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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终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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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音执瞧着纪元徽迟迟未出的手,脸色一变,紧接着便脊背一凉,他瞬间从原地弹开,伴随着一声炸响,那座小山坡已成废土。
一人从天而降挡在叶音执身前,为他与来人对上一掌,叶音执冷眼旁观:
“纪玢誉?”
纪玢誉自半空打了个旋落到彼端,井梧恰及时地来到他身旁,前所未有的安定油然而生,即使纪玢誉未能与他对视一眼,他也十分满足了。
禹奚歌冷淡的眼眸盯向他,叶音执亦冷笑道:“你果然没死。”
与此同时,纪元徽竟如野兽般反向他俩冲将而去,禹奚歌眸光一厉,反手阻之,可纪元徽凭着一股蛮劲突破了他的屏障,竟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禹奚歌瞳孔立时放大数倍,难以置信地垂眸望向这把穿胸而过的平平无奇的长剑。
那是纪玢誉赠予他的青龙剑。
纪元徽毫不留情地拔剑而出,一道血柱喷向空中,最后溅洒在地。禹奚歌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渐渐支撑不住双膝跪了下去。
叶音执脸色变了又变,俨然也是措手不及,纪元徽怎么会如此失控,他明明在他血液里种了蛊,他该听他差遣才是。难道他百毒不侵的体质,连蛊毒也能克制?可若是如此,那先前他又为何会对于敛心下那般重手?
纪玢誉沉痛道:“徽儿。”他声音里饱含无奈与不忍,可同时又有一种超脱俗世的疏离感。
叶音执已明白过来自己被纪元徽耍了,间接害死了禹奚歌,这使他感到无比愤怒,可不等他有机会发泄,纪元徽已再度对他出手,却不料垂死挣扎中的禹奚歌还能拼尽余力为他再挨一剑。
这世间仿佛变做血红色,由鲜血织就,慢慢模糊了万事万物的轮廓,最后只剩黑暗。禹奚歌再无力气支撑,轰然坠地,叶音执就在他身后,却也没有搀上一搀。
可禹奚歌并不怪他,他从来不要叶音执为他做任何事,在他生命至终,叶音执一如既往的自私冷漠,倒还是他熟悉的记忆里的样子。
叶音执冰寒的眼眸中不知有无那么一点蔑视,大抵是因为这人都要死了,蔑不蔑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虽然他行事一向不追求结果,只要过程有趣就好,可到这份上,他也不想费这点子功夫了。
他那样好似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极其淡漠地望着禹奚歌,身躯笔直,面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凉风入袖,他衣上沾染的血像朵无比娇艳的花在云上飘摇,起伏间零落。
禹奚歌双眼睁开一条缝,黑暗尘世中寻见那道唯一入心的身影,只是微微勾唇一笑,便永远瞑目了。
连句遗言都没有。
叶音执心头有一瞬间的暴怒,爱也好,恨也好,总归要有个交代,便无后事可托嘱,哪怕是追忆追忆往昔呢?他们到底相知相伴多年,难道就没有一点共同的记忆可回首?
他就这么死了…
他到底还是扔下了他!
禹奚歌,你给我活过来!我没让你死你就不许死!你不是说过什么都听我的吗?你不是说为我而活,命都是我的吗?
你怎么能私自夺走!
剧烈的痛楚粉碎了他所有的微漠与冷傲,他目眦尽裂,形容扭曲至极,双手抱头不可自控地大叫起来。他先是躬身再是朝天大喊,体表与内里都出现了巨大变化,仿佛有张厚厚的保护壳一寸一寸碎裂,到散做飞灰时,才露出他真正的面貌。
原来他早已不再年轻,原来面对失去时,为避其害他也会假装不在乎,原来那种痛苦连他也无法承受,或许他想连自己也欺瞒过去,可他终究失败了。
他还是逃不过惨痛的下场。
长时间的咆哮过后,狂风已将他半束的长发吹散,他重低头,暴露在众人眼中的便是一张枯老的面容,连发丝也变得灰白。
叶音执抚摸着自己的脸,不必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其实他还算不上年老,论真实年岁他才不过中年,可他却老得这样快,若没有那些伪装,他根本无法面对自己。只因幼时之伤终其一生都不能复原,所以他不得不终日活在人皮面具之下。
他从没重视过与禹奚歌从前的情谊,他虽未把话端在明面上,可禹奚歌在他看来同奴隶几乎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更听话好用罢了。以往禹奚歌多少次为他历经凶险,几度九死一生,他从没放在眼里,由始至终都不曾说过一句宽慰之语,而只有轻蔑与冷嘲热讽。
诚然他有时会备上一些上上等的疗伤之药,可他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小事一桩罢了。而禹奚歌一贯对他言听计从,随叫随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仿佛有那一点回报便无比知足了。
可如今,他死了,轻易就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叶音执忽然感到心被掏空了,仿佛那把青龙剑刺进的是他的胸膛,并将他的心脏生生挖了出来,他此时正血涌如注,眼瞅着乱风刮来吹去,像刀锋在他伤口上磨了又磨。
他自是哭不出来的,他眼里早没有了泪,只是他原以为自己是个没心肝的人,怎么还会深痛至此,连这副不人不鬼的丑陋模样都于人前暴露无遗了。
这于他而言,委实比死更难受。
纪元徽如兽类般歪了歪脖子,尽管他面上无波无澜,但那双漠然而视的眼仿佛在对他极尽所能嘲讽。
他仿佛在说,你看看你,故作姿态如此之久,到头来还不是自毁面具,露出那张老树皮一般狰狞的脸,谁看了不得畏而远之。你自以为自己心底里已没有了在乎的东西,可禹奚歌死了,就死在你眼前,临死之前还勉力救了你一命,你还不是痛苦得死去活来?
你与凡俗之人何异?世人皆有七情六欲,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是个例外?你又能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叶音执身子一晃,神智已有些不清,眼风扫过禹奚歌的尸身,纪元徽,井梧,再到纪玢誉。他原本恨不得这世上之人都消失殆尽,却不想还会因故人之死而变得如此疯魔。先前他对纪元徽的蔑视,这么快就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纪玢誉啊纪玢誉…曾几何时…我选中的人是你…你才是我第一个感兴趣之人…可你不愿…我竟也不愿勉强你…
纪元徽舍弃自尊苦苦哀求得来的东西,却是你曾不屑一顾之物。纵使我奉送到你眼前,甚而百般唆使引诱,你也毫不动心,竟执着于冠纪氏之姓,入朱雀门下。
那时你所盼望的,如今得着了么?
所以打从纪元徽九岁那年回到纪家,渐渐向你亲近,你心中便已全盘知晓,可你从头到尾只字不提、隐忍不言,果真只是因为歉疚?
当中你顾念了多少亲情,明知纪元徽待你是假,你也甘愿沉溺其中,此前多年在那整个纪家里都几乎不曾得到分毫的温情和暖,不想有朝一日纪元徽竟给了你,不论是出于何种缘由,你都感到很快活吧?
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我还能说你什么好?你就那般贪恋凡尘俗世的温暖与关怀?为此连心爱之人都可以割舍?
我一直在等,等着看纪元徽和你自相残杀,我早就巴望着你死,只有你死了,且必得要死在他手里,我才觉得快活。因为这说明我没有选错,错的人是你!
可为什么看到你还活着,我竟如同松了口气般放下了悬着的心,原来关于你的死亡我一直有不真实感,我一直隐约模糊地觉得你还没死,并如此地盼望着,而今我更是深感庆幸你还活着。
可这怎么可能呢?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我还会如此在意个别人的生死,我庆幸你还活着,又为禹奚歌这般轻易地死了而感到浑身撕裂般的悲伤痛苦。我本不该是这种人,我明明一心只想驯化出一个举世无双之人为我所用将这尘世覆灭,从四门开始我势将杀尽众生,可到头来我竟连这点生死与情谊都堪不破。
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为什么?
纪玢誉读懂了他凄靡而彷徨的眼神,深深叹道:“你是人,而非妖魔,你不可能与这尘世隔绝,你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绝情。”
这一刹那,叶音执似是受到了异常沉重的打击,仿佛属于他的天地轰然崩裂,使他掉落了无尽的深渊,且永无休止。他死死地瞪着纪玢誉,口内鲜血汹涌而出也毫无觉察。
他活了半辈子,怎么可能活成此等疯样,怎么可能连自己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不晓得?片刻后,他忽然状若癫狂鬼吼鬼叫地奔下山去。自作孽,不可活,他的全盘计划已再无可能实现,而他的软肋已被狠狠打断,他亲手害死了这世上唯一知他过往,向来对他只有服从且从未有过半分鄙夷或轻视的禹奚歌。
他的生命之中再也不会出现第二个如他一般的人。
他疯了,或真或假,已然无关紧要。
于深池虽有心探究后续之事,可于敛心命在旦夕,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抱起于敛心回了宗门。
由此,在场只剩下纪元徽、纪玢誉与井梧三个主要人物,其余人等连近身都不敢,唯遥遥远观罢了。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纪玢誉直直望着纪元徽,难道他二人之间非死一个不可吗?
“徽儿,我不能杀你。”纪玢誉沉痛道。
“可如今这世上,唯有你能杀我。”纪元徽说不出话来,只得以眼神示意。过后他便再如猛兽般直冲而去,然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手中未执兵刃。
还是那把熟悉的曾属于柳云的匕首,纪元徽意识尚存犹有闲暇时曾亲手将之用磨刀石磨了又磨,每每磨过还握在手中借盈月之光反复观赏,轻轻摩挲,见血为止,像个自虐的疯子。柳云不曾将这匕首赠予他,是他私自纳为己有,好在他们已成夫妻,不再有彼此之分。
想来那时他便动了死在这把匕首之上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