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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落日 ...


  •   “……去年五月上旬久米首先发现疫病,下旬浮穴也传出灾情,到七月的时候,这事情还没有通报给伊予国府,除了久米跟浮穴当地,其他地方根本还没有任何人发现那是大规模传染性质的疫病。九月中旬才由伊予国府通报给伊予国境内十四郡司,大伴广家到九月底才下令全郡饮水必须经过煮沸才能饮用,到十月才下令防疫。”

      “嗯、嗯……记忆力很好。不过这跟栗子有什么关系?”

      “跟栗子没有关系,跟你有关。”幸鹰心绪杂乱地挥着手,“你七月初就不在伊予、十一月才回来,何况你的船队通过丰后水道跟伊予滩时,大小接驳船只多达十六条,如果其中有五成货物是药材,十个神野郡也够用了。”

      “……国守大人,事情已经过去了。”

      “十二月时,整个伊予国的疫情一下被压抑下来,不只神野郡。”

      翡翠有些不满,“啧……”低下头去吃栗子。

      “大伴广家根本不可能在他知情之前就托你走私药物,也不可能花这么多钱托你去采买整个伊予国所需的药物。其实……根本不是大伴广家托你去的,你只是把走私回来的药材供应给他而已。其实你的情报网抢先在国府之前两个月就得知疫情,对不对?”

      “你在生气?”

      幸鹰不答,闭着眼睛颓然沉默着。

      翡翠也不再开口问,只是低着头专心把栗子的硬壳压裂。

      “你比我更像是伊予国守。你在保护伊予的百姓,而且做得比我更好。”

      幸鹰自己下了结论,两手交握轻轻放在深前矮几上,低低地叹息,不再出声,望着翡翠的动作。翡翠也没开口,修长而灵动的洁白指尖默默动作着,压裂栗子的硬壳,一一取出当中的果仁,挨颗放在粗纸上。

      一个默默地剥、一个默默地看,翡翠无声地笑着,米色的粗纸上,淡黄的栗子映着立窗外头射进来的日光,带着朦胧的半透明,晶莹的诱人。

      “国守大人,你瞧……夕阳呢……”

      幸鹰半垂着眼怔怔地望着,他面西坐着,两手都在几上,正对着立窗。耳朵里听着的翡翠的声音像是从十几里外传来不真切的喊声,左手轻捏住微微颤着的右手食指,视线垂得更低,上缘是自己一排灿亮萌黄的浓密睫毛,上头染着朱红如血的残阳色泽,浓烈饱满地似要滴下来,“好奇妙,这种颜色,好像是……梦里才能看见的。”

      翡翠慢慢把右掌覆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停了一停,又握了一握,才终于一把将他拉起,“走,国守大人。”

      “嗯。”幸鹰丝毫不问,任凭翡翠将他拉到窗前,看着他推开立窗,原要与他一同踏上立窗之外的露台上,孰料甫望见窗外景致,不由得向前抢上两步。

      那一轮红彤彤的落日竟像是即将被吞噬那样地,竭尽最后气力悬在海面上。

      他觉得自己拦不住了……

      足下一软,突兀地蓦然坐倒在木板上。

      翡翠悄悄放开手,幸鹰左手失了牵制,无声地落在他自己的膝上,想开口但全然无法出声,咬住下唇,慢慢闭上眼睛。

      “国守大人,你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不想……哄你。”

      “我知道……”

      不知道是落日的颜色,还是光线透过他眼盖照出血色,紧闭双眼的幸鹰眼前兀自残留着一片无法回避又无法正视的猩红。他静静的闭着眼看着那看不见的落日,那落日像也有脉搏似的,随着海潮拍打在船身上的波动默默跳着,牵引着他的心跳。隐隐地衣衫窸窣响动传到他耳中,感觉到翡翠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像是自己身上的暖香托着翡翠身上那种萧索的香气蒸开来,或者说是翡翠身上的香气踩着他自己身上的,重重的踩着,那样自顾自鲜明着。甚至他感到那香气越浓郁,落日的脉搏就薄弱,只剩下微微的挣扎、微微的颤动。

      他本想为那令他久久闭上双眼不敢再看的壮丽景致叹息,却仅仅是悄悄吐气出口,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左侧有什么黑影慢慢掩盖住他紧闭着的双眼之前的光线,移到他身前,该是翡翠宽阔的肩膀吧?会把他压垮的肩膀,那么结实而生来便具有压制一切的气势的肩膀。

      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没有理直气壮被哄着的理由。他的自尊只能依靠自己的所作所为去保护。

      他早就再也不是孩子了。

      翡翠的影子慢慢移到他正前方,那堵腥红的墙全然被遮住。突然从那片血红脱身的安心感,错愕得令他一时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闭着眼的视线中只剩安静祥和的夜色,还有无声蔓延的香气,幽幽然、沁沁然,慢慢靠他更近。幸鹰屏着息,那低沉的脉动,或许那便是他自己的脉搏,便随之鲜明起来。有着什么异样的事物靠近他,甚至来不及腾出心思去猜想之时,一种潮湿暖热的触感若有似无地擦过他额前的发梢,紧接着,那个湿热的触感移向他额角,猛然确实起来,像是被一种名为温柔却不可名状之物,那么毫无意义、难以形容的轻轻贴着他的额上,就领略了前所未有的包容。

      鼻尖轻触着某个温暖的实体,直觉是翡翠敞露在外的胸口。全身剧烈地震了一下,直到贴着他额角的触感远离,幸鹰依然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消失殆尽,泥塑木雕似的动也不动。

      “……国守大人,”那把他压垮的声音响起来,却是近乎求告地颤然开口,低低柔声劝慰着,翡翠的声音有着拈花不惊落露水的轻,有穿过他身体压在他心口上的重,“能不能不问原因由衷地相信我?国守大人?”

      “翡翠大人,你……是指什么?”翡翠的香气仍在自己身前极近之处。

      “告诉我,能不能相信我?”

      他不敢睁眼,“我相信。”

      “你自己的样子。我想看见的……我希望……你能一直是你自己的样子。”那分不清是轻是重的声音暖暖地漾开来,“所以,不要这样,好么?国守大人?”

      “我不能明白。”他不能明白刚刚那贴在他额角的湿热触感。不明白那是什么、不明白那代表意思,甚至他连那是否真的接触到他的额都无法清楚地分辨,但他真的在霎那间就被这整个世间给原谅了,“真的不能明白。”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做你自己的样子就行了。我……”翡翠蓦地止住了话声。

      翡翠的话他每个字都听懂了,但完全没有捕捉到其中的具体意义。更恍惚的是那欲言又止没说出口的话。翡翠缓缓离开他身前,至少他已不再极近距离的感觉到他身体的存在。潮声突然清晰起来,眼前却仍是黑暗。

      “国守大人,睁开眼睛,好么?”

      他费尽气力才终于睁开眼睛,天业已全黑了,适才悬在海面上那一枚鲜血也似地红日恐怕早已沉入海中,“夕阳……被吞噬了……”

      “嗯……”

      “……星星,好明亮。”

      翡翠站在他身前两步,幽幽地低声开口,“虽然没有什么人规定应该这么做,但明天一早,太阳依然会升起。就像平常那样,遮住星星的光芒。其实星星一直在天上,只是看不见罢了。”

      “一直在,只是一直被遮住了?”幸鹰怔怔地抚着自己的额角,冲动蓦然发作起来,一骨碌站起身,“翡翠大人,刚刚……”

      “嘘……”翡翠伸出食指抵在他唇间,“傻孩子,别问。”

      “你刚刚说,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对我来说,你当然还是孩子,所以我才忍不住……”

      “什么?”

      “哄你。”

      “我不是孩子了,不需要哄。”

      “需要的,否则你不会觉得自己错了。你刚刚露出的,正是被原谅了的表情。但谁没有原谅你呢?……国守大人,其实,只有你一个人在责难你自己。”

      “我一直想真正作些什么……为百姓、为伊予……为……”

      “为你自己。”翡翠脸上又显现出他一直没怎么掩饰过的轻蔑,“对吗?”

      “是。”

      “所以我说你还是孩子。孩子才会这么好强要胜,那么执拗、不服输地想胜过我。国守大人,难道就非要胜过我不可么?”

      “翡翠大人,您为伊予所做的,正是我的缺失,”其实幸鹰一直以来的沉默与坦然,或许也只是一种含蓄的轻蔑,“身为伊予国守,其实我所做的工作远远不足。更不用说是跟你相较。”

      “但是,你为什么要与我相较?嗯?我为伊予所做的?国守大人,你似乎忘了,我自己本人就是伊予土生土长的野海贼。或许,在国守大人心目中,区区一个海贼,本不该做这样的事情。”

      “翡翠大人……”

      “我会向你讨保大伴广家也与此事有关,他是伊予本地人。庄园田产全在伊予,大伴广家再贪婪妄为也有个限度。他不会放任自己的根腐坏溃烂下去。”

      幸鹰眉一扬,“而我是外地来的!”

      翡翠转过身来,双手抱胸、眉眼含着讥讽的笑意,唇角挑衅的微微上扬着与他对望,并不说话。幸鹰紧抿着唇,脸上摆满了他从来没有成功掩饰过的、少年英锐的顽固神色,全副心神都提高了防备。

      四周的空气冰冷僵硬起来,露台上的两人剑拔弩张地对望着,幸鹰突兀地想,简直就像是结了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翡翠突然绽开一抹笑,那对修长的凤眼笑得眯了起来,幸鹰不自禁退了一步。

      “国守大人,你一下子就忘了我刚刚才说过的话吗?”

      我希望……你能一直是你自己的样子。

      “我没有忘。”

      “说到底,你总是要回京都去的,不是吗,国守大人?”

      幸鹰答不出话来,翡翠瞅着他半晌,自顾自地笑着,“呵呵……”漫不在乎似地转身走进船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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