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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婚约 ...


  •   五月初五,艳阳天,初夏阳光将枝头青梅照得透亮,细小绒毛清晰可见,果子边缘晕出柔和的光。

      沈婉侧脸,移开遮在眼前的手,暖阳刺在了脸上,巷子外货郎吆喝叫卖糖,跟随的小孩嬉笑声传得很远。

      被关三日,恍如隔世。

      她茫然好似不知今夕何夕。

      院子里,陌生的马夫□□马车,弯腰陪笑身边风韵犹存的妇人,妇人指着沈婉,对马夫不厌其烦的交代,“这是裴家坏了事的丫头,务必把人送到庄子,若是坏了裴家的事,仔细你一家的皮。”

      “是是是。”马夫小心的应着。

      沈婉扯了扯嘴角,饿得反驳都没力气。

      妇人身边站着的少女,穿着平京时兴的蜀锦绣裙,回头时容颜艳丽,神色倨傲。她朝沈婉走来,那鬓边银镀金累丝蝴蝶摇摇欲飞,身上环佩叮当作响,煞是好听。

      沈婉有片刻的走神,那环佩应是豆种翡翠锦鲤戏菡萏,叮当声是菡萏下银链串着的小银鱼碰撞在一起了。

      这枚佩环是被族人赶出沈家时,她唯一带出的东西。豆种不值钱,她又死死护着,才免于被收缴。

      当初父亲去世时,九姨娘和二叔勾在了一起,沈家族人怪罪母亲生不出儿子,也不撑腰主持公道,反将家产尽数归了二房。

      母亲被收了钱财地契,一无所有。她们是在一个雨夜,被家仆扔到了姑苏城外官道上,沈家威胁她们,若是敢回来,便将母女三人都埋了。

      三个女子,不小心失足落水,或是夜晚用火不当起了火,又或者被拐子卖了人牙子……

      要杀她们轻而易举。

      母亲被吓破了胆,不敢再回去,带她和姐姐投奔到裴家。裴家与她们是远亲,裴家老夫人是外祖母的嫡姐,见她们三个柔弱女子可怜,便收留她们在金陵鼓楼巷后街长居。

      裴家传世三百年,裴府占地一条鼓楼巷,后花园囊括了大片玄武湖,那是金陵风景最美之地。而鼓楼后街更是住满了投奔裴家的远亲。

      在一众裴老夫人、裴夫人、各房太太远亲中,她们并不起眼,但她母亲擅长交际,后常常被老夫人叫去解闷,姐姐也常随母亲出入裴家,裴家富贵,她们却拮据,凑不出一整套的首饰。

      姐姐看中她的环佩,向她讨要她不肯,后叫母亲收了去。母亲将佩环送与了姐姐,自那之后姐姐便日日佩戴不离身,便是后来姐姐有了成套的首饰,也不曾冷落。

      沈婉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沈琼看中的不是首饰,是她沈琼开了口想要的东西,沈婉竟然不肯双手奉上?!

      于是,日日佩戴,便是要让沈婉记住,她是不能和沈琼争的,好东西都属于沈琼,那枚玉佩是,其他东西亦是。

      沈琼也践行了这个信念。

      沈婉从没跟随母亲,参加裴老太太的聚会。沈琼入裴家女学时,沈婉绣花抄书补贴家用。沈琼有很多新衣服,她有很多沈琼穿过的衣服。

      若有多言,姐姐便对母亲哭诉儿认错,说当初母亲在姑苏城外带走了她们,已是天大的恩赐,母亲辛苦,她却教不好妹妹,让母亲烦忧。每每如此,母亲总是很感动,对姐姐越加怜爱喜欢。

      裴家入京,母亲也要跟随,当时手中拮据,她怕极了母亲听信沈琼的话,将她嫁到金陵郊县与人为妾,她没日没夜的描画,卖了换来不少钱,终于筹齐了路费。

      自那以后,她再不敢争,乖巧听话,在京三年,她小心翼翼,默默无言,偷偷攒了钱,总想着日后嫁了人,离了裴家就好了。

      如今,沈琼又戴上她的玉佩。

      *

      母亲之所以又将她关起来,还要隐瞒身份,隐秘送到庄子去。

      是沈琼将嫁给裴谨。

      沈琼倚靠在门边,说着今日之事,“母亲说你从小阴沉冷漠,又爱嫉妒争抢,为防着不知廉耻抢了这姻缘,还是关着好,但瞧你不安分的样子,便寻了个坏了事的丫鬟的由头,送去城外庄子。”

      这说的是她?这分明是沈琼自己,可即便沈琼胡言乱语自私狡诈,沈夫人爱重和信任的人也只有沈琼。

      沈婉从小便知人心是偏的,但不是知道便不会受伤。

      她被深深刺痛时,沈琼又说:“母亲怕你闹起来,要一碗药灌了你,是我觉得这着实不像样子。”

      沈婉抬眸,少有的尖锐,“那我还要谢谢你。”

      沈琼诧异沈婉胆大,她轻笑的上下打量,“你以为母亲不知,你爱慕裴家大公子裴谨?你可知母亲想将你嫁与东边张秀才,他将母亲轰出门,骂母亲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和裴谨……你怎么敢?”

      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被人不屑的提及,沈婉脸色发白。

      沈琼厌恶轻蔑,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的目光,刺痛了她。

      可沈琼不知,其实,她不敢。

      *

      初到裴家,她生了病,母亲说没钱请大夫,让她坚强点,努力熬吧。

      当时裴家大公子也病了,管家娘子偷用裴大公子的药渣替她熬了药,不知是那药对症有用,还是她命大,总之她好了,从那以后,她一直很感激裴谨。

      母亲常去裴家做客,不知何时起,裴家各房送礼也有她家一份,但她是没有的。只有裴谨不是,他让小厮送来平京时兴的绢花那日,恰好是她生辰。

      这是她第二次收到生辰礼,第一次是她八岁生日,她在花园里撞到九姨娘,九姨娘面色绯红慌慌张张,随手解了佩环与她,说是祝她生辰快乐。

      与九姨娘掩饰奸|情不同,裴谨既不是收买也不是看中,大概是知道她们家中还有她这个人,便让下人安排了,但这份周到,却是她极少感受到干净的善意。

      实际,她从未见过裴谨。

      他是裴家天之骄子,出行仆役环伺,鼓楼巷裴家大门和后街隔了数十里地,身份和距离都毫无接触的可能。

      他的那匹汗血马传闻日行千里,在城中疾驰而过,她于人群中不过瞧见他空中飘舞的衣角,以及俊逸挺拔的背影。

      最靠近的一次是一年前,母亲寻到了机会参加裴家除夕宴,她去裴家替沈琼送遗落在家的珍珠耳环,雪铺了满地,她跑得急切又匆忙,在鼓楼大道摔了一跤,跌于他的车前。

      “清风,替这位姑娘找个大夫。”棕红刻有八仙过海浮雕的马车里,低醇声音有一种别于寒冬的清冷。

      萍水相逢,她摔跤与他无关,他却依旧让下人看顾,得知她去裴家,又让小厮送她于二门。

      大年三十黄昏的温柔,是他们唯一的交集。

      她把回忆藏在心底最深处,从不表露分毫,从不奢望这份心思能得到回应。

      那天,鼓楼大道人来人往,白雪被踏成褐色雪浆,棉布鞋被浸透,寒冷入骨,她脸上蹭了泥浆,干涸结块,洗不干净。

      裴谨坐于车上,自大门入内,裴家日日有仆役扫雪,他的鞋底,不曾走过她走的路,不曾沾上她身上的泥。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

      车夫喂饱了马,一木箱行李搬上了车。

      沈婉像包袱一般被推着,塞上车,车内散发着一股常年不散的汗味,面容阴沉的仆妇在车上看守。

      她麻木的坐着,冷眼看沈琼大费周章。

      车帘放下前,沈琼叫住沈婉,“你可知,这婚约是祖上早定,原本属于的是……”

      话未说完,只是捂嘴笑。

      沈婉没有接话,她了解沈琼盛于自己,所以知道无论她怎么问,都不会有答案。

      沈琼啊,她要沈婉在日夜不安的揣度是否错过了什么?然后再因得不到答案而被折磨得执念成狂。

      沈婉垂着头,院外,忽的有人嚷嚷着,“她沈二还不是裴家少奶奶,我怎就见不得了……”

      原来,这新娘,从始至终是沈婉。

      这一次,沈琼要抢走的是裴瑾。

      沈婉扑到车窗边,窗外,沈琼微微偏着头,站在廊檐下挥手,笑如茶蘼却目光冰冷,浓艳和恶意一如从前。

      “呜呜……”仆妇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在她挣扎时灌来一壶苦涩中药,大概是加量安神汤。

      沈婉瘫软在车内,眼皮如压着山般沉重,可她不想睡,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这一次,沈琼不会放过她了。

      眼睛上方,窗帘随着马车晃动,黑暗和一丝光亮交替在她眼前出现,市井嘈杂叫卖声,小孩嬉戏声渐渐小了。

      这是上了鼓楼大道。

      裴家到了吗?

      她隐秘的爱慕,得到了回应,她和裴谨有着那样的羁绊,贫瘠人生中鲜有的来自命运的馈赠,好想看一眼。

      可是,这里已经不是金陵,这是平京,这里没有绕不开的鼓楼大道,只有西长安街。

      这时,马车忽然停了。

      仆妇提着她的后颈,撩开了厚麻布帘子,入目是裴府门前两个高大的石狮子,一辆光鲜马车停在路边,沈琼和母亲仆从环伺中下了马车,她们被簇拥着走入裴府。

      仆妇冷漠,“沈小姐让我告诉你,初八下聘,初十大婚,今日应邀入裴府,是商讨宾客和接亲流程。”

      沈琼在告诉她,这场盛大的婚宴,她虽是主角,却与她无关。

      沈琼,你欺人太甚。

      沈婉闭上眼,用尽积攒起来的全部力气,推开身边仆妇,拼命的反抗。

      挣扎她中从车内滚了出去,坠落在地,浑身都疼,似乎有血从后脑勺浸出来,有一股湿意。

      路人围观过来,他们指指点点,仆妇面无表情的呵斥那些人,马夫木然的将她拖上车,路上的行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帮她,因为她是“犯错了被主家发卖的丫鬟”。

      “不安分的东西。”

      “就该乱棍打死。”

      各色的声音是那样的吵闹。

      沈婉浑身轻飘飘,仿佛随时要归西,躺在血泊中,夏日的阳光再次照在她脸上,温暖刺目,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沈夫人从裴府门前珊珊而来,她只是本能的依赖,无声呼喊,母亲,我好疼。

      沈夫人厌恶的撇了一眼,教训车夫和仆妇,“丢人现眼,还不赶紧将人送走。”

      仔细想来,其实她从来都不曾拥有什么,有所期待是因为,这偌大的人世间,一个人真的太冷了。然而,人心更甚,它将人冻死在这温暖的夏日。

      沈婉苍白着脸,安静的躺在地上,抬着的手轻轻的落到胸前,所有的力气再这一刻消失殆尽,半闭着的眼睑缓缓落下。

      这夏天,漫长无边,这寒冷,绵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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