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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初秋时节,七月流火。日头下山时,空气里的暑气也随之消退。她是一早就给叫起的,从辰正时分开始当差,如今已是申时三刻。揉着酸痛难忍的眼眶,她卸下手头活计,再将挽上的袖管放下整理好,只等值夜的宫人来交接,她便好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回去。

      不多时,就有个梳着朝天髻的宫女探头进来,见她整理着药杵药碗,不禁笑道:“太医署里的先生正唤姑姑过去呢。”她想过一想,遂将那些瓶盆碗罐都交与那人,又嘱咐说:“遇着尚药局里来的公公,就说公子一切安好。”那宫女嘟着嘴直道:“成日里就给他白米白面地贡奉着,又是这样药那样汤的,只怕全是白白糟蹋的,我可是从未见他好转过。”

      她只笑了笑,也没作声,用帕子抹干净双手后,出了含凉殿就往后苑去。远处阙楼上的绿琉璃瓦好似一泓碧水在缓缓流淌,她拿手指拢着微微散乱的鬓发,一面走,一面想:那公子一直这样睡着,没有一年也有半载了。若是要醒来,那也早该醒了。拖到这会子仍不见动静,谁人心里不晓得是不成的?只是皇上那样看重他,就盼着他醒转,一日里总要来看个好几回。

      她沿着甬道走到太医署外,有守在门外的小太监迎上来,巴结道:“劳烦姑姑了,总这样体谅小的们。”她叹了口气,却又笑道:“公公客气了。先生传我,我哪有不来的理儿?”那小太监见她如此说,心里更是欢喜,忙引着她进去回话。署里的老太医例行问过两句闲话后,便放她回去歇着了。

      毫无疑问,谁都没真打算那公子醒来,且谁都没想过他真会醒来。她隐隐约约地想着,不知不觉就又苦笑起来。她想起那公子如画的秀眉跟惨白的薄唇,他安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皇帝每回来时,都同他絮絮叨叨地说些她听不懂的往事,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人名。她有偷偷去问过宫里年老的嬷嬷,却终是没探出什么究竟。

      这一来一去的,又耽搁了不少工夫,待她走出内廷时,夜已暗得昏沉。那两扇巨大的朱漆金钉门在她身后重重地阖上,壁上的龙凤飞云石雕也笼在夜色里,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然后她转过身去,头也不回般,逃离这座关了死人又锁了活人的深寂城池。

      照旧是夜里睡不踏实,翻来倒去了好久,听着远处似是打过了四更,她便不再折腾,索性坐起身来慢慢穿衣。出来时提了盏玻璃芙蓉彩穗灯,这是皇帝特意赏她的,那一点彤红的烛焰折射出数十面的光辉,好似绚烂的烟火,竟映得那透明灯罩上头跳跃出流光溢彩来。

      她想起皇帝身上穿着的描金绣彩盘龙腾云衮袍,也是这样五光十色的,衬得他那清隽的面庞也像是罩在一圈光晕里。她是从不敢正面窥视御容的,只在有些迫不得已需要应对的时候,才稍稍拿眼角觑过一回。反倒是那病榻上的公子,她每日替他喂药梳洗时,都会细细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那张一沉不变的面容平静如常,却也生动如常。

      从御药房处取来今日的剂量,她将药材都放在陶罐里一并煎了,再用银吊子添过几趟水。皇帝进来时,罐盖上的气孔里正氤氲起白色的轻烟,罐子里咕噜咕噜的响,响得她手忙脚乱,又是煽风助火又是掀盖透气。

      皇帝在她身侧静静地看了会,突然笑道:“这药倒是挺香。”她却是极诚惶诚恐的,不敢轻易去接话,却又不好不答,只得轻声应了个:“是。”心头跳得怦然,胸口的燥热也像是那白烟一般,汩汩地向上冒起,然后烫得她耳根处又酥又软,面上也染出了少有的胭脂色。

      只说了这一句,皇帝便不再看她,又踱步到书案前怔怔地注目墙上的一幅画。同探望那位公子一样,皇帝也总喜欢来观赏那幅画,画上的女子正是她极为羡慕的韶华年纪,相貌也是极秀气的,颊色和婉,眼波微润。她定定地看那女子,不由要赞叹画工的绝妙行笔,细微处无不精致,翩翩然好似神仙,倒像是下一刻便会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内殿里燃着苏合香,四散到殿中各个角落里,才闻了一小会就让人宁神。于是,她脑里的思绪也停住了,只顾得上痴望皇帝拖曳在地上的织锦云纹长袍,那绣线密密匝匝地缝制在袍角边上,就像殿外盛开的木槿花,花开得热烈,开到那花瓣边缘都卷起了焦黑色。她便一直这样看着,看到皇帝离去时,也未将视线从青石砖上移回来。

      再后来,皇帝还是每天都来这里小坐,照例是跟那公子说些个散话,又看过一回画中的女子。来的次数多了,她倒也不像初来时的那般拘束,皇帝在那头说,她就坐在这头摆弄针线。那些周而复始的私语悄悄在她脑中串出一条珠链子来,每一粒都晶莹剔透的,转上一转,又能泛起夺目的宝光。

      皇帝去后,她才揉捏着发麻的小腿从小杌子上站起,立到画像跟前。画里的女子却好似稍稍动过一番,右手执的那柄铁骨绸扇斜搭在左手腕骨上。她忙揉一揉眼,又仔细将画再看过一遍,仿佛要将它深深印刻进心里去。

      宫里的女子是少有使折扇的,比如她,就是素常用一柄素绢纨扇,再就是煎药时,那把用力大挥也不散架的老蒲扇。像那女子一般的折扇,她只在少时家中父亲邀来的文士身上见过,多为粽玉之类的材质,也是很少见有用铁骨。

      为此,她傻想了大半日,想到太阳穴上一突一突地疼痛,才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一夜,是她自来这后头一回主动让值夜宫女回后房去睡,自己却守在殿中,就卧在那公子的榻前。起初浅眠,又是怎样都睡不着,后来却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地竟是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少年少女们欢笑嬉闹着,她虽掺和不入,可也瞧着心喜。

      入宫以后从未有过这样的好眠,她睡得沉酣,连殿外催起的撞钟声也不曾听见。等到殿里洒扫的宫人来急急敲门时,她才不情不愿地起身。正要穿上衣裳好开门,却不想竟蓦地发现一把折扇掉落在门前的地上。她抖索着拾起,反复看过好几回,方才认定这正是那画中女子之物。待她再抬起眼去看画时,那女子正双手交叉抱胸,仰首浅笑着,手里空空。

      门外的“咚咚”声已传不入她耳,她就这样愣坐在石砖上发呆,呆到皇帝下朝后命人来撞门,才总算是惊醒了过来。这日天气晴好,殿外的阳光照在皇帝身后,将一条长长的落影投到她的身边。因是背着光,她是看不清皇帝的面容的,可她却又真觉得自己是见着皇帝慌乱的神色了,心底里头不免生出一丝好笑来,倒不想皇帝也能有这般失措的时候,又偏偏是让她瞧见了。

      皇帝的声音还是如往常一般的平和,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她茫然地答:“奴婢叫重九。”皇帝应是笑了:“是个好名字。你是哪家送进来的?”她怔忡着再答:“奴婢是云家庶出的女儿,故而进宫。”皇帝仿佛未听到她的前一句,缓缓地伸过手来,她瞅着他指尖流转的亮光,脑门上一阵止不住的眩晕。皇帝说:“将扇子交与朕吧。”她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再醒来时,她躺在一张极尽奢华的雕花大床上,头顶挂着一罩莲青色的幔帐,帐上的水墨画让她又记起那画中女子来。她一跃而起,底下又有好几个宫女上前来殷切问候,口里称:“娘娘。”她不解:“谁是娘娘?”宫女们纷纷笑道:“是您哪!您是皇上新册的云妃娘娘。”

      她呆坐着出了半会子神,直到有宫女进来侍候她用膳,方才弄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席上一片静寂,宫女都站得跟尊木雕似的,便是再多的山珍海味,她也是吃得不自在的。饭后,又像是给人支着走的人偶一般,被伺候着梳洗、更衣、上妆……那些宫女都在她耳畔赞着,说皇帝今夜定会来幸,说着说着,她便不由自主地将这些话都一一信上了。

      可惜皇帝到底还是没有来。翌日起床时,连宫女们的目光都是异样的。她倒是经这一夜想通了,想透了,反正本就不打算强求。已近晌午,她只略略用过些米粥,便说要去殿外走走,又说不要人跟着,才好散散心。这心一散,自是又散去了含凉殿里。

      她推门进去时,殿中陈设依旧,一桌一椅,一案一杌,都跟昨日她醒来时一个样,只有榻上那公子已是杳无所踪。她忙抢到墙边观画,画是依然,人却不再,只余下那一轴白绢给殿外的清风吹得悠荡荡,荡出起伏的波纹,又平静地落回墙上,便再也不动了。

      是梦?是真?

      她弄不明白,也不愿再去弄个明白,只是出于平日里的习惯,转身去取过沉水香来放在药玉盏里熏燃,燃起的火星上窜,刺得她眼里一滴滚烫的热泪沿着面颊落入盏中。琉璃盏内瑞烟葱茜,在落日残照的辉映下,那碧草色的烟光愈加轻盈淡荡,有几缕飘出殿外,凭着风力直如升上天际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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