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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油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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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清楚——”
宁千暮盯着铛梨,仿佛要用那深如黑潭的目光将她钉入地底,一字一句道:“是你们,不是我。”
一瞬间,铛梨恍然回到了从前在府中做事的日子,鞭子打在身上钻心刺骨的疼,躲无可躲的窄小木屋,夜深人静时的惨厉尖叫。
还有那双,和现在一样冰冷的眸子。
闻昭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上前搀扶,感受到她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彰显着这么多年刻入骨髓的影响。
“没用的东西。”
宁千暮冷哼一声,转而向闻昭道:“你去吧?你应该愿意吧?”
手臂上传来阵阵钝痛感,闻昭垂眼看去,见铛梨轻轻摇头。
时隔半年,若是再问老百姓要报酬,将师父和营造阁置于何地,颜面尽失。
“为什么?”
闻昭没被宁千暮的气势压下去,平静道,“让我做事,总得告诉我一个原因。”
“你不需要知道。”
“那我拒绝。”
说罢,她立刻带着铛梨往前堂走,经过宁千暮身侧,如清风过境,再也没有分给她一束余光。
宁千暮慌忙起身,厉声叫住她的背影:“闻昭!”
背影止于门槛外,静静等她下一句话。
“这是你欠我的,你得还,”她大喊着,流苏发簪胡乱甩在脸上,“还别人人情,需要什么理由?”
空气有几分凝滞。
良久,闻昭重新看向前方,声音清浅,道:“我从不欠你。”
*
好不容易把宁千暮送走,为了安抚铛梨,闻昭罕见的说要去街上走走。
她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铛梨当然知道是何意图。
正午时分,街道甚是热闹,两人穿插在人流中,时不时在哪个铺面前停留一会儿,先前那些不愉快消失在了人海里,变成二人脸上灿然的笑意。
铛梨这才觉着轻松了些,道:“幸好姑娘拒绝了。”
闻昭挑了一支竹节钗,在铛梨的发髻上比划着,“我不是她能随意摆弄的玩物。”
宁家能将宁千暮教养成这般人,家风想必也是极其不好的。
不过宁家也是一方富商,为何此时会让宁千暮出面找她要百姓报酬。
闻昭转而向铺子老板道:“就要这个。”
“姑娘不用如此破费,”铛梨受宠若惊,现在营造阁生意惨淡,支出须得处处小心,哪能让姑娘为她花银子,“我还有好些可以戴呢。”
付完银钱,闻昭将那包好的竹节钗递给铛梨,见她不愿意拿,主动拉过她的手将钗子放入她手心。
“有些人堆金积玉,只为掩盖内里狼藉;有些人囊萤映雪,不多矫饰也能清风霁月。”
闻昭鸦羽般的长睫低垂,指尖轻轻点抚着铛梨手腕上一条细长的疤痕,所至之处如雪中火,燃起沸腾的血液,流经铛梨的全身。
铛梨垂眼看过去,微微颤动的睫毛上不知何时挂了几滴泪珠。
那条疤痕,是她受不住时,拿刀自尽时形成。
她鼻尖一酸,声音带了些哭腔,“多谢姑娘。”
若是这些年,有姑娘在身边,她也不会犯如此糊涂之事。
离开营造阁太远,闻昭忽然想起自己之前猜测的事,嘱咐道:“你今天回去之后,找人打探一下宁家最近有何事发生。”
铛梨点点头,目光投向闻昭身后,讶异道:“那是——”
是前几日来营造阁闹过的锦建坊那些人,还有一些其他坊中的工匠,齐齐聚在锦建坊外,不知商议些什么。
那里面倒都是熟面孔,上次在县衙里,闻昭见过的人不在少数。
于贲带头喊了句什么,手里提着几个包袱,领着其余人出了门。
“姑娘,要不要跟上去看看,那些人可狡诈的很,说不定又去搞鬼了。”
闻昭也如是想,隐没在人群中不远不近的跟着。
这条路线实在眼熟,走了小半个时辰,那映入眼帘的赫然是“锦江县衙”。
于贲等人给门外看守的侍卫说了几句话,那两个侍卫便齐齐让路。
有古怪。
闻昭这样想,觉着自己必须要进去探上一探。
*
“你们,你们能帮帮我吗?”
县衙地处偏远郊区,平时很少有百姓前来,两个侍卫看见面前的姑娘哭的梨花带雨,心中有所触动,问道:“姑娘何事?”
铛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我,我本在那边的山上采草药,不小心弄丢了我娘送我的竹节钗……”
她抹着眼泪,泪眼朦胧问道:“你们这么厉害,能帮我找一找吗?”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这……”
擅自离岗可是大罪。
“那是我娘的遗物……”
铛梨见他们没有答应的意思,哭的更楚楚可怜了些,“要是我弄丢了,我爹会打死我的……我还不如,还不如……”
她左顾右盼着,看到一根檐柱,作势便要撞上去。
“还不如现在就不活了——”
两个侍卫连忙拦住她,若是在县衙外出了人命,于城中百姓而言他们岂不可笑。
但又不能擅离职守,两个侍卫只得好言相劝,一时不察,一抹白色身影从大门外闪了进去。
这美人落泪着实是个好方法。
闻昭小心翼翼绕开府中侍从走。上次她来县衙时,将通往寅宾厅的路记了个大差不差,宅内遮掩众多,避人耳目还算容易。
县衙内接待客人应该都在寅宾厅,也不知于贲他们这次算什么。
算客人,还是……合作伙伴?
“……宋知县不肯露面,一味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刚靠近寅宾厅的侧窗,闻昭便隐隐约约听得里面众人的议论声。
知县没出面?那强抢民女这件事没有解决?
“……油灯?油灯就是证物……”
什么油灯?听不清。
闻昭本一直躬身在窗下,此刻有些乏累,欲起身换个位置,一根树枝在脚下清脆折半。
里面霎时鸦雀无声,而后一人大声道:“外面有人!”
一声令下,里面的脚步声齐整,听起来不在少数,纷纷往门外赶去,要抓住这个偷听的人。
闻昭避无可避,本连辩解的话都想好了,千钧一发之际,腰间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她托起,步伐腾空旋起,转眼间如升空般飞上了屋顶。
惊魂未定之际,她还有些许腿软,愣怔看着眼下忽然变宽阔的景色,那些侍卫已然寻到了这里。
见四周无人,他们立刻又往另一头跑去。
回过神之后,她瘫倒在屋檐上,旁侧笑声清朗,她闻声望了过去。
宋连淮的坐姿很随意,一只手自然的放在支起的膝盖上,背倚一望无际的碧空,嘴角噙着不明所以的笑,道:“没想到你也会听墙角。”
闻昭在记忆中挑挑拣拣,勉强记起这是谁,又见他与印象中大相径庭,好久才道:“多谢公子。”
上次见,武者打扮,说话活像文人墨客。
这次却分外不一样,倒像哪个高门望族里逃出来玩乐的少爷。
他有这飞天的本事,想来身手不凡,又出现在县衙中,难道是这县衙里的官?
“刚刚那是……”
她满腹狐疑,又朝下看去,眼前忽然有些眩晕。
只觉这房檐在走动,她动弹不得,怕一不留神就会跌落。
一片黑幕从她眼前覆了下来,遮住那流动的屋檐。
她怔了怔,再一抬眼,便只能瞧见,指缝中透漏出的几线光景。
“若早知你恐高,便带你换个其他的地方躲了。”
原来这叫恐高。
她默然道,这么多年从未上过这么高的地方,便也不清楚这疾病原是这般感受。
见闻昭不再害怕到发抖,宋连淮也没敢移开手,只道:“往旁边看。”
闻昭乖乖转过头。
手掌缓缓降落,她无声抬眸,与宋连淮赤果果的视线蓦然交汇。
“公子相帮数次,”她柔声细语,却并无装模作样之感,好似从骨子里带出来的柔情,直叫他心中泛痒,“我当真不知如何回报。”
“我……”
怕被看破心思,宋连淮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僵硬的换了一个话题,“……你怎么来县衙了?”
闻昭不敢再看四周,忍着心里强烈的不适感,道:“公子应该有所耳闻,我正与其余工匠争夺建造权,今日意外看见其余人似乎另有阴谋,才特来此查看。”
那些工匠确实来了,只不过目的地是后宅,陶明立暂住的地方。
陶明立一向喜欢走哪都添置自己住的舒适的家具,他也没有多想,早上让杜仲将那些满口胡言的百姓用银子打发了之后,他便顺着宋子午的意思查探锦江账目。
刚落座,便于窗边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鬼鬼祟祟的走过来。
“倒是,”闻昭顿了顿,继续道,“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难道只能说,自己就是新知县,就住在这里,早上还因为那荒谬的“强抢民女”事件,饱受白眼吗?
亦或是之前李允文抛出的“五百斤”传言。
原先倒也不是坦白不得,只是如今这标签越垒越多,贸然开口也不知道会不会坏了自己在姑娘心中的印象。
宋连淮左思右想,那半握的拳头紧了又紧,直至闻昭明晃晃的视线让他再也不能拖延一分,他才道:
“我是为了……找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