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千舟》言峭

22、密友

　　散落进雪地的红梅花瓣震起，地面裂出几条带着冰碴的裂口，梅树也有几分晃颤。
　　游人走后，梅园已空静了下来，这动静并未引起梅园仆役的注意。

　　谢影明白这狼妖是朝她来的。她凌空而起，随着纷飞的梅花往墙边去。赵霄却紧随而来，抬脚跨过低矮的梅树，裹着妖力的一掌朝高墙袭来。
　　谢影握着墨剑转身，就这风雪化出一道花瓣大掌反打回去。
　　“果然有妖。”
　　赵霄鼻孔翕动，嗅一口染上墨气的风冷笑一声：“原来是字妖，难怪妖气不重。”

　　谢影提墨剑挥去，赵霄后退一步，指骨弓起，黑红色的指甲突兀长起，在墨剑扫来时，经络暴起的指抓住剑身。
　　谢影用力劈下，可赵霄掌心的血逐渐将墨剑消融，一柄浓黑的墨剑顿时若山峦间的雾气散尽般，透亮下来，照见谢影身上玄色衣衫。
　　赵霄一掌推出，击中谢影胸腔。

　　她喉头一阵腥甜，退后几步稳住身形。赵霄看着掌心的伤口，任由鲜血落在地上，嘴角挂起讥诮的笑：“凡人身体就是好用。你这字妖还未杀过人吧，可惜了那柄墨剑。若是饮过几次血，便不惧人血了。”
　　万物有灵，皆可化形，无情众生化形有神无魂，有形无气，所化兵器初次遇血便会消融，此为天道劝诫，不可为恶。
　　谢影冷冷看着他。在他尖利的指剖心而来时，她眼眸一转，唤起地上的枯枝刺向秋儿的胸膛。

　　在赵霄分神打掉枯枝时，谢影化作一股墨烟随风散去。

　　“大人。”秋儿面色惨白，看着赵霄将那截差点要她命的树枝化作齑粉，心头升起一抹暖意，“可惜了，让字妖跑了。”
　　赵霄垂下眼，身上妖气散尽，不甚在意地一笑，“料他也搅不起多大风浪来，且让他再活几日吧。”
　　说罢，赵霄转身走出梅园。秋儿紧随其后，望着赵霄的背影，露出一抹笑，“大人，我回去看着卞青瑶，断不会让字妖接近她。”
　　赵霄停下来，转身朝她伸出手，秋儿愣了愣，提着裙摆小跑过去。

　　从梅园逃出去后，谢影身上墨气逐渐变淡，玄色衣裳也缓缓褪色。看着已经枯黄干瘪的衣摆，谢影紧抿着唇，扶着墙想去寻一处砚台安身。
　　走出两条巷子是一处书声郎朗的私塾，夫子提着戒尺坐在书案边，梳着小髻的学童左手扶书，右手提笔。
　　望着那砚台中的墨，谢影往窗边走去，却在窗牖下望见一位梳着双鬟髻，身着缝补许多次的浅青色缊袍的女孩蹲坐在窗外矮石上，手上一块磨得圆畅的石板。
　　她身量实在小，不走近，几乎看不到。

　　见她没抬头，谢影准备化作墨烟向窗里去时，忽然一只小手抓住她的衣摆。
　　她一愣，低下头，女孩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看着她，“哥哥，你为什么不走门，也是偷偷来听课的吗？”
　　看着那张瘦削，皴破的小脸，谢影有些许恍惚。
　　这女孩与她幼时有几分相像，而她曾经似乎也如她这般偷偷躲在连白学宫里仔细聆听着夫子说的每一个字。

　　她蹲在她面前，轻声问：“有墨吗？”
　　女孩咬着唇，盯着她的脸，摇了摇头。
　　谢影没再说话，准备从另一侧窗绕进去，可女孩忽然从怀中拿出一块窄小的木炭来，黑瘦的指捏着炭涂在她的衣摆上。
　　谢影沉默下来，看着女孩的脸，胸口的痛意似乎也消散了。

　　在这时，一个穿着桃色纩袍的女孩走过来，“霜儿，你在做什么？”
　　“月儿，你下课了。”女孩站起身来，身形有几分局促，双手抓着衣摆。
　　谢影也转过身来，眼前的女孩大概豆蔻之年，杏眼桃腮，双手叉着腰，眼中稚气未脱。
　　那张脸竟与书生，或者说是陈亭月极为相像。

　　“你叫什么？”谢影问。
　　那女孩鼓着腮，看了谢影许久后抬起下巴：“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看着这两个女孩，谢影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想。她没再开口，转身离去。

　　可走出几丈远后，陈亭月追了过来，“喂，你是要墨吗，我把这块青州墨给你。”
　　她递过来一块嵌着金色小字的墨条。
　　谢影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微微蹙起眉头，接过墨后问她：“方才那个姑娘可是叫王霜？”

　　陈亭月本带着笑意的眼眸忽然冷了下来，微微侧开头，冷哼道：“什么王霜，她就是一个孤女，靠邻里接济才活下来，哪有姓。”
　　脑海中闪过卞宅护院王成的脸，谢影微微一笑，明白王霜是王成收养的女儿。
　　她转眸，却发现陈亭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脸，见她看过来，她连忙移开眼，面颊上升起一层薄红。
　　她声音细弱蚊蝇，“你长得可真好看。”

　　谢影捏着那块墨，一瞬间明白陈亭月与字妖之间的故事了。看着陈亭月那副少女心事外露的模样，她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去。
　　可陈亭月紧跟在她后面，起初追得慢，渐渐变成只落后她几步。
　　谢影无法脱身，想用墨汁亦无法用，不由冷下脸，“你想做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她带着冷意的声音，陈亭月有几分委屈，慢慢红了眼眶，双手紧攥，却仍是问出这句话。

　　可谢影现在满脑子都是来到鸿翔镇时她的所为，不禁冷笑一声。
　　看清谢影脸上的嘲讽后，陈亭月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忽然一个中年人扛着刀走过来，立在巷子口，神情莫名。

　　竟是王成，他深深看了几眼陈亭月，眸中的愤恨藏都藏不住。谢影有几分意外，在王霜还未成为王成女儿前，王成应当是不认识陈亭月的。
　　可看他那神情，分明是认识陈亭月的。陈亭月显然也意识到了王成的敌意，目光在谢影身上停留片刻，终是提着裙摆跑开了。
　　陈亭月离开后，王成静静看着谢影。

　　谢影捏着墨条，身形有几分不稳，可王成忽然走过来，递来一个瓷瓶，里面是浓稠的墨汁。
　　谢影并没有接过，有几分警惕地看着他。可他却将瓷瓶放在地上，直视她的脸，那双眼不似青年人的斗志昂扬，竟有饱经风霜之意。

　　“姑娘，我不会害你。”
　　王成话音落下，谢影眼皮一颤，略勾起唇角，问：“你什么意思？”
　　“我也是从十年后来的。”他神情严肃，“跟你们一样，如果你信我的话，便去疗伤。”
　　谢影深深看他一眼，思量片刻变回字形，投入瓷瓶中。再出来时，方才还褪色，扭曲的字已变回那柔婉有力的式样。

　　“王霜是我的养女。”他说。
　　谢影点点头，“我知道。”
　　“你那夜救我是因为我们长得像？”
　　王成忽然沉默下来，黑亮的眼望着远处在街头游荡的女孩，许久后才道：“像也不像。”
　　谢影没有去追问她与王霜何处像，何处又不像。只问道：“字妖掳走女子，你可有参与？”

　　王成仍然沉默着，可那紧拧的眉头出卖了他的心情。谢影也沉默片刻，问起那群黑衣人，“字妖掳人，有修仙门派在帮他是吗？”
　　“是。”王成抬起一双疲惫，懊悔的眼来。
　　“是谁？”
　　他忽然别开眼，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谢影知道他不会透露这个，于是问道：“你来幻境做什么？”

　　“我想再看霜儿几眼。”
　　他声音很轻，几乎没有力道，一阵风便能把声音给吹散。谢影并不太懂他骤然低沉的心情，抬脚往卞宅走去，走几步后转头问他：“你们用菩提镜便可逆转时光，为何还要进幻境？”
　　“回不去的。”他喃喃作声，苦叹着摇头，神情悲怆。

　　“王叔叔！”王霜忽然捏着一个冷掉的包子跑过来，双手托举递到他面前，“这个包子可好吃了，你尝尝……”
　　谢影迈开步子，不再停留。

　　回到卞宅时，秋儿守在屋外面，谢影看见她不由冷笑一声，一介凡人跟妖厮混在一起，实在愚蠢。
　　周尽盖着厚厚的被子，面上毫无血色。谢影一进来，他便掀开眼，看向她，确认她无事后懈了精神。
　　谢影在床边坐下，说：“王铁匠也进入幻境了。”
　　周尽有几分惊讶，沉默片刻问：“护院王成？”

　　“对。”谢影没去问他如何知道的，想了想说：“我遇见陈亭月了。”
　　周尽抬起眼，眉头微动，道：“还有王霜。”
　　谢影微微愣住，深看他几眼，知晓他不可能去跟踪自己，声音升起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讽意，“你是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倒也不是。”他声音低缓，“王成既然进入幻境，总是有牵绊的，你遇到他，必然也会遇到王霜。”

　　她没再说什么，看着他虚弱的模样，问：“五转育灵草可用了？”
　　他不答话，谢影不禁升起几分怒火，“你难道是要将它带出幻境不成？”

　　“不是。”他抿着唇，看着她突然冷掉的脸，许久后淡声道：“我想你比我更想要它。”

　　她呼吸一滞，凝视着他那双有些迷离的眼眸，她猛地站起身来，背过身，“你什么意思？”
　　周尽微微闭眼，眼睫颤了颤，回道：“终归是要死的人，我要它何用。”
　　谢影转过身来，微弯下腰，看着他的眼眸，讥讽笑了笑：“那我要它何用，我能将它带出幻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