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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无谓声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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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元徽从柳云房里走出来时,天已大亮,他招一招手便有仆人鱼群般入内取出用过的毛巾、水桶等杂物,随后拢上房门,使柳云得以安宁。
他在前院静坐,若有所思,不多时纪玢誉走了来,择了他手边的位置落座,另有仆人奉上热茶水和点心。
纪玢誉亲自给他斟了杯茶:“从昨天折腾到今日,你也累了,喝点水吧。”
纪元徽呆呆道:“小叔去而复返,怕是一战未成吧。”
纪玢誉淡然道:“虽如此,倒也无妨。”
纪元徽目光空泛:“栩栩姑娘再嫁他人,小叔果真可以淡然视之么?”
纪玢誉看了看他:“若不然,我也不会在此闲坐了。”
纪元徽缓缓望向他:“有时我很钦佩小叔胸襟之开阔,有时又不敢苟同。”
纪玢誉无所谓道:“你我之境遇并无多少相似之处,对待感情也未必态度一致。倘若易地而处,你不会像我这样做,而我也不会走你走过的路。”
纪元徽又再缓缓移开目光:“可我又失足走错了路。”
纪玢誉道:“从来没有人怪过你什么,却是你一直在怪自己。”
纪元徽心湖渐平,却是静水流深。
周身的伤痛使柳云无法睡得安稳,可纪元徽除了时刻相伴左右,在她醒时喂水喂药之外别无他法,到底还得要靠柳云自己坚持。
展眼过去三日,纪元徽改而派女仆为她换药换衣并擦拭身子,又在无意中提及药浴:
“小叔府上有种特殊药浴可治外伤,效用奇佳,等过几日你身上的伤再好些,我便命人给你准备,只是可能要忍着点疼。”
柳云自然道:“疼我不怕,你觉得应当用就用吧。”
纪元徽微低下头道:“你会怪我不避男女之嫌单独给你上药么?”
柳云道:“这也没什么,我本就没什么名声可在意的。”
纪元徽觉得她语气有些不对,便道:“为何这么说?”
柳云道:“难道不是么?我从一开始便是个来路不明且与你不清不楚的女子,而今我落入小人手里惨遭不幸,自当更是臭名昭著。洗也洗不干净,还是不在意的好。”
纪元徽心神一震:“难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在意声名才…”
柳云截住他的话:“因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已至此,我认了,你在我身边守候太久,应该很累了,快去歇息吧。”
纪元徽木登登地望着她,良久未动。
柳云叹了口气道:“我只要活着就好,其他都无所谓,真的,你快去休息吧。”
在柳云的再三催促下,纪元徽不情不愿地离开,背影之落寞好比离群之孤雁。柳云亦是百爪挠心,并不好过。
到了夜里,纪元徽又来找她,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柳云哂笑一声:“所以呢?”
纪元徽顿了顿道:“若要说我不在乎,大概连我自己也是不信的。可比起所谓清白,我更在乎你的感受,而绝非是那些流言蜚语。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活着,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可我更希望你能开心快乐。”
他能这样说,着实令人感动,可柳云却不得不敛容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不会因为失身而轻生的,我不会为了守住贞洁而拼上性命,清白之名于我有如浮云,我就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否则我也活不到今日了。”
她意有所指,纪元徽心如明镜,却毫不犹豫道:“我当然明白,可你我始终是彼此唯一,或许就是上天注定,为何要为不曾发生之事而彼此心生隔阂?”
柳云眸光凝在他眼下乌青上,话锋一转:“你还没睡?”
纪元徽呆愣了一瞬,继而点点头。
柳云脸色微沉:“你就一直在为这些事胡思乱想,以为有所悟就跑来向我剖白?”
纪元徽老老实实道:“不说清楚我就会一直想,怎么睡得着?”
柳云心口一堵,闷声道:“罢了,你别多想了,我已然性命无虞,有些事也不必急着提上日程。”
纪元徽呆头呆脑道:“你是说,与我谈婚论嫁之事么?”
柳云呼吸一滞,翻身倒下:“你不睡我睡了。”
可惜如此一来,她便看不到纪元徽此刻的神情,否则她也不会郁结难消。
纪元徽道:“眼下还不是时候,我明白,我会等。”
说罢,他转身离去。
关门声音很轻,却重重叩在柳云心上。
翌日,纪元徽特地为她送来早饭,柳云见他憔悴之色褪去大半,稍感宽慰。她已能下床梳洗,便在敞厅内与他同桌用饭。明媚天光照进屋内,一扫连日阴霾。柳云本该释然,依习惯执勺吃粥,却忽然手臂一软,粥勺叮当一声掉回碗里。
柳云顿时花容失色,她心知这意味着什么,手臂的无力感像是扎进胸腔的无数根毒蜂尾后针,并非剧痛无比,却是延绵不绝。她骇然的目光渐渐下落,却见桌边的如意云纹变得重重叠叠,一圈又一圈。
纪元徽忙端起她那碗粥,舀起一勺喂她,可她神色茫然,只心慌意乱地瞧着不住颤抖的右手。
纪元徽立刻握住她的手道:“云儿。”
他才喊出她的名字,就被她打断:“我的手怎么了?”
纪元徽怔怔无言。
柳云连瞳孔都不得安定,却竟笑道:“直说吧,不必藏着掖着,我扛得住。”
可纪元徽说不出话来。
柳云含泪道:“我的右手是不是废了?”
纪元徽当即反驳道:“不是。”
柳云皱起眉头注视着他,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周身弥漫起伤心的气息,即使暖阳裹身,她亦如身在冰窖。
纪元徽磕磕巴巴道:“只是可能…暂时使不上力罢了,待取出你手臂内的毒针…便可慢慢恢复。”
柳云深深呼吸,极力克制住声音里的哽咽:“那么,我还能再用灵蜓锁吗?”
纪元徽心沉到谷底:“暂未可知。”
柳云凝望他片刻,蓦然笑道:“这也没什么,本就不属于我的东西,或许失去也是迟早的事。”
纪元徽神色一变:“别这样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的错。”
柳云无力的右手拨动了一下粥勺,无尽的酸涩滋味充斥心头,她一方面觉得难过,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早就看开了。她抬头望向门外,光亮刺目,迫使她闭了闭眼。原来光明也会伤人,她本不该有所期盼。
这时,纪玢誉领着一大帮人走了进来。
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月余不见便遭此大难,你可曾后悔未听我劝啊?”
柳云望向她,缓缓起身:“梅姐姐。”
梅卉裳懒懒笑道:“倒还记得我。”
柳云怔怔道:“你怎么会…”
梅卉裳挽着冉诗序的手臂,和颜悦色道:“我随夫君行诊,前不久才来,这两日正要打道回府了,偶然听闻纪玢誉府上女护卫出了事,纪玢誉手下四处寻医问药。若是旁人我必定熟视无睹,可偏偏是你。”
她叹了口气:“你武功平平便该少出门少惹事,怎么被人盯上了还浑然不知?纵使你身边的男人保护不了你,危难发生时,你也该让他们顶上啊,怎么还身先士卒,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柳云无言以对,她也不想的啊。
梅卉裳又蹙了蹙眉道:“轻易被抓走关起来之后,你不会还为了所谓忠心,誓死不低头吧?”
这倒是没有,她又不是没试过服软,可是不管用啊,李成那厮分明是搞针对,她怎么屈服都没用。可眼下纪玢誉在场,她也不好坦白啊。
柳云羞愧地抬不起头来。
梅卉裳用一种“恨其不争,哀其不幸”的目光瞧着她,摇了摇头道:“我真没想到,你现如今也变成这么个死脑筋。”
她这一通数落下来,不仅柳云哑口无言,连纪玢誉和纪元徽也面上无光。这可是在纪玢誉府上,她不过一外来之客,却竟如女主人一般指手画脚,还叫他人自觉理亏,任其发挥,实在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本事。
她说话时无人有底气搭腔,她一停口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虽说井梧心有不服,但他一贯不逞言语之能,当然他想逞也逞不来;而纪玢誉是不大想与之争论,便就让着她了。
归结下来最受打击的还是纪元徽,为着自己的无能与失职,他仿佛要在孤山之巅受尽天雷之刑才得以赎罪。尽管若真如此,他早已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柳云眼角瞥见他黯然懊悔之神色,心头不由一恸,便握了握他的手。纪元徽大感意外之余,心间又是欣喜,又是感动,又是甘苦交错、欢痛与共。
梅卉裳将他俩之间的小动作和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正要嗤笑出声,冉诗序及时道:“柳姑娘,现下可方便我给你把脉?”
冉诗序对梅卉裳了解愈深,心头的芥蒂便越浅,犹如此消彼长一般。从前梅卉裳以胡搅蛮缠蛮横无理的方式大出风头,他只觉得颜面扫地、有失体统,如今却觉得她可爱。
也许是他心底里破除成规的意识觉醒,也许是他明白无惧世俗眼光正是梅卉裳最难能可贵之处,也许是他早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为此,有关于梅卉裳的一切他都觉得再好不过了。只是梅卉裳有时放肆太过,本是出于好意却叫人难堪,连她自己都慢慢有所感知。冉诗序虽可对她无限包容,但偶尔岔开话题方可避免当下陷入僵局,而梅卉裳如今也愿意收敛些许,双方达成某种意义上的平衡,想来也是彼此相守中必不可少的某种妥协与迁就。
极端太过便成了偏执,本就是不可取的,适当的妥协与迁就并非是向对方低头而自我委屈,相反的,他们都将变成更好的自己。
大略领悟到这些道理之后,梅卉裳自然不再出言嘲讽,也收起了唇边那一抹冷笑,越发温存地倚在冉诗序身侧。
柳云忙道:“当然,有劳冉神医。”
众人便一齐转换场地,去到柳云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