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大陆》纪里

1、魔鬼的交易

　　“周姨！周姨！”外面的铁门被敲得咣当咣当地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小男孩清脆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屋内。
　　罗塔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她扁扁嘴，悬在椅子边的双脚荡了一下，灰白鞋子破了洞露出属于孩子的细嫩脚趾，她上半身前倾，两脚落在地上，溅起的细细粉尘在空中濛濛坠落。
　　她左躲右躲，绕开地上乱七八糟的废旧电器和零件，三步作两步快走到门边，嘴里嘟囔着：“来了来了，急什么急。”
　　她抬高手臂摸上门把手，卖力拉开棚屋的铁门：“我妈不在，别喊了。”
　　门外的男孩叫诺诺，是邻居家的儿子，他的妈妈和罗塔的爸爸原本都是化工厂的工人，化工厂搬走后一起失业了，现在她靠平常去旧城打打零工赚钱，不过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最近越发严重，只好在家歇着。
　　诺诺上身是一件不太合身的土黄色工作服，这是化工厂的制服，衣服改过，但还是太大，袖子被男孩卷到手肘，露出他细细黑黑的排着乱七八糟疤痕的胳膊，下身是白色但已经有些泛黄的大裤衩，他妈妈做的。
　　男孩头发有些长，全被撸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看着还算精神。
　　“她去哪了？”门外的小男孩急急询问。
　　“塔里吧。”罗塔回答。
　　周林秀女士是海塔的守塔人，平常负责海塔检修什么的，今天轮到她值班，她一早就往塔里去了。
　　“周姨不在……怎么办？怎么办？”诺诺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
　　“怎么了？”罗塔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妈妈晕倒了！”诺诺手足无措。
　　“什么！”罗塔音量突然加大，直冲进左边诺诺家。
　　罗塔一把推开半掩的门：“方姨！”
　　“左边！”诺诺在后面大呼。
　　罗塔绕过分隔小屋的高柜子，看见方姨倒在捡来的破旧布艺沙发的下面，散乱的黑发掩住脸颊蜡黄的皮肤，手里柳条编制的针线筐掉在地上，里面的长短不一的布头撒了一地。
　　“方姨！”罗塔蹲下，拉住她满是厚茧的手在她耳边大叫一声，她毫无反应。
　　诺诺直接破音：“妈！”
　　罗塔也慌了，眉头拧紧，手紧紧攥着方姨的手。
　　方姨是妈妈以前的同学，也曾是爸爸的同事，两家关系一直很好，罗塔还记得每次发工资，方姨总会买些糖果让诺诺送给自己，明明她一个人带着诺诺十分辛苦，一个信用点都要掰成两半花。
　　罗塔又喊了一声：“方姨！”
　　诺诺已经要哭出来了，明明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说什么天下地上，无所畏惧，下海上山一身伤口，每次回来都要挨方姨骂，却还屡教不改。
　　罗塔咬紧牙：“诺诺，你陪着方姨，我去找医生！”
　　诺诺甚至没来得及像平常一样纠正她的称呼，要知道平常罗塔若是称他为诺诺，定会嫌弃，还要较真逼着她改口。
　　她松开方姨的手，冲出门，贫民区这边房屋的建设没什么规划，多是棚户，且道路狭小，错综复杂，不是熟人很难找到路。
　　几个小时前下过一点小雨，天空还是阴沉的灰，地面有些潮湿，一呼一吸都浸润了水汽，罗塔沿着小路一路前行。
　　去找医生……罗塔咬紧牙关，这一带就一个地下诊所，平常除了给人治病的正常生意还做些倒卖器官的生意。
　　妈妈说到这里看病一定不能孤身一人……不安全，她还叮嘱平常没事不要往这一带逛，到地下诊所看病的多半是那些刀尖上游走的人物，一个顺手就宰了你。
　　罗塔顿住脚步，跑出的汗在后背被风吹得冷飕飕的。
　　脑海里窜出的是爸爸妈妈，要是他们在就好了。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去找谁？
　　妈妈说碰到急事就去找方姨，她人很好，但没说过方姨有事该找谁啊？
　　“罗塔？”
　　谁在叫她。
　　罗塔回头，看见乔托女士皱着眉头站在她身后。
　　乔托女士是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也是这片贫民窟里唯一的教师，她是个好人，学费不高，只一月收一人一点，对贫民窟大多家庭来说咬咬牙也付得起，她平常很忙，总在给孩子们上课，今天难得休息。
　　罗塔对上乔托女士的眼睛，来自学生的本能瞬间复苏，像做坏事了一样心虚地瑟缩起来。
　　“你怎么到处乱跑？”乔托女士年龄很大，但和“慈祥”这两个字是不挂边的，她的语气只会让人不寒而栗。
　　罗塔艰难地顶住压力，硬着头皮说：“老师，诺诺的妈妈晕倒了，我想去找医生。”
　　乔托女士怔住了，她盯着罗塔，盯得罗塔浑身发毛：“我带你过去。”
　　罗塔松了一口气，乔托女士走到前面，她跟在后面，看着乔托女士身上棕色风衣的衣摆在潮湿的空气中一荡一荡。
　　诊所在一处食品工厂的废墟里，地方不大，只一个不知道从哪过来的医生，也不知道这医生有没有行医执照，只是大家都爱找他看病就是了。
　　乔托女士年龄虽大，身子骨却很硬朗，步履有风，罗塔要小跑着才能追上。
　　穿过工厂原本的大门，里面一处厂房门口只稀稀拉拉几个人排着队——一个穿黑色紧身衣，左手手臂被划了个大口子，腰间别着不知名武器的女人，一个穿灰色背心的花臂光头男人，还有最前面那人露出袖子，银色金属做的机械手平放在桌上。
　　乔托女士走到前面，说：“劳驾，可以出急诊吗？”
　　透过厂房的门，罗塔看见一个穿着白色长褂的中年男人盯着那只金属手臂左看右看，又从抽屉拿出白色棉布手套戴上，抚摸着金属手臂来回检查，眼皮抬都没抬：“谁病了？”
　　乔托女士看向罗塔。
　　“方芹。”罗塔提高声音。
　　医生手头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脸上因为带着棉布口罩看不清表情，眼睛却深邃得惊人。
　　“稍等。”医生态度不知为何转得很快。
　　他起身与金属手臂的男人耳语几句，又与排队的几人说了几句，花臂男人直接离开了，手上刀伤的女人在一边坐下。
　　医生转身回房，出来时口罩已经摘下，虽然脸上因为岁月留下了几痕皱纹，整体还算清秀干净，手里拿了个铁皮箱子。
　　他说：“走吧。”
　　医生走得很快，似乎很担心方芹阿姨，也许是因为他到底还是个医生，见不得人在自己眼皮子地下死去。
　　出乎罗塔的预料，他们一行人赶到时，方姨已经醒了。
　　方姨坐在沙发上喘气，针线筐被捡起来放在身侧，散落的布条全被放回框子里。
　　医生也不见怪，甚至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他笑眯眯地问：“方女士身体感觉怎么样？”
　　他甚至没有提方芹晕倒的事。
　　“没事，谢谢您。”方芹很客气地回答。
　　乔托女士见方芹没事，医生也到了，便示意自己先告辞了。
　　医生把铁箱放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吱呀”打开盒子，拿出听诊器：“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吗？”
　　方芹嘴唇发白，脸上没什么血色。
　　他示意诺诺让开，然后走到方芹身边，将听诊器放在方芹胸口。
　　良久。
　　“湿罗音更严重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不过晕倒应该是低血糖导致的。”他补充。
　　罗塔和诺诺站在一边，看见方芹握成拳的充血的手。
　　方芹突然俯下身猛烈咳嗽，一声一声像要把肺咳出来，咳音沙哑破碎。她瘦弱身体不断起伏，像强风中的细柳不停摇摆，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折，却还倔强地拉过一旁的桶。
　　诺诺急急冲上前去，看见方芹“哗”地吐了口血痰。
　　“我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那是最好的办法。”医生把听诊器放进铁盒，强调了一遍。
　　方芹看向罗塔，勉力摆了摆手：“你先回家吧，不用担心方姨，这里有诺诺在。”
　　罗塔自知也帮不上什么忙，留下只会添麻烦，于是转身回家。
　　她坐回自家的椅子，拿了父亲之前的工作手册百无聊赖地翻着，却看不进去一个字。
　　她忽然听到墙边穿来细细的声音，好奇心驱使下，她把耳朵贴到墙边。
　　“怎么，决定要换机械肺了吗？”医生的语气愉悦极了。
　　“在外面，这个病是可以治好的吧？”方芹问。
　　“可以治，不过对你这种病了这么多年的没什么效果，而且这种治法更费钱，你这种情况到了外面也是建议换个机械肺。”医生絮絮而谈。
　　“这样啊。”方芹叹了口气。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考虑下你的孩子吧。”医生说。
　　诺诺带着哭腔说：“妈，病肯定要治啊。”
　　方芹摸了摸诺诺的头：“我们没钱啊。”
　　医生笑了：“我既然这么建议就有自己的道理，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我不收你们一文钱。”
　　“你什么意思？”方芹警惕地问。
　　“别紧张，条件都是公开的，合同定好，道上有规矩，我们生意人最讲究诚信了。”医生说。
　　“我这里有两种机械肺，一种5000的，一种10000的，5000的使用寿命在10年左右，10000的使用寿命大概30年。”
　　天价啊，屋内的诺诺，方芹，屋外的罗塔同时想。
　　举个例子，罗塔的母亲周林秀女士的工资大概是一个月15点，方芹与罗塔父亲失业前在化工厂工资是一月20点。
　　5000点，方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工作约21年就够了。
　　“不过，我也可以一文不收。”医生说。
　　方芹一只手搂在诺诺肩上，眼神有一丝紧张，瘦弱的身体像是被细线强行拉起，若有若无地呈现着保护的姿态：“你要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医生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
　　医生从箱子里拿出夹着几张薄纸的垫纸板，他把垫纸板连同那几张纸递给方芹。
　　方芹看了那薄纸一眼，棕黑的瞳孔微微发颤。
　　她捂住胸口缓缓喘了几口气，“诺诺，”她温柔地看着旁边的男孩，“你先出去。”
　　诺诺摇了摇头。
　　方芹说：“乖。”
　　诺诺出去了。
　　方芹颤抖着声音对医生说：“你就是个魔鬼。”