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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翻山越海 ...

  •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一起看到日出。

      战事吃紧,第二天天还没明裴镜渊就匆匆起身穿上硬甲离开了。

      他以为张意之没有醒,可实际上她醒地比他要早。

      黑暗里不辨白日青天,耳朵就能听到比平时多百倍不止的嘈杂声。

      等到他走的时候,她顺从闭上眼,装成一个木头娃娃,听他安安静静出了房门。

      张意之知道,打仗他不会落得下风,可惜对方用的是攻心之计。

      她一天不死,他一天不会赢。

      但是这次,她想成全他,让他赢一次。

      *

      张意之扯下衣裳上的一块布料蒙住眼摸索着出了门。

      山上能打仗的人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官都被带下去打仗了,还有一些妇孺之类的,把门紧紧闭着不敢出来。

      张意之一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

      可她还是很顺利就摸到了安祈的住处。

      沈江鉴死到临头了吧,却还有心力安排一个新祭司,新上任的祭司不是旁人,就是那天晚上搬柴的僧人安祈。

      张意之摸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他大殿前,恰逢有一人擦肩而过,带起的风熏刮着脸颊,不曾有停留,甚至决意凛然,带着几分匆忙。

      张意之往那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自然什么都看不到,只觉得有些细微的阳光落进眼周,细细麻麻带着酸涩,似乎要把泪水逼出来才算完。

      张意之抬起手轻轻摁了摁蒙着布子的眼睛,将细小的泪水隐去,转过身,没有停留,循着香火味丝毫不差地走进殿中。

      “我想请您帮个忙。”张意之开门见山。

      安祈,他热着一盏茶早就已经坐在那里等她了。

      他见她白衣如雪,削肩天成,而眼布负面,青丝披散。殿外的阳光包裹着她,她暖洋洋的又全然轻松。

      “在下为什么要帮大人。”安祈抬头问道。

      张意之突然笑了,她手指扶着门框撑着,可身量笔直:“大人知道么?我识人不是靠看。而是通过闻香。所以京中宁守君,除了第一次见他胭脂味和酒味实在是太浓辨别不出,我第二天见他就发现了他实际上就是在狱中逼迫我要我就死的那个公公。而他的假婚妻子屈姑娘入宫成了大公主身边的女官宣寰。我断定他们是江王身边的人,所以早就安排了线人一直守在他们身边。

      或许可能江王自己都疑惑,这么大的事,怎么他到不了场吧。可他永远不会知道了,因为宁守君早就已经做了我的刀下鬼。”

      安祈安安稳稳听完,‘哦’了一声,他不明白张意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喝着茶想要听她继续讲下去。

      “所以,我前几天一见您就已经认出您来了。皮囊只是人行至于世间最朴素的装饰,可各人各香就像是骨髓血肉永不会改变。赵骅是长枪血锈,沈晏清是佛子诵经,沈月明是墙头梅花,沈江鉴是银兴落叶香,宣寰一开始是夜香后来变成了兰心草香,张萧寒是抄书墨纸香,李先生是庐山云雾香,裴镜渊是黑山月光,而您、您身上,总是有潮湿树香。岳长愿岳姑娘。我不会认错您吧。”

      “哈哈哈哈。”安祈惊讶片刻后突然笑起来。

      “可你说一人一香,永不会改变,怎么宣寰后来就变了呢。”安祈或说是岳长愿,她虽然被认出来,却丝毫不紧张,只是笑看张意之,静静听她解释。

      “那是因为她人也已经变了。”张意之轻轻说道。

      岳长愿点点头,她欣赏地看着张意之,见她仍旧不悲不喜站在那里。

      “我是岳长愿。可我能帮你什么?”

      “很简单,我知道裴镜渊快死了。你烧了我,把我的血还给他吧。”

      “还给他?”岳长愿挑眉,“此话怎讲呢?”

      “我一直说各人各香,却没有一直说我是什么。我是雪地海棠。”

      张意之眼前漆黑一片,却像是看到了千万株海棠一起在雪地中盛开的奇观,鲜红的颜色就像要从枝头抖落,在一片洁白中染成血的颜色。

      “我出生那年,海棠花异常开放,在寒冬十二月开满了枝头。”

      “我知道也是那个时候,裴镜渊在雪地里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头血,倒在了去往国庙的路上。”

      张意之平静说道:“我就是他缺失的心头血。也就是因此,我承担着他一半的命格,有他同样的悲惨经历,有他同样的性格,也注定会遇见他、心疼他,最后把命还给他。”

      风从侧边来,吹鼓她的衣袖。

      岳长愿突然觉得,她嘴里的茶索然无味。

      她放下茶。

      “我知道他快死了。在山洞里,他流了好多血,昏迷过去,就要死了。”

      “那时候我看见了那棵在您院子正中的枯树,它说我有机会救救他,只要我一点心头血喂给他。可相应的,我会渐渐冷凝、渐渐五识俱失。到最后如果不能在一场火里完成祭祀,我们两个都会死。”

      “我想,我是时候该回去了。我可以把他的命还给他了。”

      张意唇边带上淡淡的笑意。

      “好。”岳长愿沉默了很久却只有这一个字能说出来。

      她问:“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张意之绽开一个笑容。

      *

      赵骅半趴半卧在稻草堆上,把散乱的头发用细小的木根一点一点戳进帽子里,嘴里还叼着不知道是稻草还是野菜一类的东西。他悠哉悠哉把剑擦好,把剩下的血垢随便抹在脏乱成布条的裤子上。

      正重复着,搭眼一瞧,就见裴镜渊正面走过来。

      他还感慨呢,大家都是一样雨里淋火里淌的,他杀的人不见得必比自己少,怎么自己已经潦草成这个样儿了他看起来还是人模人样的,甚至有点……精神焕发。

      赵骅一言难尽。

      他从稻草上跳下去,因为太用力差点崴着自己的脚。

      他上上下下打量裴镜渊,裴镜渊就任凭他上上下下打量。

      “你不对劲。”赵骅开口说道。

      “战况如何了?”裴镜渊一句话就截住了赵骅嘴里所有的未尽之言。

      “还能怎么,对面打又打不过我们的,就是引发了民愤来恶心我们呗,我这边框框一顿揍就完事了不算,还得给自己人做心理建设,告诉他们对面他妈的说的都是狗屁。”赵骅的话里颇有激愤。

      裴镜渊抿着嘴目光却寒凉,赵骅舔着牙试探着问:“你这身子板还能撑几天啊,不会我们还没打完的你就已经归西了吧。”

      “在我们赢之前,死不了。”他言简意赅。

      “你今天活力是看着还行,昨天的时候真跟死了半截一样啊……”他刚说完,或许是意识到他因为守着张意之三天两夜没睡,又紧急闭了嘴。

      暗戳戳问:“那个,那个谁,没事了?”

      “嗯。”他回复。

      “你有没有跟她说我们现在……”

      “赵骅。”裴镜渊淡淡一句赵骅又不得不闭上嘴。

      可他咬咬牙,又觉得不得不说:“可她一个人的性命换这么多百姓的性命你觉得值不值?我们的士兵也是父母血肉养起来的,对面天天血祭请命,就在我们面前点火焚身,你说要是你你能不受影响?”

      “赵骅,我只信公正与公道。若我今日只为了赢烧死她,与我憎恶之人憎恶之事没有分别。”

      赵骅哑口无言。

      可见裴镜渊即将走远,他还是追上去,他不服气,大声问:“你到底是因为喜欢她才包庇她还是你真是这么觉得。”

      “……”裴镜渊没有再回应。

      良久,他听见裴镜渊带着释然似的,小声回应他:“赵骅,我死和她死没有分别的。他们并不是真的觉得她是妖女要烧死她,只是相信了只有她死了我才会受到诅咒而痛苦,想要我一辈子活在悔恨和追忆里而已。那何必牺牲她呢……”

      他看着远远天边澄净的颜色,低声说道:“我受不起任何一个人再为我死了。我已经累了。”

      *

      裴镜渊今日比昨天晚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色快要熄灭才由赵骅搀扶着他踉踉跄跄走到张意之门口。

      赵骅冷着一张脸,看他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无色的侧脸恨铁不成钢:“你今天受了那么重的伤,缓一天再来不就好了,为什么还非要上山来呢?”

      裴镜渊撑着门,轻轻摇了摇头,他头脑愈发沉重,耳朵旁铮鸣作响,可甩甩头,他说:“她现在看不见我的样子,不会知道我受伤了。但是赵骅,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赵骅咬住嘴唇。

      他低声:“你今日已经亲眼看到了,对面的百姓力求处刑,不惜布衣前行当肉盾。我们士兵的心也是肉长的,那些父老乡亲,叫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我知道的赵骅,但是这件事不要再说了。回去吧。”

      裴镜渊拂开赵骅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赵骅恨铁不成钢,看看着他腰都直不起来又不忍心再说,只能转头离开了。

      裴镜渊长叹出一口气,他试着直起腰,还是像昨天一样开始一件件解下外甲。

      腹部的伤口又添了新的,新旧的血痂与外衫沾在一起,他轻轻一撕就感受到了千刀万剐的疼痛。

      可他面不改色,咬紧牙关,还是一点一点按着肚皮上的肉撕下来。

      他专心自己手上的活,丝毫没有发现张意之就在不远的窗户旁。

      她的眼睛越来越疼。白天流了两次血泪,可她仍旧支撑着把青蝉青雀最后还在她身边的人的归宿交代给沈月明。现在她身边已经空无一人,黑暗里只有生命点点滴滴流逝的声音,她甚至不能像从前那样在草稿纸上写一写公式打发时间。

      但是她再也不用算了。她也永远不可能算不出第二个结果。

      她柔软的指腹压在窗户上。

      没关系,她想。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

      *

      那晚上,她照常给裴镜渊倒了一杯水叫他喝下。

      两人躺在床上,息息相扣,彼此都把那晚上当最后一面相见。

      张意之没有刻意提起他的伤疤,裴镜渊也没有把听到话讲给她听,两个人就像是蜷缩着抱团取暖,在秋月崖边入眠。

      张意之把颤抖的手捂在他的腹部,将耳朵贴在他的心脏上。

      直到他好像已经呼吸匀称,

      她说:“裴镜渊,我有很多次都可能活不下去的瞬间。

      我这一生,从出生到现在

      可能冻死在出生那年雪地里

      可能死在凶残的父缘母薄里

      可能埋没在岌岌无名的山沟

      可能放弃在被冷视轻蔑的污沟

      可能崩溃在信仰破灭的夜里

      可能大梦一场从此一蹶不振

      可能随波逐流

      可能随遇而安

      可能就此幻灭

      可能与一捧骨灰长眠

      也会想以死赔罪

      但是我也可以活下去

      黑山上的月亮会一次一次经过那狭小的窗户

      破碎的神像还在神龛上泛着青绿色的光芒

      月光始终打落在我身上

      我披着那光辉一遍一遍翻山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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