萧漠已经死了。”
      “哦。”
      湛淇并没有看见对方露出如自己想像中的惊讶或是别的什么神情,燕忆枫只是淡淡地应答了一声,依旧闭着眼睛。许久才轻声道,“是我杀的。”
      “听起来真是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令人齿冷。”湛淇皮笑肉不笑地回应,转头对玲珑道,“小孩,别老站着看,也去作点事情好了。这方子的药去抓来煎了,分量千万别弄错,会毒死人的。 ”
      玲珑答应一声,出了屋子。湛淇坐在床侧,笑道,“你若是当真杀了他,也帮不少人解了心头大患了。就他那家世,一般人纵使怀恨在心,也定然不会贸然动手。不过你能对他出剑,实在也是足够绝情。”
      他饶有兴味地等待燕忆枫反驳,甚至作好了对方从床上跳起来的准备,但是燕忆枫只是沉默,并不反驳,表情也不曾变化,如同他从未听闻过这些言语。
      也罢……这小子伤得太重,这些时候说什么,可能也都没有太多用处。湛淇微微苦笑,也不能这样下去了,他们都不能一直纠缠于这种问题。
      他倒是听闻过燕忆枫与自己父亲的那场死战,不死不休的一战,在传闻中就处于这里的某处地底,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地牢。那些伤都是源于那场决战吧,但是在那之后,他赢得了那场决战,又为何突然会与友人反目成仇?
      那时发生了什么,让他会愿意与友人拔剑相对?何况那个人是他思慕之人。
      年轻的医者摇摇头,觉得还是不要多想多说为好。
      不久玲珑煎药回来,一直不言语的燕忆枫重又睁开眼睛,轻声,“让我一人待会,可否?”
      “先把药吃了,否则以你现在这般气血两虚的模样,总是叫人放心不下。”湛淇道,“虽然毒性大了点,但是总不至于毒死你,不是么?”
      那个躺在榻上的年轻人,一手撑着床边坐起,渐渐地,露出恍惚迷离的笑意,“算是吧,哪里有蛇能把自己毒死的。”
      他接过药碗饮下,侧过头来,轻笑,“现在,可以走了么?”
      屋里另两人面面相觑,终究退出了房门。燕忆枫坐在床上,冷冷一笑,侧身将方才饮下的药吐入漱盂。
      不,只有这一处伤,他乐于保留。让他明白自己做过什么,叫他知道自己必须背负什么。
      他并没有如方才所示的虚弱,他只是故意示弱……这样,就不会被轻易发现保留了什么。
      那时他遍体鳞伤,身心俱疲,甫一重逢,面对的又是那指向自己的一柄剑。
      那一刻他恍恍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山林里妖鬼一般的黑衣少年,三剑未过,他已溅血倒地。
      未中要害,但已足够让他无法再战斗的一剑,猝不及防。那时迎着剑光,他看见那个少年的面容。之后他再次与那个人相遇相知,直至成为挚友,成为仇敌……直至如今,那个人的面容都似乎一直被他剑上的光彩所映照。
      只是如今回想这一切,却都是多么苦涩的记忆。
      他从不曾与萧漠提起寞於山下的初遇,那一次的败北对他而言似乎是个耻辱,而萧漠目盲,他只要掩饰声音,就从不会注意到他的神情。他知道的萧漠安静温和,但是只要有了剑……那个人,就会变成天下无双的利剑。
      直至他们拔剑相对,那个震惊的神情,他久久不能忘怀,而他自己浴血修罗一般的样子,萧漠却永远不会知道。
      燕忆枫因为胸中的不适轻轻咳嗽,一点点温热的血,沾染了他的唇际。
      如果当初不守信,就不会最终背信弃义;人如果起初不报恩,就不会落到最后恩将仇报。不,萧君没有死,他只是离开。
      而这座烟雨迷蒙的江南城池,将会是他的一场黯然回忆么?
      燕忆枫起身,推开窗子。晚风伴着雨丝落在他微微发热的面颊上,这风雨之中,似乎又有人在轻声歌唱。
      柳如烟,雨如烟,烟雨江南二月天,雨声扰我眠。
      云展颜,风展颜,携手双双忆少年,别离顷刻间。
      燕忆枫微怔,扶着窗沿张望下去,看见白衣的少女坐在小亭里,有温柔美丽的眉目,她并不知道他在注视……她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因为想要歌唱而歌唱。别离顷刻间……为什么所有的歌,到了曲终之时都会开始变得悲伤起来?
      “小敏,你要吵到我们的小少主啦。”
      那在她身边站定的人,居然是习儒秋!
      少女却只是跳起来,抬头微笑,“爹爹也觉得吵么?那我不唱便罢了。”
      那个不近人情的人,原来竟是有自己的孩子的么?他看见她欢笑的侧影,原来未知的孩子,也有逃脱了悲伤命运的么?
      那么……
      不,不要再想,那些都没有意义。
      燕忆枫回到床榻之上,看着高高的天幕。那似乎是他经久不息的梦魇,没有星辰的夜空沉沉压下,如同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胸中痛楚如火灼烧,他慢慢调息,痛苦才渐渐能够忍受。
      只是……他又想起了之前的言语,就如同他想起萧君。

      我不知能否生还,只是……
      或许,这是因为我已经疯了。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因此而厌弃我?
      不能一直隐瞒下去,只因不愿憾恨。
      我想知道答案。
      不,我没法回答你,至少现在……但是,我并不会因为这些而厌弃。
      我只能说,我受宠若惊。

      那么,这一切只是自作自受。
      燕忆枫睁着眼睛,缓缓露出笑意。
      他必须前行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三分江南雨,踏歌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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